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第二天卯时三刻,东都洛阳晨曦微露,料峭的寒意虽还在大街小巷盘旋,可春天依然在举国哀伤的沉郁中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人勤春早!李显偕韦妃及诸位王子、豫王李旦偕刘妃及诸位王子以及太平公主一家早早地到武成殿向武曌恭贺新春。
其实,在皇上与豫王、太平公主昨夜离去后,武曌只是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她抱怨上苍无情,不给她和李治更多的厮守时间。在梦中她厮守的李治还是太子时候的模样,他们打马曲江池畔,用柳丝儿系着太阳,让时光永远属于他们;他们对饮在安喜殿,在朦胧醉意中双双起舞;他们沉迷在温室殿里,尽情地挥洒情感的丹青,在她生命的幕布上涂抹出色彩斑斓的画卷……那是春花秋月的温情,是云追雨丝的浪漫,是波翻浪卷的狂癫。可他怎么忽地变了脸色,离他而去,甚至连头也没有回,就那么被云带走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空****的,大殿中央的木炭再红,也不如被男人宠着、抱着的感觉。于是,寂寞顿然覆盖了她的心胸。她不能设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男人的狂吻和摩挲,她将怎样打发百无聊赖的漫夜。
武曌觉得身上很燥热,一种无处发泄的力量在身子里涌动,她就禁不住流着泪想,陛下!你好无情啊……她坐起身来,对着外间唤道:“张尚宫,现在几时了?”
张尚宫应声来到帷帐前,小心翼翼地回道:“启禀太后,现时是寅时三刻了。”
“宣上官婉儿来见。”
张尚宫出得门去,觉得地上很亮,抬头一望,原来是雪住了,黑魆魆的天空布满了冰冷的寒星。心想,老天有眼,新皇上一登基雪就住了,也许这是来年的好兆头。
她来到上官婉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值守的宫娥出来禀报,说知制诰大人刚刚睡下不久。张尚宫传达了太后的旨意,宫娥进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请尚宫回奏太后,知制诰大人随后就到。”
当上官婉儿站在武曌面前时,她很吃惊于太后脸颊上的团团潮红,这哪是一个年届六旬的老者呢?
“太后新岁吉祥,万寿无疆。”上官婉儿用一句祝福的话语掩饰了自己的惊异。
“哀家睡不着,你陪哀家来说说话。”
“臣也正要来向太后恭贺新年呢!”上官婉儿进到内室,在武曌的榻前坐了下来。她们之间已经习惯了这种近距离的交谈。
“唉!”武曌长叹一声道,“你还年轻,尚无法体会男人对女子的重要,彼若朝露,女若晨花,晨花无朝露之润,会蔫蔫然而枯槁!彼乃薪火,女若薪炭,炭若无火,何以燃也!女人的身子,是要靠男人滋养的。”
上官婉脸上有些发热,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怎会不懂这些呢?李贤对她来说,该是多么难耐的折磨:“臣深解太后之心境,臣也是女人啊!”
武曌又叹道:“女人啊!即如哀家,可以坐在洛城殿听百司奏事,可以与政敌殊死搏斗,唯独对这男人宠爱的缺失忍耐不了。”
上官婉儿眼里润润的,那是女人沉入情感的征兆:“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
“这是私房叙话,你但讲无妨。”
“臣就是不明白,这世道何其不公平,为何男子可以有三宫六院、三妻四妾,而女人就注定要从一而终呢?”
武曌的心怦然跃动,她怔怔地看着上官婉儿,越来越觉得这女子天定与自己有缘分,怎么自己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呢?武曌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上官婉儿的手心想,好聪明的女子。她知道这些话在臣下那里听不到,在儿女那更听不到。她本来想说知哀家者婉儿也,可话到口边,却收回去了,而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哀家想今日就册封韦妃为皇后,婉儿以为如何?”
婉儿是冰雪人儿,韦香没有被封为皇后的情绪她是看在眼里的,她觉得武曌也一定看出来了,不过她也以为既然李显已经登基,韦妃册封皇后也是迟早的事情,于是就顺着武曌的意思道:“太后圣明!臣以为此事关乎后宫安宁,当速决之。”
“如此甚好!现正值国丧,也不便举行封后大典,待会儿群臣贺春,即由皇上诏命先行册封,正好应了新春的喜气。”
“遵旨!臣这就为皇上起草诏书,待太后过目后就呈皇上。”
眼见时候不早了,武曌便起身梳洗整装后来到殿中央坐定。不一会儿,武钦进来禀奏道:“皇上、豫王进宫贺岁了。”
“好!宣他们来见。”
李显、李旦应召进殿,双双跪倒在武曌面前,向她拜年,然后送上贺礼。
武曌在接受了儿子们的朝拜后,问韦妃:“皇太孙来了么?”
