一大早,薛怀义刚刚离开,武承嗣就急忙到武成殿向武曌陈奏,说裴炎下狱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不仅刘景先为他说话,还有鸾台侍郎郭待举、凤阁侍郎胡元范等都称其无罪。
武曌皱了皱眉头,不以为然地责备武承嗣道:“你已年过不惑,做事为何依旧如此沉不住气呢?些许风浪就惊慌失措,能成什么大事?不是还有骞味道和凤阁舍人李景谌都可以为他的谋反举证么?”
“他们都是些文官,倒也好说,要紧的是单于道总管、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素来与裴炎交好,闻说他下了司刑诏狱,也有密表来京。微臣担心这些人一旦闹将起来,岂非又是一个徐敬业?”武承嗣连忙将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呈上来哀家看看。”武曌闻言便道。
展开表奏,武曌的心就提到了半空,程务挺在上书中直截了当地说他与裴炎同朝为官,知其乃耿介忠诚之士,绝不至于营私结党,密谋造反——
夫人主之明,在知人善任,亲贤者而远不肖,今太后偏信于一面之词,徒生疑窦,滥杀忠良,岂非令谗言者快而忠贞者痛。如此迁延,焉知今日裴公下狱,明日李公、张公不重蹈覆辙乎?倘朝野人人自危,太后安可无忧乎?边将安可以身赴国乎?即微臣已终日惴惴然……悠悠万事,社稷为大,尚期太后明察。
“哼!他是在要挟哀家么?”武曌将奏章扔到案头,脸色十分难看,“哀家借重于他,他倒指责起哀家来了,岂有此理!”
武承嗣近前一步,说话的声色十分诡秘:“事情远非太后所想的那样简单,这个程务挺在神都时就与唐之奇、杜求仁等人过从甚密。据说,此二人外放出京时,他还到郊外相送,言语中不乏愤懑怨恨。今徐敬业谋反,唐、杜皆追随,焉知他们不会与程务挺同谋。”
武曌倒吸了一口凉气:“哀家为何就没有想到这层呢?倘二贼遥相呼应,南北夹击,则神都危矣!依你看,此事将如何处置?”
“臣闻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当年与程务挺同为裴行俭副将,常因战事歧见而多有龃龉,不如派他前往军中将其处斩,以绝后患。”武承嗣似乎早把这一切筹划在胸了。
“单于道乃边陲要地,军中斩将,军心不稳,又该如何?”
“这个太后不用担心,太后敕命裴绍业为单于道总管,正遂了其欲建功之志。”
“如此,哀家即命婉儿起草敕命,不日即可出发。”不过,武曌也没有忘记提醒,“程务挺乃军中名将,威震西域,故而须秘密处之,不可给突厥以入侵之机。”
“臣谨遵太后旨意。”
武承嗣刚离开不一会儿,武钦便来奏道:“娘娘,一位叫姜嗣宗的郎将从长安来,有刘仁轨大人的上书要呈奏。”
难道刘仁轨也要为裴炎说情么?她记得刘仁轨离开洛阳时,裴炎送出十里,一时在朝野传为佳话。于是她对武钦道:“就说哀家正在批阅奏章,不见。”
武钦去了一会儿又进来道:“娘娘,来人言刘仆射确有重大要事禀奏,请娘娘务必召见。”
哦?武曌的思路因这句话转了过来,刘仁轨向来处事稳健,公而无私,绝不会因友情而罔视社稷大计。于是,她停下手中的笔,宣来人觐见。
行过君臣之礼后,武曌问道:“刘仆射一向可好?长安情势如何?”
姜嗣宗一一做了回答,又把刘仁轨的密扎奉上。武曌命武钦拆开封签,就看见了那熟悉的笔迹。
刘仁轨在上书中说,送信人乃卫府郎将,与裴炎相交甚笃。其人来长安后,言谈中不经意说出其早就发现裴炎有谋反迹象,却因重友情而没有举报。他以送书的名义将之送到洛阳,请太后依律处置。
贤哉仆射,真砥柱中流,股肱重臣矣。武曌心里这样想着,待她合上书札,脸上就带了愠怒:“姜嗣宗,你知罪否?”
姜嗣宗大惊,忙不迭跪倒在地道:“微臣不知所犯何罪,还请太后明示。”
“哼!你知仆射在上书中说了什么吗?”
“微臣不知,还请太后明示。”
“他在上书中说你早就知道裴炎心有异动,却藏匿不报,这与贼何异?”武曌说罢,大喊一声,“来人!将姜嗣宗拖下去。”
被冲进来的羽林卫缚了的姜嗣宗这时才明白,自己一言不慎惹下了杀身之祸,他便从心底大骂刘仁轨阴险狡诈。
可事情还没有结束。刚刚押走一个又来一个,外面的大声说话引起了武曌的注意,她立即要武钦去看。
武钦来到殿前一看,原来是裴炎兄弟裴爽的儿子、身为太仆寺丞的裴伷光,他正因羽林卫的拦挡而吵闹。
这已是他第三次要求觐见太后了,前两次都被羽林卫挡在门外未能得逞。看见武钦出现在殿门口,裴伷光舍下羽林卫急忙来到武钦面前施礼道:“烦请公公代为禀奏,就说下官要觐见太后。”
“太后正忙于批阅奏章,大人还是请回吧!”
