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落雪了,气候骤然变得僵冷。
裴炎捧着李治的遗诏,哭拜在灵前,口中讷讷道:“陛下之托,泰山之重,臣……臣万死不辞。”
李荣更是泣不成声:“陛下!你怎么就丢下老奴去了呢?这大唐的万里江山,离不开陛下啊!”
太监们、宫娥们更是哭成一片。
见此情景,还是裴炎冷静,他刹住哭声对李荣道:“天皇驾崩,国之大哀,请公公速奏太子并告刘仁轨、刘景先、王德真与武承嗣诸大人进宫,下官这就去洛城殿禀奏天后。”
李荣也知道这是正事,遂应道:“请大人放心,咱家即刻去办。”
裴炎又叮嘱道:“告知羽林军将军程务挺,严令禁卫恪尽职守,密布岗哨,自此时起,贞观殿只许进,不许出。”
李荣道一声“知道了”,便吩咐宫娥太监精心看护李治的遗体,自己疾步出了殿门,往内侍省去了。
裴炎的车驾碾过雪尘,也把他的思绪碾得十分纷乱。他反复咀嚼遗诏中要太子灵前即位究竟意味着什么。唉!从李弘到李贤,几位太子相继被废,在皇上的情感上拉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他显然担心事久生变,更担心天后另有所图。既如此,又为何要太子“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这也许是出于呵护新皇帝的需要吧!皇上明白,李显根本没有力量与武曌抗衡。
裴炎清楚地记得,皇上驾崩之际,眼睛与嘴唇许久也没有合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
“哦!”裴炎在心底暗暗惊呼,皇上的手指南方,莫不是牵挂开耀元年被天后发配到巴州的废太子李贤吧?还有豫王李旦……
从绛州闻喜县走出的裴炎,凭借着聪慧好学,从官居七品的濮州仓参军做起,一步一步地做到侍中,亲历了长孙无忌、褚遂良被杀,上官仪引刀,太子李弘暴病殒薨,李贤苍凉南去等事件。到他迁升宰相时,朝廷大事悉决于天后,宰辅们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他明白纵然有意遵照天皇遗旨于灵柩前拥立太子登基,但不经天后恩准也是枉然:“陛下!恕微臣违逆了。”
驭手“吁”的一声,车驾停在武成殿司马道前,裴炎下了车,一路小跑来到殿门外,对武钦道:“请公公速奏天后,就说裴炎有事求见。”
见裴炎深夜进宫,武钦知道必有大事,遂转身进了殿,不一刻,出来的却是知制诰上官婉儿,她问道:“天后批阅奏章甚晚,又忧心陛下龙体,才刚刚睡下,裴大人有急事么?”
“天皇他……”裴炎声音有些哽咽。
上官婉儿急了,忙问道:“陛下怎么了?”
“天皇他……晏驾了。”
闻听这个消息,上官婉儿顿时就呆了,忙对裴炎道:“下官这就禀奏天后”,说着一转身就疾疾进了殿门。
她来到内室帷帐前,却透过幔帐看见武曌睁着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屋顶。听见婉儿的脚步声,武曌“呼”的一下坐起来道:“本宫刚做了个噩梦,梦见陛下驾着云彩前来辞行,说是要远游仙山,去看李忠。本宫伸手去拉,不料一个激灵就醒来了。婉儿,你快说……这梦……”
自仪凤二年十四岁的婉儿被武曌召进宫后,她的美丽聪颖,文辞旖旎,都让武曌抛却了当年与上官仪的恩怨,毅然委以她知制诰之职,掌管宫中诏命。也许因为同是女人的缘故,上官婉儿也将私家恩仇置之度外,一心一意地侍奉着武曌。现在,刚满二十岁的她已是武曌须臾不可离开的心腹之臣了。武曌高兴了,喜欢与她分享;烦恼了,也愿意向她诉说。
面对天后蛾眉蹙郁的样子,上官婉儿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一下子就伏在了武曌的榻前:“娘娘,侍中裴大人来奏,说陛下晏驾了。”
可过了好一会儿,上官婉儿也没有听见武曌的回应,等她定神去看,却见天后昏厥在榻上。她急忙上前将武曌抱到怀中,向外面喊人!在殿外伺候的张尚宫快步进来,婉儿要她速备热汤,伺候武曌喝了。半晌,武曌才缓过气来,仰天长叹道:“陛下!你我原为连理,你为何就抛下臣妾去了呢……”