她说的皇太孙,是指李显的长子李重润。他生于永淳元年(公元682年),高宗过五十而得长孙,喜不自胜,在满月那一天,他改元永淳,大赦天下。并为皇太孙开府置官属,当时的吏部侍郎王方庆闻讯奏道:“臣闻晋惠帝、晋武帝皆曾置皇太孙,然未闻置官属也,太子官属即皇太孙官属”,才阻止了这场随兴之举。现在,李重润已经两岁了。
韦妃闻言,急忙回头吩咐乳母将李重润抱了过来。武曌看这孩子长得倒也宽额阔口、相貌奇伟,煞是喜欢,忙命张尚宫赏赐。
这样一来,刘妃心中不平了,急忙让乳母抱来刚刚出生几个月的王子李捴道:“捴儿祝福太后福寿康宁。”武曌当然也照例给予赏赐。
太平公主虽然来晚了,武曌照旧对她的长子,三岁的薛从简给予了赏赐。当孩子们分别由乳母带到偏殿玩耍时,武曌将册封皇后的动议提在了李显面前:“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哀家欲提请皇上册封韦妃为皇后,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李显即位,册封韦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太后之所以征询他们的意见,不过是寻找台阶。因此,他们以“母后圣明”来应对。至于李显和韦妃,更是纳头便拜。
“哀家已命上官婉儿拟好诏书,倘若皇上无异议,即可在朝臣们贺岁时于乾元殿颁诏。”
“儿臣谨遵母后旨意。”李显说着话,便从上官婉儿手中接过诏书。他浏览了一遍,不禁为她简洁、要约的文字所打动。他回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就觉得这女子真乃上天造化,竟然将人世间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他心想,倘若她能到自己身边来,将来朝事岂不省心了许多?
他这种十分微妙的内心变化,当然没能躲过武曌的丹凤眼。从上官婉儿到偏殿拟诏的当儿,她就想到了这一层。自己儿子自己知道,李显不是韦氏的对手,早在他为太子时,她就常常闻听他在韦氏面前的懦弱。过一阵子她就打算让上官婉儿去辅佐皇上,也算是为她找到了归宿,不枉她六年来朝夕服侍在身边。
见李显没有异议,武曌遂要王晖去尚宝监加盖皇帝玉玺。
王晖刚刚离开,李荣就来禀奏,说大臣们来向皇上和太后贺岁,已云集在乾元殿塾门多时了。
雪后天晴,大年元日的阳光经过雪水的濯洗,显得尤其灿烂,金色中透着白炽,象征着嗣圣元年春天的生机。武曌站了起来,望着殿外,长舒一口气说道:“移驾乾元殿。”
……
春天的脚步,浪漫地走进了扑面不寒杨柳风的二月。韦皇后的父亲,豫州刺史韦玄贞第一次到洛阳来了。
接到皇上的敕命,不仅韦玄贞以为是在做梦,就是他的上司普州刺史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远在蜀地的六品参军,一夜之间擢升为四品刺史,而且就在东都畿地豫州。那一天,韦玄贞一人来到城外,对上天行三叩九拜大礼。若非那年那个不知名道长的点化,若非他配了旷世奇药,给了香儿雪肤皓目、花容月貌,特别是她身上散发的一股十步之外就能闻到的淡淡异香,又怎么会引得时为太子的李显的注意呢?
现在想来,他真是感叹天意怜幽草。那是一个草木蓊郁的四月,韦香正与丫鬟在后院**秋千,偏偏太子李显从郊外狩猎归来,那围墙内的芳香让他销魂,让他驻马。他情不自禁地叩响了门环,尽管在韦香含羞离去的脚步中,他只看到了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可从此她就进入了他的视线,再也走不出来了。不久,韦香便被召进宫中。
聪明的韦香懂得怎样博取武曌的心,她将道长的秘方献给武曌。武曌如法服用,宫中的太监、宫娥们惊异地发现,年届六旬的她骤然梅开二度,容光焕发,宛若少妇一般楚楚动人。
李贤被废,李显得以立为太子,是不是与韦香进宝有关,韦玄贞不知道,然而,走出蜀地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一个香儿,比几个儿子要强得多。
在洛阳宫飞香殿,韦玄贞以臣子的身份参见了刚刚被立为皇后的韦香。父女见面,先行君臣之礼,然后韦香才拜见父亲,仔细询问了一路东来的情况。当韦玄贞告诉她母亲尚在豫州治所时,韦香流泪道:“都是女儿不好,让您二老饱受颠沛之苦。”
韦玄贞摆了摆手道:“为父本普州小吏,蒙陛下恩泽,得以擢升刺史,如何还敢再生非分之想,皇后不必自责。”
韦香命宫娥给父亲的杯中续了茶道:“父亲何须自卑?今非昔比。想当初先帝在位,王皇后入住椒房,其舅柳奭为中书令;武氏立为皇后,其父武士彟一再追封,至今已追谥为太原王。难道他们真就比父亲强么?”