裴伷光没有搭话,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口袋,上面贴了双重的封签,递到武钦手中。
武钦很诧异,问道:“大人所奏之事如此秘密,还要用封事?”
原来这“封事”乃秘密条陈专用的封袋,非重大事由不为。裴伷光深知自己官卑职微,又是裴炎案中牵涉之人,不用此法,恐难以见到武曌。现在见武钦问起,他也不便言明,只是回答道:“下官书中所陈正与裴炎一案有关。”
武钦的眼睛就睁大了,莫非他有裴炎谋反的新证?亲侄举报,裴炎必死无疑,便连忙道:“大人少待,咱家这就去通禀。”
“又是为裴炎而来的吗?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哀家即便杀了这个老儿又如何?”武曌抬头看了看武钦。
武钦小心地朝上看了一眼道:“奴才观那裴伷光似乎并无求情之意,倒是带了封事前来求见。”
“封事?这么说他是来举报的。好!宣他觐见。”武曌停下手中的笔。
随着武钦的一声传唤,裴伷光第一次踏进这平日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大臣才能来的地方,那庄严肃然让他的心里不禁忐忑不安。然而,他也只是眉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便恢复如常了。
他明白,这是上苍赐予他的唯一机会,随着裴炎一案的发酵,他的父亲也被下了司刑诏狱,他的家人在案情大白之前也被禁在了府中,失去了自由。如果他不抓住眼前的机会,那他自己的性命也在旦夕之间了。他在心里埋怨表兄薛仲璋,若非他投贼,如何全族人会招此大祸?可他明白,埋怨解决不了问题,他只有趁此一搏,也许还有转机。
从殿门到武曌面前不过数十步远,可他感觉是如此的漫长而又重峦叠嶂,及至跪在武曌面前的时候,他的脊梁已经湿透了:“微臣参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武曌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裴伷光,问道:“你伯父谋反,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有新证就呈上来,若是求情,哀家念你并非裴炎所出,且不与你追究,早早回署中去吧!”
“微臣是来为太后献计的,哪敢为伯父诉冤呢!”裴伷光应道。
“哦?”武曌发现这裴伷光说话果然不同凡响,脸上的表情就活泛了,“你有何计,且向哀家奏来。”
裴伷光先呈上了封事,武曌打开一看,起首一行字便是“为太后高枕无忧计”,便放在一边说道:“你既然来了,就直说吧!”
“谢太后恩典。”裴伷光深深地伏地,待二次抬起头来时,却已泪流满面了。
武曌就有些不解,道:“哀家命你奏事,未言而先流泪,这却是为何?”
“微臣这是为太后流泪,为社稷流泪。”听武曌“哦”了一声,裴伷光继续道,“依礼制论,太后乃李唐儿媳,先帝弃天下,太后邃揽朝政,变异嗣子,疏斥李氏,封崇诸武。吾伯父忠诚社稷,反诬以罪,戮及子孙……”
“罢了!你这是在指责哀家么?”武曌厉声问道,一股冷气直朝裴伷光的脊梁而来。
“微臣怎敢指责太后,微臣这是替太后惋惜。”
“哼!”
“太后所为如是,微臣实为惋惜。倘太后能够听微臣一言,早日复子明辟,高枕深居,则宗族可全。否则天下一变,不可复救也。”
“胡说八道!你伯父获罪朝廷,已发司刑诏狱,你本应举报新证,戴罪立功。谁知你竟敢出此狂言,哀家念你年轻无知,就饶你一回,还不退下!”
这半晌武钦也吓坏了,今天一大早,不顺心的事情接连不断,他生怕太后一怒之下在殿前杀人,现在他看太后宽容了裴伷光,急忙上前劝道:“大人还是请回吧!”
可裴伷光却是一步三回首,口里喊道:“太后今用臣言,犹未晚也!一旦有变,悔之晚矣!”
“哎呀!裴大人,你为何如此不晓人事,太后不追究已属不易,你何故如此固执?”
然而,就在裴伷光被武钦拉出殿门的当儿,他却再度跪倒在地,仰天长泣:“太后!微臣劝您悬崖勒马……”
这回武曌真发怒了,每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哼!你如此不识好歹,哀家岂能饶恕。来人,将裴伷光当殿杖击一百,流瀼州!”