她一任泪水哗哗地流向两颊;她埋怨该死的文书、奏章,以致让她错失了送他最后一程的机会;她在心中暗暗自责,以往给他的关爱太少……
但是她迅速冷静了,她知道此时不是流泪的时候,当她抬起头时,目光就迅速恢复了坚毅和恒定,对婉儿道:“宣裴炎觐见。”
裴炎进殿后进行了简略的述说,然后建议道:“太子未即位,故微臣以为不应宣敕,当务之急是要安定朝野。”
武曌点了点头,对武钦道:“传本宫旨意,宣太子、刘仁轨、刘景先、武承嗣、王德真到贞观殿议事。”
武钦应了一声便出殿去了。
“裴爱卿随本宫同往贞观殿,本宫要亲瞻陛下遗容。”武曌看着李治的遗诏,又对一旁的婉儿说道,“你也随本宫前往。”
更漏已过卯时,武曌的轿舆停在贞观殿前,婉儿和张尚宫看见武曌下轿颤颤巍巍的样子,急忙上前搀扶,但被她挡开了。她的刚强和镇定让裴炎深受感染,他急忙紧追几步,随武曌进了贞观殿。
李荣在前面引路,武曌与上官婉儿、裴炎来到李治面前。
他脸上留下的焦虑,他半开的嘴唇好像隐藏了许多要说的话。那是对天后的叮嘱,是对太子的托付,还是对群臣的作别?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每一个人,好像是在追寻什么。是舍不得天后,还是放不下膝下的一群皇子、公主,抑或是牵挂着未竟的大业?
这情景让上官婉儿心里很痛,祖父被杀的时候,她才来到这个人间。皇上的遗容让她想起远去的上官仪,她不知道他在走向刑场时有多少牵挂?但作为一个女人,她理解天后此刻的心境,他们毕竟一同走过了三十一年的漫长岁月,其间流淌了多少爱,留下了多少温馨的记忆,甚至连其间的龃龉都是没齿难忘的。
上官婉儿泪眼婆娑地上前劝慰道:“陛下驾崩,国事仰赖天后,还望娘娘节哀,珍惜凤体。”
“哀家……怎能不痛彻心扉呢?没有他,哀家将青灯黄卷,聊度余生;没有他,哀家又怎会主宰后宫;没有他,哀家焉能听百司奏事,处理朝政?”武曌饮泣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这个朝堂哀家多存疑虑,甚而非议,可有多少人知道哀家与陛下相濡以沫,相亲以知呢?”
婉儿安慰道:“微臣深知天后失亲之痛,更知天后的苦衷。”
“难得你一片忠心。哀家此生所为,误解者多,理解者少。”武曌抬起泪眼看了看她,又俯下身子道,“陛下!您放心地去吧,臣妾定当辅佐太子,光大大唐基业。”说完,她细腻的手指轻轻抚过李治的额头、眼睛、嘴角。
皇上终于褪去了残留在脸上的痛苦和焦虑而平静地睡去了,仿佛经过一场远征,他进入了甜蜜的酣梦……
武曌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听见耳边传来号啕的哭声,是太子到了。
……
李显在梦中看见了父皇。
父皇已脱下平日象征皇权的衮服,着了一件仙家的黑色长袍。他脚步缓缓地来到榻前,温柔地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这样的感觉李显许久不曾有了,他闭着眼睛一任这亲情的暖流从父皇的指尖流向他的每一条血脉,那一刻他甚至想,为了父爱,他宁愿就这样睡着而不要醒来。
可父皇的手骤然离开了,他用忧郁的目光望着李显道:“朕要远行了,显儿,朕将这万里江山托付于你了,你要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上以饰贤良而明贵贱,下以饰长幼而明亲疏;取人之道,参之以礼;用人之法,禁之以等。你还要善待诸王,如是父皇方无忧矣。”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李显言罢抬头看去,却见天空只有一朵白云悠悠而去。
“父皇……”李显声嘶力竭的呼喊,惊动了身旁的太子妃韦香。
韦妃摇了摇李显叫道:“殿下!殿下……”
李显一脸的茫然:“本宫担心父皇的病……”
韦妃宽慰道:“殿下不是昨日才进宫探视过么?殿下的孝心当感动上苍,定会保佑父皇化险为夷的。”
“话虽是这样说,可本宫这心……”李显心神未定,就听见郑尚宫在帷帐外急切地奏道,“贞观殿来人了,宣太子殿下进宫呢!”