韦玄贞闻言有些心惊,他朝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道:“皇后还是谨慎从事为好。陛下初即位,诸事未定,身旁既有太后决事,又有顾命大臣掣肘,不可不防。”
韦香蛾眉颤了颤道:“正因为如此,皇上身边才急需心腹,本宫要奏明皇上,擢拔父亲入禁中,参与朝政。”
韦玄贞还要劝阻,却被韦香用目光截住:“此事父亲勿再多言,本宫心中有数。”接着,她吩咐张尚宫,安排在宫中为父亲接风。
当晚,韦玄贞回到皇后在东都为他置办的宅第,一大群丫鬟、府役服侍他沐浴、更衣。然而,躺上榻床,灭了烛光,他却被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折磨得毫无睡意。他发现两年没见,女儿变得他已经不认识了,言语间多了许多霸气、横气。这也许是皇宫深院立身的需要,可唯其如此,他觉得他们之间生出了无以名状的隔膜。他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抚着胸口问自己:此次进京,对韦氏家族究竟是福是祸?他轻轻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香儿!为父……”
“香儿!朕的香儿。”李显搂着韦皇后的脖子,一口噙着左边小山一样的**,一只手慢慢地揉搓着另外一只酥乳。那女人散发的玫瑰香味,让他迷醉若幻,让他勃然坚挺,心马脱缰。他忘记了皇后又有身孕了,就要冲上去。
韦香在李显的脸颊上烙下一个曲线很美的樱桃唇印,又缓缓地吹了一口气,随着淡香的气息沁入李显的心脾,她道:“陛下!会伤了胎儿的。”
但她知道李显需要什么,他当初就是冲着那香气来的,因而,她不断地送香风给他。李显闭着眼睛,一任韦香在自己的身上抚摸、吻舔。但一会儿之后,韦香的手停止了,李显觉得有热辣辣的东西掉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刚才还香风醉人的韦后,怎的就泪珠儿断线了呢:“皇后这是怎么了?”
“臣妾是想到了椿萱二老,故而伤心。”
李显道:“朕不是擢拔他为豫州刺史了么?”
“皇上的恩典,臣妾没齿不忘。”韦后的手指捋着李显的一缕头发道,“父亲这次到东都,臣妾发现,蜀中十数载的日月把父亲熬老了,鬓发白了不少,身子骨也远不及昔日。尤其是母亲,竟然不能随父亲来看望臣妾。臣妾这心里……”
李显明白了韦后的意思,道:“这有何难,在京城造一府邸,接老夫人来住,刺史大人也可随时进京消闲作陪。”
韦后就叹息李显很不开窍,于是便转了话题道:“陛下已继承了大唐社稷,今后有何打算呢?”
“朕就是雄心勃勃又能怎样?眼下裴炎等一干老臣,唯太后之命而是从,每每临朝,虽说太后帘后听政,可她不恩准,臣下何敢作为?朕名为皇上,实则与人偶无异。”李显长叹了一声。
韦后就知道她的话触到了李显的痛处。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岂肯居于人下?她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想法提到了李显面前:“陛下可还记得,太后身边之李义府、许敬宗乎?”
“那时候朕尚年轻,宫中常见他们,只是不甚了解。”
“当初太后若非李义府、许敬宗鼎力辅佐,焉有今日?反之,先帝若非长孙太尉、褚遂良掣肘,岂能在废立大计上举棋不定?”韦后玉润洁白的身子向李显靠了靠,那一对**就蹭得他心里麻酥酥的。她向李显的脸颊吹了口气,继续说道,“臣妾的意思,陛下欲图社稷复兴,非有几位心腹不能有所作为。”
“哦!”李显点了点头,又迟疑了片刻才道,“皇后的意思是调刺史进京,就算朕有这个意思,太后那……”
韦香撇了撇嘴道:“太后怎么了?太后终究是太后,这江山说到底还是姓李。陛下若是不想让武承嗣等人得逞,就不可优柔寡断。此社稷安危之计,请陛下三思。”
“此事容朕想想再说……”
说完这事,韦后便进入了梦乡,均匀的呼吸在李显耳边回旋,他反倒因为那一番话而睡意全无了。父皇生前的委屈,母后的跋扈,都使他不能不承认皇后说得有理。他一一地回顾了身边的几位老臣,发现没有一个可以与他共艰危的,反倒处处束缚他的手脚。培植心腹,就是延伸自己的臂膀。
启明星在东方闪烁其光的时候,李显打定主意,这次来个先斩后奏,将韦玄贞调进京城委以侍中再说。等到传到母后那里,木已成舟,她又能怎样呢?四个儿子,她已废掉了两个,如果再对自己开刀,她将何以面对父皇的在天之灵,又如何面对朝野?