羽林卫将裴伷光按倒在殿外阶陛前的平地上,就见雨点般的棍棒朝他的臀部打去。开始裴伷光还借喊叫缓解疼痛,到六十棍时,他已是奄奄一息了。武钦见状,忙进去向太后禀报。
“抬回府去,待伤情稍好后立即离京,永不续用。”武曌挥了挥手。
人是走了,但惨叫声却一直在武曌耳边回响。自裴炎案发生以来,为其鸣冤者络绎不绝,且个个都不惧死,这使她感到了裴炎的力量。因此,裴炎要么屈从她的意志,与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一起辅佐她;要么就必须去死,那是对以他为首的维护李氏力量的重击,也是对至今仍在左右彷徨的势力的震慑。
其实,她对裴炎还是了解的,他曾不止一次当着朝臣们的面犯颜直谏,而且她也多次接受了他的谏言,并且后来证明这都是正确的。他完全不用借助徐敬业来胁迫她!她一向看重裴炎的干练和清晰,认为他是刘仁轨之后最理想的宰相人选,可他偏偏……
一切的根源都在她废黜了李显,都在她对武氏宗族的封崇,可自己这样做错了么?她决计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只要他迷途知返,她打算不计较他的过去。
第二天,她召集了武承嗣、骞味道、李景谌和韦思谦,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们。
这事首先引起了骞味道的不安,一向果断的太后为何忽然变得优柔寡断了,一定有什么原因影响了太后。他很警觉,只要裴炎翻案,他骞味道就不可能继续留在内史的位子上,因此他力主杀掉裴炎:“臣请太后三思,为何叛军如此甚嚣尘上,皆因裴炎是其内应。裴炎一死,徐敬业反叛无望,则自然散去。”
他的话得到了李景谌的回应,他知道自己的举证本身就是讨太后欢心,多为捕风捉影之言,很难参验,一旦太后明白之后,他难逃欺君罔上之罪,于是便情绪高昂地说道:“臣以为骞大人所言甚是。裴炎乃社稷之蠹,民之蟊贼,罪该万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他俩在说话的同时,都把目光转向了武承嗣,希望能从他那里获得支持。但武承嗣没有急于明确的表态,这段时间他与骞味道等人在朝中共事,明显感到他们与裴炎的差距。他们目光太短浅,过于注重个人得失,缺乏长远之谋。他反复揣摩了太后的意思,觉得倘能挽回裴炎的性命,则不仅他本人将感戴不已,就是太后这里也不失为一功。可当初是他第一个举报裴炎的,他也不愿意落一个出尔反尔的名声。就在大家等待的时间,他已将思路做了转换:“诸位同僚,下官深深体味太后惜才、爱才之情,深谙太后为社稷的深谋远虑。因此,依下官之意,我等应体察上意,说服裴炎倒戈一击,叛贼则不战而胜。”
“承嗣所奏,正合哀家之意,只是谁能担此说服大任呢?”武曌为武承嗣这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而欣慰,她朝大家看了看,见骞味道、李景谌相继低下了头,就知道他们未行先惧了,而且她也知道,让这两个举报过裴炎的人去见他,必会适得其反。她的目光在收回前的最后一刻,落在了韦思谦身上,“韦爱卿为何一言不发呢?”
韦思谦欠了欠身子施礼道:“微臣以为,太后所虑,至为深远。夫斩易而服人心难,倘能说服裴炎遵循圣意,则更显太后海量宽怀,亦堵住叛军口实,使其失去人心,这岂不两利?”
闻言,骞味道的眉头就皱在了一起:“韦大人之言听起来轻巧,做起来未必容易。裴炎何许人也,他是先帝托孤大臣,若能一言而使其动,还用进牢狱么?”
李景谌也附和道:“与其徒费口舌,倒不如杀之痛快。”
韦思谦并不和他们辩驳,只是将目光对着武曌道:“两位大人所言也许不无道理,然则太后惜才之情,令微臣感动,为张达圣意,微臣愿到诏狱去见裴炎一面。”
“如此便有劳爱卿了。即便裴炎辞气不屈,天下亦知哀家仁至义尽了。”见韦思谦愿意去,武曌的眉宇顿然大展。
太后既已表态,其他人自然无话可说。出了武成殿,李景谌对骞味道道:“太后这是要赦裴炎死罪么?”
骞味道摇了摇头:“太后圣心无常,我等莫测其深,然则下官明白,裴炎只能死,否则,你我都不得全身而退。”
“大人有何妙计,可将这老儿置于死地?”
“下官深知裴炎品性,因此韦大人此行十之八九是徒劳无获。到那时我等力奏太后,将其处以极刑。”
……
这是十月下旬的一天,傍晚下起的雨丝,从窗口飘进位于洛阳城东南的司刑诏狱,洒进裴炎的心里。他伸出手,一任冰凉的雨点落到手心,沁润他那颗焦灼的心。
从托孤大臣到反叛同谋,从座上宾到阶下囚,一切都如梦如幻。从被打入牢狱时起,他不再追忆那些站在朝堂指点大政的往事,更不眷恋那些被人尊敬和追捧的荣耀,这些,对于从风雨中走来的他来说,已经淡若浮云了。他只是痛心,曾经叱咤风云的太宗为何不能生下一个能够光大大唐基业的后人呢?为何一个威赫四域的王朝会落在一个如此有心机的女人手中呢?在他为了让这个女人把朝政还给李氏宗室而奔走的时候,为何就没有一个宗室之人振臂一呼呢?