“父皇他……”李显“呼”的坐了起来。
韦妃一边为太子穿衣紧带,一边命太监王晖备辇,便匆忙地奔贞观殿来了。
雪已经下了约有几寸厚,没了车毂外轮。一阵风吹来,李显禁不住瑟缩身子。韦妃急忙帮他紧了紧斗篷,贴着他的耳朵问道:“倘若父皇真的……他会留下遗诏么?”
李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韦妃,虽说他继任了太子,也许是汲取了李贤的教训,母后根本不让他插手朝政,只是要几位太子左右庶子陪他读书。清闲倒是清闲,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提心吊胆。
李显知道,自己去年被召到东都,名义上是要为来年的嵩山封禅做准备,其实是因为自己留守长安,热衷田猎,被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薛元超规谏不听,于是他奏明天皇、天后,结束了自己远离父母的生活。可是有谁能理解他的苦衷呢?说他怠于朝政也好,说他韬光养晦也罢,只有韦妃知道,他是怎样地生活在两难之中。
“唉!本宫现今所系念者,唯父皇龙体耳,岂能顾得了其他?再则,纵然父皇有遗诏,不照样要母后恩准么?”
韦妃长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就充满了失望的暗淡。这李唐宗室是怎么了?自太宗之后,没有一个男人能顶天立地的!于是她说话的语气就加重了:“当此社稷存续之际,殿下万不可优柔寡断。”
李显不再回应韦妃的话,他有无以言表的无奈和苦衷,他自知做不了这个王朝的主。
车驾停在贞观殿前,羽林将军程务挺急忙上前迎接道:“殿下节哀,天后已在殿内等候多时。”
李显闻言便知父皇已经驾崩,他顿觉泰山崩顶,天柱倾倒,一进殿门便长呼一声:“父皇!儿臣来迟了!儿臣不孝啊!父皇,您为何弃大唐社稷,弃儿臣而去啊!”
他这一哭,先到的豫王李旦便跟着号啕不止,口中讷讷道:“上苍啊!为何不让我替父皇患疾,以尽人子之孝啊?”
与武曌同时到的太平公主年已十八岁,出脱得亭亭玉立。想起父皇生前对自己的百般宠爱,也是泪光盈盈。可她见两位皇兄大放悲声,不能自已,心中却是很不以为然——父皇驾崩,朝野无主,你等却哭成泪人,哪有男人的气度!
李显痛到至处,转身抱着李旦而泣,韦妃与刘妃亦欷歔不止。他们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太监、宫娥们,大殿内哭声一片。
看着两个儿子抱头哭成一团,几成不可收拾之势,武曌对李治的怀念迅疾转换为老大的不悦,不禁怒声道:“住了!”
两兄弟的哭声戛然而止。
武曌的眼睛红红的,话意却是分外刚强:“陛下驾崩,哀家之痛逾于你等千百倍矣!然则国逢大丧,山川举哀,诸事未备,你等痛哭不醒,岂是帝王之所为哉?”
太平公主也跟着武曌的话说道:“母后旨意,金声玉振。两位皇兄该振作起来才是。”
这话韦妃就不爱听,正要说话,却见裴炎上前扶起李显道:“天皇驾崩,新主虚位,还望殿下节哀,听候天后决断。”
见状,韦妃只好收住了话头。
武曌在殿中央坐下,环顾了一下周围便问李荣道:“几位大人都到了么?”
“启奏天后,太子太傅刘仁轨大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景先大人,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岑长倩大人,太常卿王德真大人,宗正卿武承嗣大人已在殿外等候。”李荣应道。
“宣!”