话虽这样说,但李显知道,要将现任侍中刘景先改任他职也并非易事,太后这一关无论如何是回避不了的。他这样反复地斟酌,到辰时三刻朝会前,他决定等朝会结束后,先探探裴炎的意思。
果然,在武成殿里,他的话刚一开头,就在裴炎那遇到了障碍:“微臣深谙陛下之意,然则先帝刚驾崩,朝事初定,还是安稳为好。况且,陛下已擢升韦大人为豫州刺史,可谓皇恩浩**,他当尽忠履职才是。”
李显解释道:“裴爱卿所言不无道理。然则眼下朝事纷纭,千头万绪,朕欲图社稷中兴,必须集能臣于朝,还请裴爱卿理解。”
裴炎向前挪动了一下道:“即使如此,韦大人也难服人心。”
“这却是为何?”
“陛下知道,韦玄贞本六品参军,蒙陛下圣恩,平步豫州刺史,这已属越格,如今又要委以相位,且不说太后处做何感想,就是刘仁轨等几位大人那里,也未必会赞同。夫吏制,乃太宗所制,岂可因私情而废之;再者,选官新制,本天皇、天后缔创,须身、言、书、判集试,又岂能无考课而任之?”
闻言,李显的脸上就非常难看了,说话的声音骤然重了:“裴爱卿是借太后胁迫朕么?说到底这江山姓李,别说任一个侍中,朕就是将这天下赠予韦玄贞又有何不可?”
裴炎忙起身作揖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微臣绝无此意。微臣的意思是,此事须征得太后……”
不提太后尚罢,一提太后,李显的脸色更加阴沉了,道:“裴爱卿倘是无事,就可以退下了。”说罢,李显便埋头看奏章去了。
出得武成殿,裴炎只觉得背后发凉,他怎么也不相信,一向懦弱的皇上竟然变得固执起来。他担心如果皇上一意孤行,真要任韦玄贞为侍中,必会导致母子失和。他没有心思回署中,而是径直踏上了去洛城殿的路。
在洛城殿上,按照武曌的吩咐,裴炎在她的对面坐下来。
“中书令一早来见,有要紧事么?”武曌有些奇怪地问道。
裴炎面露难色,踯躅不语。
武曌见此就有些不高兴了:“裴爱卿有话就说,如此踯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裴炎道:“微臣是在顾虑此事是否当讲。”
“爱卿但讲无妨。在哀家这里,若是臣下违律,爱卿尽可依律处置,若是诸王触犯刑律,则与民同罪。”
闻言,裴炎遂将在武成殿与皇上的争论述说了一遍。未及落音,武曌已是怒火中烧,蛾眉紧蹙,拍打着案头道:“反了!反了!刚刚登基,就意图弄权营私,倘若有朝一日羽翼丰满,焉能把哀家放在眼里?”
武曌的胸脯起伏着,气喘吁吁的。大殿里一片沉默,过了许久,只听从武曌嘴里吐出几个阴森森的字来:“看来!这孽障是不愿做这个皇上了。”
裴炎见状,忙劝解道:“废立事关社稷存续,还请太后慎思!”
“哼!”武曌转过身,来到裴炎面前厉声问道,“慎思者何?三思者何?难道要等到他将刀架在哀家脖子上么?”
“这!微臣……”
武曌的声音骤然提高了:“难道要等到他将大唐社稷让与那个普州小吏么?哼!好你个韦香,不知天高地厚,刚刚册封皇后就干预朝政,哀家岂能容你!”接着,她就要裴炎传令,召中书侍郎刘祎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勗进殿议事。
二月六日一大早,刘祎之到飞香殿宣达武曌旨意,要李显到乾元殿听政。
自登基以来,太后临朝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他倒没有多在意,便吩咐王晖准备车驾。他刚要离开,却见韦后从内室出来,问刘祎之道:“敢问刘爱卿,何事如此重要,竟要大人亲自来禀奏皇上?”
刘祎之回道:“微臣只宣达太后旨意,具体情况还是请陛下去了才知。想来非西突厥犯边,就是高丽国有事,还是请陛下移驾乾元殿吧!”
看着李显上了车驾,在羽林卫的护卫下离开飞香殿,韦香的心中生出莫名的仓皇。皇上的车驾走了许久,她依然痴痴地站在大殿中央,像丢了魂似的。
辰时三刻,大臣们云集在乾元殿,在京官员职事九品以上分文武和品次排列。只是当大家看见太后出现在朝堂上,且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时,便感到了气氛的不平常。
就连侍中刘景先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宰辅,也一脸的困惑。昨日午后,他去署中拜见裴炎,中书侍郎刘祎之说他进宫去了。孰料一大早,就碰到了如此严肃的气氛。
再看看坐在太后旁边的皇上,似乎也很是不安,大家便预感一定有事情发生了。
大殿里静极了,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清晰。见时间到了,武曌向外面挥了挥手喊道:“程务挺、张虔勗何在?”