到了这个牢狱后,他就听到司刑寺的令丞们私下议论,就在他进入司刑诏狱的第二天,当今的皇上李旦竟上书武曌,要求尽快将他判以弃市。他很吃惊,他之所以与武曌发生冲突,不都是为了他么?皇上惜命到了如此地步,这唐室复兴还有望么?
伴着长长的叹息,他用潮湿的手理了理蓬乱的白发,忽然就感到了眼角的老泪,及至最后竟然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起来:“上苍啊!你何故如此毁我大唐啊!先帝啊!你为何弃你的臣民而去啊……”
他的哭声惊动了监狱的典狱丞,他来到牢房前,看着老丞相痛不欲生的样子,心中老大的不解。他敲了一下牢房的铁锁,朝着里面高声说道:“裴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大唐官员汗牛充栋,又不只有您老一人。进了这牢房,您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裴炎的哭声戛然而止,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尴尬:“请狱丞大人见谅,老夫也是情之所至,不得不为啊!”
典狱丞摇了摇头,从外面递进一碗热水道:“裴大人!天凉了,您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裴炎接过碗,喝下一大口热水,身子果然暖和多了。他转过脸,投去一眼谢意。
“也许卑职少见世面,但就是不能理解朝堂上的大人们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为何身系牢狱还要牵挂那些想也无益的事呢?这有用么?倒不如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说不定……”隔着栅栏门,典狱丞自言自语道。忽然,他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忙刹住话头,“卑职失语了,大人先歇息吧。”
典狱丞的脚步渐渐远去,也把裴炎的思绪带到了牢房外。他在想,朝廷是否已派兵讨伐了徐敬业的叛军?是谁来统帅官军?战事进行得如何?尽管他极不赞同武曌废黜李显,可他也极不赞成徐敬业等人谋反。从理智上说,他对这种僭越犯上的行为是十分厌恶的,他又怎会与之同流合污呢?身陷囹圄的他希望尽快结束战争,使百姓免遭涂炭,朝野尽快恢复平静。
思虑完这些,他有些疲倦,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这让他惊悚不安,难以入眠。
牢房的门再度响了,说话声自远及近。
“大人请!”这是典狱丞的声音。
“裴大人近来如何?”
“启禀大人,黄昏时分还大哭了一场呢!”
“你前面带路,本官去看看老丞相。”
裴炎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官员来到牢房前。牢门打开后,那人对狱丞道:“你且退下,本官有话要对裴大人说。”
这时,裴炎终于听出,来的不是别人,乃右肃政大夫韦思谦。他欠了欠身子,举起戴镣铐的双手打拱问道:“韦大人夜间到此,是老夫的大限到了么?”
韦思谦脱去斗篷,在裴炎的对面坐了下来,又命随从摆开几碟酒菜,给裴炎斟了一杯举过头顶道:“大人饮过这杯,下官才好说话。”
裴炎并没有去接酒杯,揶揄地笑了笑道:“太后要送老夫上路,尽可腰斩于市,也好警策世人,何须鸩毒?”
韦思谦知道裴炎误解了,干脆先饮了才将另一杯放在裴炎面前。待裴炎饮了,韦思谦这才说道:“太后要杀大人,只需一道旨意即可,何须用鸩毒?下官自请来狱中,一则乃探望大人,二则也是有几句话想与大人说。”
“难得韦大人如此关顾,老夫借酒敬大人一杯,大人有话不妨敞开了说。”
“痛快!”韦思谦放下酒杯说道,“大人一世英明,托孤辅政,功莫大焉,此即太后亦念念在口矣。大人忠唐之心,天日可鉴,然大人也不难明白,自先帝弃社稷而去,庐陵王与当今皇上皆因懦弱,难当大任,太后主政,情非得已,大人又何须逼太后还政呢?且大人陈奏之时又在徐贼起事之际,难免给奸人造成口实,太后若不对大人加以处置,恐难平朝野舆情,此亦情非得已。”
“那依大人之意呢?”