只听殿外高声应道:“末将在!”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两位将军率领羽林卫呼啦啦地冲进了乾元殿,在两庑间散开,闪闪的刀光映得大臣们眼睛发酸,神情更加紧张。
武曌对身边的武钦道:“宣哀家懿旨!”
武钦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声音有些发颤——
查李显有失人君作为,乏人主之德,着即废为庐陵王,即日监护离京,不可滞留。离京之前,幽于别所,违旨者斩。废皇太孙李重润为庶人。
只见程务挺、张虔勗身披盔甲,双双登上阶陛,扶李显下殿。
李显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有料到,今日会成为他皇帝生涯的终日。他奋力挣脱两位将军的手,回头问武曌道:“敢问母后,孩儿所犯何罪?”
武曌厉声道:“你欲以天下与韦玄贞,还言无罪?”
李显明白祸从口出,在心里大骂裴炎,说话却换了语气:“请母后明察,孩儿冤枉。”
武曌并不理会李显的辩解,大声说道:“护卫庐陵王出殿!”
随后,她独坐龙位,目光灿灿,扫视群臣,话语里透着杀气:“先帝以万世基业托于哀家,哀家自不能容忍落于他人之手。于今以后,敢违逆旨意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散朝!”
在羽林卫的刀枪下走出乾元殿,大臣们的脚步是沉重的,心境更是烦乱。他们猜不透武曌此举是否意味着从此要临朝称制,独揽朝政。
刘景先在司马道上久久盘桓,等待着刘仁轨和裴炎。看看他俩从道路那头过来了,刘景先急忙上前打拱道:“敢问两位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在下甚是懵懂。”
裴炎应道:“太后所指庐陵王之罪,大人还不明白么?”
刘景先感喟道:“果有此事啊!难怪太后凤颜动怒。那往后去……”
刘仁轨接道:“吾等唯社稷为重,至于其他,则听命于太后。”
裴炎觉得,三位宰辅在此,传出去未免引人生疑,忙说:“时候不早了,我等也散了吧。”
二月七日的朝会上,武曌宣布立雍州牧、豫王李旦为帝,册封刘妃为皇后;以李旦长子、永平郡王李重器为皇太子。
李旦是在案头研习书艺时被武钦宣到乾元殿的。二十二岁的他生得玉树临风、粉面乌发。自幼对书艺和训诂学的痴爱使他整日将《说文解字》抱在怀里。近年来,他又迷上了草隶,书艺大有长进。对宫廷的风云他早已置之度外了,有多少次刘妃在温存时问他往后就如此枉度日月吗?他笑了笑说,难道要本王步皇兄后尘么?闲云野鹤,未尝不是求生之道。
昨天,曾在李贤身边现在侍奉他左右的太监郭纬禀奏,说新皇李显被废,他就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李旦并不糊涂,作为武曌的儿子,他体会到龙朔以来“二圣”临朝给父亲带来的痛苦。因此,皇兄被废,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想母后临朝称制,乃木已成舟之事。
因此,当武钦宣他进殿时,他很不解。及至听到当殿立他为新皇时,他非但没有欣慰,反而增添了不尽的恐怖。在武钦宣读完懿旨后,他甚至浑身发软,力不能支,怆然跪倒在武曌面前道:“儿臣年轻,不足以御臣理政,请母后临朝称制,儿臣愿做豫王,以孝伺候母后。”
武曌并不理会他的请求,还在朝会上同时宣布——新皇居于别殿,不干预朝政。
李旦出殿时的掩面而泣,深深地印在大臣们的眼中。他们明白,从此太后不再垂帘,而要直接临朝理政了。
裴炎十分失望,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皇上是新立了,却今非昔比,李旦真成为消闲的皇上,这不唯距离高宗生前所望相去甚远,也脱离他当初阻止李显的初衷。他觉得很可怕,朝政没有落入韦氏之手,却不能保证不落入武氏之手。
裴炎很自责,若果真那样,他就无颜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了!