韦思谦犹豫了片刻后说道:“下官已向太后谏言,力陈大人忠贞不贰,绝无反叛之心。因此太后要下官宣达她的意思,只要大人收回谏言,太后将赦免大人。”
裴炎摆了摆手,截住韦思谦的话头道:“韦大人不必再说了,太后的意思老夫已经明白,大人可以回去复旨了。”
“裴大人!您这是……”
“老夫感佩韦大人深夜探望,然老夫深受先帝恩泽,当初之所以支持太后废黜庐陵王,乃因他要将大唐江山拱手赠予韦玄贞,而绝非要转到武氏之手。太后一月两废,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举,骆宾王所指‘人神共愤’,虽难脱夸饰之嫌,然太后玩当今皇上于股掌之中,不得人心,却是事实。老夫已无颜见先帝于泉下,岂可再助纣为虐。”
“大人……下官……”
“自古宰相下狱,岂有全身而退之理?大人若真以为老夫忠贞唐室,就请奏明太后,司礼卿刘景先不过胁从之人,还请太后开恩。”裴炎说完,艰难起身向韦思谦叩首。
韦思谦有些仓皇不已:“裴大人!这使不得……”
十月底,武曌下旨斩裴炎于洛阳都亭。在听取了韦思谦的陈奏后,将刘景先贬为普州刺史。裴炎族中兄弟流于岭南,永不许回京。
行刑那天,天气忽然清朗了,裴炎被押往刑场,在那里,他看到了即将被流放的家人。他十分感激监斩的韦思谦允准他在最后时刻与亲人话别:“你等虽为老夫兄弟,然所任之职皆个人奋发而为,无老夫分毫之力,却因老夫牵累,流表异乡,不亦悲乎!”
言罢,他慷慨登上刑台,没有再看亲人们一眼……
李孝逸率领的讨逆军来到临淮,他原以为徐敬业乃一伙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孰料战事进展得并不顺利。
闻说李孝逸的军马浩浩****南下,徐敬业立即从润州北返回扬州,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他屯兵高邮的下阿溪,凭水拒敌;又派徐敬猷逼近淮阴,使别将韦超、尉迟昭屯兵都梁山,互为犄角,彼此支援。
李孝逸遣偏将雷仁智先攻都梁山,第一仗就被徐敬业的军队击溃,遂按兵不进。消息很快被据城坚守,盼望朝廷大军的州县官员飞报给洛阳。武曌闻听李孝逸首战失利,十分震怒。这时,武承嗣又举荐了左鹰扬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总管,前往驰援。
这一天,李孝逸正在帐中为战事踯躅而愁眉不展,随军察纠军纪的殿中侍御史魏元忠急匆匆地进来,将一封密札呈给他看。李孝逸拆开密札,大体浏览了一遍,眉头就皱了起来。放下密札,他一脸狐疑地问道:“果真如此么?”
“如果下官没有猜错,黑齿常之现今已在路上了。”魏元忠应道,“大人不难记得,这黑齿常之乃百济人,早年曾率部与苏定方激战于百济西部,以骁勇有谋略而著称。龙朔三年,时任方州刺史的刘仁轨率军在白龙口一役中大败百济军,并招抚了黑齿常之,从此他成为卫府名将,在与突厥和吐蕃的战争中屡建功勋。此人虽已年迈,然宝刀不老。”
“这么说,太后怀疑本将不能平息叛乱了?”
魏元忠虽官只有七品,然思路清晰,见李孝逸情绪焦灼,遂趁机劝谏道:“天下承平已久,忽闻狂狡,注心倾耳一俟其诛。然将军却久留不进,远近失望,朝廷若以他将代将军,将军将以何辞逃逗桡之罪呢?将军还是迅速进兵,以立大功。不然,灾祸就要临头了。”
这话让李孝逸的心顿然提到了半空,他想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乃李姓宗室,倘彷徨踯躅,会不会被疑为待价而沽,与裴炎一样逼太后还政。
“速传李知十、马敬臣将军议事。”李孝逸不是裴炎,他没有这个胆量,也不愿意背这个名。
不一刻,二位将军来到中军帐。李孝逸没有客套,直接问道:“我军徘徊不前,太后震怒,我军将何以自处,请各位将军各抒己见。”
闻言,李知十献计道:“韦超凭险自固,士无所施其勇,骑无所占其足,且穷寇死战,攻之多杀士卒,不如分兵守之,大军直取江都,覆其巢穴。”
马敬臣则有不同看法:“超虽据险,其众非多,倘是我军多用兵击其所部,则前方兵力势必分散;如少留兵而守之,终为后患。倒不如我军先击韦超,此贼一败,其势必举。淮阴、高邮之地则望风瓦解矣。”
“魏大人有何意见?”有了事前的提醒,李孝逸十分看重他的建议。
“我军新到此地,雷将军失利,在于未知敌情。下官今日观察,贼之精兵,尽在下阿,乌合而来,尽在一决,万一失利,大事去矣。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徐敬业将徐敬猷摆在临淮城外,却是一大失误。”
李孝逸很惊异魏元忠的分析,追问道:“哦!大人不妨详说。”
魏元忠理了理胡须,很自信地道:“这徐敬猷原本赌徒出身,只知道施些小伎俩,哪懂用兵之道!因此下官以为,诸军中以此最弱,其军心最易动摇。我大军临之,驻马可克。”
“我可虑之,敌亦虑之,奈何?”李孝逸又问道。
魏元忠笑了笑说道:“徐敬业骄狂,君不闻骄兵必败,加之敌新胜,过于麻痹,等他想到救援,却是远途难解近危。”
“大人一言,胜却千军万马。”李孝逸当即决定大军于当夜出击,一路自己亲率,偷袭都梁山韦超部,一路由李知十率领夜袭徐敬猷部。马敬臣留守临淮,与魏元忠一起防敌入侵。
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公作美,到了傍晚,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站在临淮城头,望着对面敌营灯火明明灭灭,陪同李孝逸观看敌情的魏元忠大喜过望道:“此天助也!”
事情发展果然不出魏元忠所料,徐敬猷根本没有料到朝廷军队会在深夜来袭。
连日来战事倥偬,徐敬猷许久没有神游赌局了。随着韦超、尉迟昭新胜,他按捺许久的赌性迅速复发,不仅邀了几位别将在帐中大赌,连军营中的旅帅也趁机摆起赌局,借机敛夺士卒钱财。
中军帐中,李宗臣虽人在赌场,心却在却敌上。因此连输三局后,他便不想玩下去了,对徐敬猷说道:“这样的天气最是敌袭之机,请大人千万不可大意。”
徐敬猷一边整理赌具,一边笑李宗臣胆小:“论起来,且不说家兄威震南国,州县闻之,或顺然臣服,或望风而逃。今夜狂风大作,大雨将临,敌军焉敢轻易攻袭,难道不怕我军埋伏么?来!继续下注,本将若是赢了,就请众位将军喝酒。”
这样一直玩到子时,李宗臣内急,外出小解,看到门口的哨兵瑟缩着身子昏昏欲睡的样子,他上前就是一耳光,厉声斥责道:“你等竟然睡去,敌军若是此刻来袭,你命休矣!”
一言未了,却听见狂涛般的声音滚滚而来。借着寨门口微弱的灯光看去,天哪!官军仿佛从天而降,李宗臣暗惊大事不好。他一边转身,一边朝着中军帐的方向大喊:“敌军来袭,各位司马速速迎敌。”
“这怎么可能呢?”徐敬猷呆了,望着散落一地的赌具讷讷自语。匆忙中他被卫士扶上马,从偏门逃进了浓浓夜色。
李宗臣率领各路司马匆匆上马迎战,他本是扬州曹仓参军,哪里是唐将的对手?十几个回合后,李宗臣打马败走。其他几位校尉见主将逃走,也无心恋战,纷纷四散。官军取首级千余级,拔除了这颗前出临淮的钉子。
再说李孝逸率骑兵五千从正面攻入韦超的营寨,还命雷仁智率步军一万在临淮周围设伏,专击逃窜之敌。
当晚,韦超为庆都梁山却敌制胜,于军营中摆酒设宴,喝得酩酊大醉,就酣然入梦了。他在梦中骑一匹神驹来到洛阳,将都城围个水泄不通。在洛阳城外,他将武三思斩于马下。武曌神色慌张地捧着玉玺向他称降,声言要还政于李唐。这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大笑,回身一看,却是英国公徐敬业。
徐敬业手执宝剑正要砍去,突然天空滚过一阵猛雷,将韦超从梦中惊醒。他睁开惺忪睡眼一看,眼前哪有武曌的影子,却见一位旅帅惊慌失措地进来禀报,李孝逸亲率唐军攻进营寨了。
韦超顾不得多想,昏昏沉沉地披挂上马冲出营帐。只见夜色中火光熊熊,漫山遍野都是唐兵,他情知负隅顽抗只是徒然损兵折将,只草草应付几个回合,就趁夜色带人逃遁了。沿途又遭雷仁智的步军伏击,等到了下阿溪时,损折了将近一半的兵力。
第二天,李孝逸在都梁山召集军前会议,商讨下一步进军方向。
魏元忠趁着大胜分析道:“都梁山和临淮城一战,我军士气高涨,正好一鼓作气,出击下阿溪!”
三位主将对魏元忠之言没有任何异议,于是决定先派一位叫苏孝祥的后军总管作为前锋,渡溪击敌。
魏元忠狐疑的目光掠过李孝逸的额头,问道:“自我军讨贼以来,下官有闻雷仁智屡与敌接战,未闻苏总管接敌之举,今命其为前锋,这……”
“请侍御史放心。苏孝祥乃末将之属,虽初临战阵,然深通兵法,此去必予敌以重击。”李知十宽心道。
“先生筹划游刃有余,然若论知将,则稍逊之矣。”李孝逸也随声附和。
见状,魏元忠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位副总管离开后,李孝逸反复揣摩了魏元忠的心理,也意识到他并非杞人忧天,遂又从自己部属中派遣左豹韬卫果毅成三朗率军协助苏孝祥。
守卫下阿溪前沿的是长史唐之奇,闻听官军压境,他一时惊慌莫是,一方面飞报徐敬业,一方面与偏将们商议应对之策。正当此时,细作来报,言说李孝逸率军渡溪探我军虚实。
唐之奇听罢,拊掌大笑道:“兵者,诡道也!李孝逸不知因变,沿用夜袭徐敬猷之策,此乃兵家大忌!”言罢,他当即命令在溪对岸设伏,张网以待。
这一切苏孝祥却全然不知,五千人马刚刚上岸,埋伏在草丛中的叛军立时杀声震天。苏孝祥知道中了埋伏,急令撤回对岸,但为时已晚。
唐之奇命令部属万箭齐发,唐军大部来自北方,不习水性,溺死者过半。
“此乃天灭我矣!”苏孝祥大惊,一句话还没有出口,一只流矢飞来,他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苏将军!”成三朗挥剑拨开箭雨,正要上前抢救,不料从身后伸来数支钩连镰枪,将他拉下船去,缚了押送到大帐。
唐之奇从未见过李孝逸,但见对方将领被俘,忙对身边的军士大喊:“受缚者乃李孝逸也!”他料定从此官军将不战自乱,进军洛阳指日可待了。
“李将军本李唐宗室,不思匡复唐室,却替妖后主军,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成三朗大喊道:“贼将眼拙矣。堂堂大唐主帅,岂是尔等乌合之众所能擒得了的,爷乃左豹韬卫果毅成三朗!”