而刘仁轨更是疑虑重重,两人在司马道上相遇时,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思绪,却是不敢多言,诚恐隔墙有耳。
刘仁轨没有想到,两天以后武曌就在武成殿召见了他。品茗中,她以征询的语气说道:“自哀家问政以来,爱卿在朝为相,选贤任能;出为行道总管,负戈远征,于大唐社稷功莫大焉。此次废立,殊非得已。哀家感爱卿胸谋大局,为朝野表率,殊堪嘉褒。”
从熊津都督任上回到朝廷后,正逢先帝病笃,委政于皇后,至今已过去多年。刘仁轨不是都对武曌的所有行为看得惯,在心中也有微词,可他同时也感佩她在处理邦交、内政时的大度和智慧。然而,近来的风云骤变使得他对这番话有些迷茫,但他毕竟饱经风霜,许多事情并不喜怒于行色:“谢太后隆恩。为臣者尽忠竭命,使命耳。”
武曌闻言,笑着说道:“哀家欲让爱卿知西京留守事,望爱卿万勿推辞。”
“太后以西京安危悉委与臣,臣不胜感激,然臣自知老迈,恐负重托。”刘仁轨婉言推辞。
“昔日汉朝以关中委萧何,今托公亦犹是也。”武曌依然不放弃。
“西京乃祖庙所在,其任甚重,太后容臣思虑之后,再行禀奏。”刘仁轨不得不先应承下来。
当晚回到府上,刘仁轨只简单地用了晚膳,便吩咐夫人无事不许打扰,自己一人进了书房。他泡了杯浓茶,对着青灯陷入冥想。他忽然感到,自己又一次面临抉择。一句错话出口,就有可能带来灭门之祸。可就这样默然顺从,负命西去,他又焉能甘心?特别是在前天的朝堂上,当新皇上战战兢兢匍匐在地恳求辞去皇位,让武曌临朝时的怯懦;当武曌很专横地宣布由她代理朝事,而不需新皇参政时,他的确蓄积了许多的愤懑。他呷一口茶,讷讷自问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呢?”
一声鸱鸮的哀鸣,惊断了他的思路。接着又是几声,声声直刺刘仁轨的心。这是先帝在指责自己么?油然间,上官仪慷慨赴义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的心就情不自禁地悸动了一下。当初他遭李义府诬陷,被外放出京,是上官仪多次在高宗面前进言,使他终于得以还朝。现在,也许轮到他洒血洛阳了。
刘仁轨捋了捋灰白的胡须,心绪坦然多了。唉!你都如此年纪了,还顾忌什么呢?早在开耀元年,不就请辞过一次么?自那以后又几年过去,现今八十有三,纵然引刀,何憾之有?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迅速拿起笔伏案疾书起来。
天一亮,他唤来已做了太子中舍人的儿子刘浚,要他将上疏交与武钦。
刘浚疑惑地问道:“不知父亲所奏何事?”
刘仁轨正色道:“你何须多问,照办即可。”
大约在巳时一刻,正与武承嗣说话的武曌接到了刘仁轨的奏章,其实,她最着急的就是刘仁轨对留守西京的态度。因此当武钦将奏章呈给她时,她就立即中断了与武承嗣的谈论,迅速地展开了奏章,从字里行间听到了一位老臣的声音——
左仆射臣刘仁轨上疏皇太后殿下:
臣衰朽老骨,太后不以为意,委臣以西京留守,臣不胜感激。然臣戎马倥偬,履冰霜于西域,驱突厥于王土;经战阵于海东,灭百济于藩地。至今华发霜鬓,岁逾耄耋,举止迟暮,诚恐汲深绠短,举鼎绝脰,操刀伤锦,恳请太后体臣之老迈龙钟,不堪居守。
然太后置新皇于别殿,不允陛下御臣理政,臣以为不妥。曩者汉惠帝崩,少帝继位,吕后临朝称制,大封诸吕,才有陈平、周勃诛吕氏之祸。以史为镜而知兴废,臣以衰朽之身,恳请太后为戒……吕后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前车之鉴,深以为虑……
武曌看完,将奏章交与武承嗣。武承嗣浏览一遍后道:“仁轨老儿,分明对太后临朝心存不满,故而借古讽今。其朝野根基甚深,太后不如早除之。”
“鲁莽!”武曌瞪了一眼武承嗣,“或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仁轨以八秩之躯而敢言直谏,足见其无私。况其所言不无道理,你等在朝定当自律,不可放肆。否则,哀家定斩不赦。”
武承嗣虽然心里对武曌的话很不以为然,嘴里仍然道:“微臣谨遵太后旨意。”
“哀家要修书一封,你代哀家前去慰谕。”
“那是否要宣上官婉儿前来?”武承嗣问道。
“不必了,还是哀家亲为吧。”武曌说着便铺开稿纸。
只一刻时间,书便已草成,加了太后印玺,武曌交与武承嗣道:“命殿中省备些补品,就说哀家赐的。”
在前往刘仁轨府邸的途中,武承嗣还是不能理解,百司敬畏的姑母为何对一个行将就木的左仆射如此谦恭。直到在刘府门前停留时,他的疑窦仍然未消。
听说武承嗣来访,刘仁轨立即意识到与自己的上疏有关。他已做好了入狱的准备,故而要家人暂避后院,自己一人到前厅迎接。及至发现来者仅武承嗣一人时,他才稍稍心定,忙吩咐丫鬟上茶。
武承嗣也不客气,呷了一口茶水后道:“太后命下官来宣慰大人了。”
刘仁轨不解地看了看武承嗣问道:“这是为何?老夫有些不明白。”
武承嗣朝后面招了招手,只见几位太监抬了补品和布帛进来。武承嗣道:“太后闻听大人年老体衰,特赏赐高丽参、鹿茸及绢帛给大人。这里还有太后御书一封,大人看过就知道了。”
刘仁轨启开封签,展开书信,神色霎时庄严起来——
今日以皇帝谅暗不言,眇身且代亲政。远劳劝诫,复表辞衰疾,怪望既多,徊徨失据。又云“吕后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引喻良深,愧慰交集。公忠贞之操,始终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惘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且端揆之任,仪刑百辟,况公先朝旧德,遐迩具瞻。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
太后在话语中不乏温和的责备,但是毫无降罪之意,这是何等精明的女人哦!她并未回避刚看到奏章时的心境,但难能可贵的是“静而思之,是为龟镜”。在书的末尾,她又以“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表达诚意,“匡救”二字重如千钧,置他于托孤之臣的地位,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刘仁轨合上书,对武承嗣道:“请大人代老夫奏明太后,老臣不日将偕夫人赶赴长安。”
在武承嗣即将离开刘府时,刘仁轨又道:“前日有一商贾言,有人托他将此信札转交老夫,要老夫呈给太后。”
武承嗣问道:“不知是何人之书?”