闻言,唐之奇不免有些失望,喝令帐下的军士将成三朗推出斩首。
成三朗并不惧怕,仰天大笑,那声音让唐之奇听起来有些发怵,不禁好奇地问道:“将军生死在本官一念之间,何故大笑?”
“我笑尔等鼠目寸光,不识大体。须知官军大至矣,你等破在旦夕,今三朗一死,乃为大忠,朝廷封妻荫子,流芳百世;你死,则妻子籍没,终不及我也。”成三朗说罢,昂然朝帐外走去,“本将顶天立地,只求快死。”
唐之奇被成三朗痛骂,又羞又恼,他从军士手中夺过战刀,“嗖”的一声砍了下去。伴随着一阵冷风,成三朗的头颅跌落在草丛之中。
两天以后,李孝逸率领大军在下阿溪西岸扎营。刚刚小胜,又遭大败,特别是折了两员部将,他本就彷徨不定的心又复动**起来。
这一点看得最清的还是魏元忠。大军一路南来,他见李孝逸用兵布阵平庸无奇,就由衷地感叹李氏宗室后继乏人。
果然,在三路大军的军前会议上,李孝逸忧心忡忡地说道:“自与叛军大战以来,我军屡屡受挫,一时克之甚难。不如暂且退兵,等黑齿常之大军到后再做打算。”
李知十见此劝道:“眼下我军虽战不利,然已给叛军以重创。如果此时退兵,叛军必定会趁势追击,则我军必败矣!”
马敬臣内心也赞成李孝逸的主张,沉思片刻后道:“为战者,在审时度势耳。末将以为李将军之策不失为良谋,等黑齿常之将军至,破敌指日可待矣!”
眼看着退兵的主张占了上风,魏元忠的心中十分着急,他猜太后遣黑齿常之为江南道总管,不过是要借此对李孝逸施加压力,同时截断徐敬业的后路。倘此时畏缩不前,一旦黑齿常之参战,则李孝逸逗桡之罪难逃。如果是这样,自己作为监察的官员也难逃干系,可当面指责他们亦觉不妥。在三位将军围绕战与退各抒己见之际,他的思维一直在高速运转,等李孝逸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时,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各位将军所言不无道理。”魏元忠环顾了一下周围道,“不过!我军也不是没有克敌之良机。”
“哦?”闻言,三位将军不约而同地将脸转了过来。
“今日夕暮,下官临溪观天象,见乌鹊如云,盘旋于对岸叛军营寨上空,忽然记起当年曹孟德之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今下弦月而乌鹊飞,岂非敌之凶兆?其二,眼下正值隆冬时节,敌设伏之地乃溪对岸之芦荻**,兵法云‘风顺荻干,此火攻之利’。今我军集天时地利人和而为一,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魏元忠自信自己的分析一定能扭转当前的局面,在等待主将做决策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平静多了。
三位将军的思路也因魏元忠的建言而发生了转变,以为其不失为克敌上策。当即,李孝逸发令回军下阿溪西岸,速速部署火攻。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这天下阿溪沿岸大风骤起,水面冰封,魏元忠从溪边回来,兴冲冲地对李孝逸道:“此天助我也,将军今夜即可火攻制敌。”
李孝逸情不自禁道:“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当即遣偏将雷仁智率三千人马渡溪火攻。
魏元忠没有猜错,下阿溪的徐敬业军此时已人心不稳。徐敬业没有想到,本来剑指洛阳的一场战争,却因长期盘桓在南国而不能北进。而因仓促起兵,供给不足,已是隆冬,属下兵士尚未换上棉衣;加之招募的士卒大多为当地人,大家思乡心切,军纪日渐松懈,有的已悄悄逃离了军营。唐之奇与杜求仁闻之,下令将这些逃兵追回斩首示众。可军需粮草无法解决,刑罚便失去了约束力,违反军纪者禁而不止。
十一月初,外出打探敌情的军士将从扬州和润州的街巷带回的几份通缉呈给魏思温,上面显示,赦扬楚民胁从者,得徐敬业首授官三品,赏帛五千;得唐之奇等首官五品,帛三千。
看完之后,魏思温的眉毛蹙郁在一起,久久没有舒展。他明白,叛军中有不少人就是无赖,难保没有人为利益所惑,行暗杀之事。于是,他匆匆拿了通缉去见徐敬业。
出得营帐,忽见头顶上空乌鹊如云,北风呼啸,魏思温顿时就有一种不祥之感,进得徐敬业大帐中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军师这是怎么了?”骆宾王一把上前扶住他。
“不妨事!”魏思温尴尬地摇了摇头,他发现唐之奇、杜求仁、薛仲璋都在,遂将通缉令呈给徐敬业说,“将军看看这个。”
看罢通缉令,徐敬业脸色更阴沉了:“哼!武氏削夺李姓,正好,本官早不想姓那个李了,用三品官悬赏本官首级,价钱不低啊!”
薛仲璋也很惭愧,当初若不是自己坚持割据,也不至有今日之局面。这时候,就听魏思温说话了:“为今之计有三:其一,稳定军心,待士卒以亲,不可妄开杀戒;其二,释放润州刺史李思文,他毕竟为大人堂叔,不可不念骨肉之亲,此亦退路矣;其三,眼下正值隆冬,天气寒冷,不利于战,我军只能坚守,以待来春。另外,眼下天干物燥,须谨防敌军火攻。”
“唐军前次遭我重击,人心离乱,末将闻李孝逸正欲退兵。军师所言,未免杞人忧天。”唐之奇却不以为然。
杜求仁道:“难道他不怕引火烧身么?”
看着将军们互相争辩,骆宾王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当初他之所以投奔叛军,一是出于义愤;二是对英国公徐敬业匡复李唐满怀希望。可几个月下来,跟随徐敬业转战于扬州润州之间,他发现围绕在徐敬业周围的将领大多目光短浅,除了魏思温能在关键时刻献计献策外,其他人对行军打仗都不甚了了。进入十一月来,叛军日益艰难的处境常常让他想起当年在狱中吟就的诗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过去他感叹“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现在他更无法奢望别人对他选择的理解,一旦叛军败北,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但他并不后悔,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已与这支队伍绑在一起了。
“在下以为,还是多听军师的见解。”骆宾王道。
“十一月了,风向乃自西北来,而敌之营寨在下阿溪西岸,敌若火攻,我军则无救矣。”魏思温苦苦谏言。
“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徐敬业当下做出部署,一是要薛仲璋去军营放了李思文,二是要杜求仁和唐之奇立即提醒将士严防敌军火攻。
薛仲璋走出营帐,就撞进司马李宗臣的怀中,遂问道:“将军何事如此惊慌?”
“大人请看!”李宗臣的手颤抖着。
薛仲璋举目四眺,但见四面火光冲天,显然,唐军点燃了平日的天然屏障芦荻,火借着西风迅速从西北角烧进了大营。
“敌军火烧军营了!”薛仲璋大声惊呼,迅速向关押李思文的营帐处跑去。
中军帐中的每个人都听到了薛仲璋声嘶力竭的喊声,大家忽地站了起来,仓皇的目光一起聚焦在徐敬业身上。
徐敬业“嗖”地从腰间拔出宝剑,对唐之奇和杜求仁道:“二位速去率领我军向东南方向突围。”
“末将遵命!”两位长史旋即转身离去。
“敬业悔不当初。若是听了先生直捣洛阳的忠告,又岂有今日?现今我军置身火海,已临灭顶之灾。先生还是趁机逃走,也许朝廷有一日大赦,尚有生存之日。”徐敬业看着面前的魏思温缓缓说道。
魏思温摇了摇头:“思温虽一介书生,然知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既然跟了大人,自然绝无反悔之意。思温愿生为大唐而战,死为大唐献身。”
接着,徐敬业又转身握着骆宾王的手,热泪倾眶而出:“先生追随敬业,以檄文昭告武氏罪恶,却没想失败来得如此迅速。也请先生速速离去,从此隐匿江湖,且待来日吧!”
“在下自写下《讨武曌檄》之日起,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逃得一时,也难逃武曌一生的追缉。在下不才,然愿效军师,与将军共生死。”骆宾王也不愿意走。
“难得二位患难之际,生死与共!”徐敬业十分感动,只见他挥动宝剑,朝外面喊道,“来人!”
卫队队正王那相全副武装地应声进来。
“我军已陷入重重危机,自此时起,你率兵护卫本官及两位先生,须臾不可离开半步,明白了么?”徐敬业大声命令道。
王那相目光游离片刻,旋即高声回答:“明白!末将愿以生命护卫将军脱离险境。”
眼看着大火越烧越近,徐敬业的宝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大呼一声“随我来”,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