“封之甚严,老夫并不知情,还是请太后亲启为妥。”
这一趟差事出得武承嗣如坠五里云雾,仍不明白为什么太后对刘仁轨的规诫毫不反感,还要赏赐宣慰;他更不明白太后究竟在书中说了些什么,以致让他感激涕零,慨然赴任。登上车驾的时候,武承嗣赧颜地摇了摇头。
几天以后,刘仁轨将刘浚留在新皇身边,自己带着家小前往长安,武曌命裴炎送行。
出了洛阳西城门,前面就是一座亭子。正是三月阳春的日子,亭边几棵垂柳挂了深绿,桃花谢了春红,在枝叶间长出毛茸茸的青桃。眼见已经出城十里,刘仁轨勒住马头,对身边的裴炎道:“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裴大人就此回城吧!”
裴炎在马上打拱道:“裴某一生,阳关送客无数,然唯此次送兄,心境殊异。”
刘仁轨见裴炎的眼圈红了,他知道,废掉李显是裴炎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而武曌将李旦视同傀儡,更是出乎他的预料。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刘仁轨转身踏上西去的征程,裴炎直到那车队融入三月碧野深处,才长叹一声回城了。
刘仁轨终于答应做长安留守,使武曌松了一口气,有他在西都,她就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经营洛阳上。
她觉得这些日子很疲倦,因此,在没有朝会的日子,她把所有奏章都委托给上官婉儿去批阅,摘其要者送给自己审核。她把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处置安葬李治的事宜。当着群臣的面她明确表示,五月,她要亲自陪送李治的灵柩回长安。
她还要亲自构思一篇碑文,尽书李治生前的文治武功。这样的事情,她最喜欢与上官婉儿在一起谈论。婉儿的聪颖常常使她们之间碰出语言的火花。
这是三月下旬的日子,暖暖的风吹着殿外的青竹丛林,林子边一簇簇的玉兰开得正盛,如玉色蝴蝶挂满枝头,又似雪花笑迎春阳。而铺满道边的兰草刚刚起身,绿油油的,美极了。它就像新酿的春酒,点点沁入武曌的心脾。
武曌六十岁了,然而韦香呈奉的秘方留住了她的光艳、玉润和风姿,就是不施粉黛,她看上去也不过刚刚四十出头,完全是成熟女人的风韵。这一点,不唯让拜见她的臣下感到不可思议,就是上官婉儿也很着迷。与武曌在一起的时候,她最惬意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她的一笑一颦。此刻,当武曌字斟句酌地推敲碑文的时候,上官婉儿正眯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她。
武曌一抬头,就看见上官婉儿痴迷的目光,禁不住笑了:“鬼丫头!你为何如此看哀家?”
“微臣是觉得太后艳光四射,真乃社稷之幸。”
“人生若梦。哀家现在想来,往事如在昨日。”武曌停下笔,她没有将年龄这个词说出口,那太让她伤感,因此她转移了话题,“你看看,哀家此处如此写如何?”
上官婉儿接过碑文草稿,看到如下一行字——
想空谷以载怀,望中林而式则,出潜鳞于紫泉之里,收逸羽丹霄之上,五往三就,志切求贤,得士以昌,……刑不怒而威,不言而信,去罚实由于一德,胜残无杀于百年矣。若夫尧光四表,才临明昧之墟;禹奠九州,止届蛮要之服……
她读着读着就出了声,莺莺燕燕的煞是悦耳。似乎皇上的光热才刚刚开始散发,雄图才刚刚展开。这话未免过誉,但她惊诧的却是太后的才思:“太后文笔,情真意切,光昌流丽,堪为至品。”
“哀家的这点文墨,得益于太宗皇帝啊!”
上官婉儿正为武曌撰写碑文怎的就忽然想起了太宗皇帝而不解,却看见武钦匆匆进殿来,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武曌脸色立即大变,叫道:“呈上来!”
武钦战战兢兢地将一封书札呈给武曌,只见她打开之后,自右及左浏览一遍后便“啪”的一声拍在案头,震得刚才写的碑文草稿落在地上。上官婉儿急忙上前拾起文稿,随后小声地问道:“何事惹太后动怒?”
“你看看吧!”武曌把书信丢给他。
上官婉儿一看那熟悉的笔迹,心底不禁“咯噔”一声。原来这是李贤的上书,对武曌不允准他回京吊唁提出了质问,言辞十分激烈。不过,最让她怦然心跳的还是那首《黄台抱瓜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她不禁在心中埋怨李贤处事不慎,为何用如此语气向太后说话呢?
武曌冷若冰霜,刚才的温和**然无存,阴沉着脸对武钦说道:“召裴炎进宫,哀家要问是何人如此大胆,向罪人传递先帝驾崩的消息。”
武钦正要离去,不料上官婉儿却来到武曌面前道:“不必了,是臣向殿下寄书传递哀音的。”
武曌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了,她怎么也不相信,她宠爱如亲生的上官婉儿会做出如此非礼之举,她再也无法保持矜持,厉声道:“跪下!”
上官婉儿很镇静地跪倒在地。
“说!你为何要这样做?”
上官婉儿看一眼武曌道:“太后容禀。”
“说!哀家看你有何辩词!”
“古语有云:鸟有反哺之情,羊有跪乳之恩,况乎人也!李贤殿下虽获罪流表,然父子情缘未断,父子之序犹存。故太后不恩准他回京吊祭,上不合于天理,下不合于人伦,臣恳请太后开圣天之恩,召殿下回京以尽人子之孝。”
“大胆!”武曌打断了婉儿的话,“此乃宗室之事,何须你多嘴?你竟敢背着哀家私传信件,该当何罪?”
上官婉儿不再辩解,俯下身子向武曌施了一礼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任凭太后处置。”
“反了反了!”武曌气得浑身颤抖,对着外面喊道,“羽林卫何在?”
四名羽林卫应声进来,武曌颤巍巍地指着上官婉儿喊道:“押下去,囚于别室,待日后再和她理论。”
上官婉儿毫不惊慌地从地上站起来推开羽林卫,道一声“太后保重”后,转身便出殿去了……
整整一天,武曌像散了架子一般,拒绝一切臣下的拜见。她一人躺在榻上望着大殿发呆,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哀家错在何处?为何最亲近的人都一个个背自己而去?不!错的是他们,是他们对哀家处理朝政有一种本能的抵触。
在她的几个儿子中,李贤曾是她的最爱。李贤在被立为太子的几年中曾三次监国,并得到高宗的褒奖和群臣的拥戴,足见他深知为君之道。正因为如此,她对他的任何叛逆之举不仅敏感,而且绝不宽容。现在,当她发现身边的人竟偷偷向李贤传递消息时,她的思绪就延伸到另一个方向,会不会有人借拥护李贤的名义,而对她废李显之举兴师问罪呢?
她的眉宇不再舒展了,“呼”的从榻上爬起来,对着外面喊道:“来人!速宣袁公瑜来见!”
一个时辰后,大理寺丞袁公瑜已站在了武曌面前。当年的他如今已垂垂老矣,在聆听了武曌要他前往巴州检校(监视)废太子李贤宅第的旨意后,他再也没有当初处置李忠那样的勇气了,“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武曌面前,布满皱纹的眼角淌下两行浊泪:“微臣铭感太后恩典。然臣已非昔日,垂老迟暮,恐难当大任。”他有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到了这个年纪才做到大理丞,相比曾与许敬宗、李义府一同追随武曌的臣下,他的仕途不可谓不缓,这使他有些心灰意冷。
武曌并不怀疑袁公瑜的诚意,借着灯火看去,她惊异于岁月刻刀的残酷,油然就动了恻隐之心:“那依爱卿之见,何人能担此大任呢?”
袁公瑜回道:“臣以为左金吾将军丘神??堪当此任。”
“如此甚好!那爱卿可以退下了。”武曌点了点头。
在袁公瑜告辞的当儿,武曌走下龙案,对伺候在身边的武钦道:“传哀家旨意,赐袁爱卿帛五十匹。”
袁公瑜几乎是面对着太后退出武成殿的,他佝偻的身影在三月的阳光下看上去很可怜,这情景让武曌轻轻地叹息。可这也只是瞬间的感慨,她很快就恢复了威严的神态,对武钦道:“宣丘神??进宫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