李荣正要转身离去,武曌喊住他叮嘱道:“告诉他们,国丧待备,臣下节哀,违令者斩无赦。”
听到凌晨被宣进宫的消息,几位大臣顿时便知:一定是皇上病危了,大唐王朝又面临重要关头。他们不敢怠慢,纷纷向贞观殿聚集。
可这消息在每人心头引起的震**却是迥然相异的。刘仁轨悲痛之余,最担心的还是武曌如何对待太子登基这件事。而武承嗣期待的却是武曌能够接过皇上的权柄,从而开武氏执掌国运的先河。于是,每个人都想从对方的眼里窥探一些有用的消息,却紧紧地关着自己的心窗,塾门的气氛显得沉闷而又紧张。
这时候,李荣在贞观殿门口高声宣唤:“天后口谕,刘仁轨、刘景先、岑长倩、王德真、武承嗣觐见。陛下驾崩,国事待举,节哀勿泣,违者斩无赦。”
随后,几位大臣聚集在武曌周围,个个是一脸的悲哀和肃穆。
武曌擦了擦眼角,对裴炎道:“宣诏吧!”
于是,众大臣纷纷拜倒在地,聆听李治弥留之际的最后一道旨意。
裴炎捧起李治的遗诏,先是沉默了许久,才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得稍为平静一些,随即诵读道——
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所以荥河绿错,彰得一之符;温洛丹书,著通三之表。缅稽前古,其道同归。朕之圣祖神宗,降星虹而禀枢电;乘时抚运,逢涣沸而属山鸣。濡足横流,振苍生之已溺;援手四岳,救赤县之将焚。重称九寰,止麟斗而清日月;再安八极,息龙战而**风波。自彼迄今,六十六载。黎元无烽柝之警,区宇恣耕凿之欢。育子长孙,击壤鼓腹,遐迩交泰,谁之力欤?
朕以眇身,嗣膺鸿绪,钦若穹昊,肃雍清庙,顾諟明命,载迪彝伦。嘉与贤士大夫,励精为政,勖已想蛟冰之惧,为善慕鸡鸣之勤。幸戎夏乂安,中外禔福,亘月竁以覃正朔,匝日城而混车书。端拱无虞,垂衣有截,其天意也,岂人事乎。每导俗匡时,既宏之以礼让;恤刑薄罚,复跻之于仁寿。闻九农之或爽,则亏膳以共其忧;见一物之有违,则撤乐以同其戚。斯亦备诸耳目,非假一二言也。忧勤之至,庶有感于明灵;亭育之怀,谓无负于黔庶。就言薄德,遘疾弥留。往属先圣初崩,遂以哀毁染疾,久婴风瘵,疚与年侵。近者以来,忽焉大渐,翌日之瘳难冀,赐年之福罕邀。但存亡者人之晦明,生死者物之朝夕。常情所滞,唯圣能通,脱屣万方,无足多恨。皇太子显,握哀履已,敦敏徇齐,早著天人之范,夙表皇帝之器。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已上各加一阶,三品已下赐爵一级。就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废万全、芳桂等宫。
裴炎念完,已是喉头哽咽,语不成句。听到周围哭声连绵,抬眼环顾周围,只见同僚们一个个涕泪纵横。皇上很明白自己的病情,他很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将结束生命看作朝发夕至一样的旅程。可裴炎知道,这些日子,他承受着巨大的肉体痛苦和心灵折磨。
至于太子与豫王夫妇,更是柔肠寸断,口里只有两个字:“父皇……父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治的遗诏满怀深情,从皇太子即位说到武曌主事,从节俭治丧说到江山社稷,从百官晋爵说到百姓免课。说得在场几位大臣无不动容,追思漫漫。
武曌坐在上面,遗诏中每一句话她都一字不漏地吞入腹中。自显庆五年来,她一直与李治共同担当着社稷,曾有过多次的不谋而合,也曾有过多次的抵牾。她感念李治的宽容,每当她任性或者固执己见时,他总是顺从了她的意思。如今,这一切都只在她的记忆里永存。他对她的爱岂是他人所能深解的?现在,她觉得最好的追念就是原原本本地依照李治的遗诏安排后事。武曌擦了腮边的泪水,对身边的几位大臣道:“各位大人,国不可一日无主,定甲子(十一日)日扶太子登基,在武成殿召见群臣。”
刘仁轨等人急忙转身,面朝李显道:“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旦夫妇与太平公主也都一一拜见。
李显不免有些惶恐,怯怯地看了看武曌,见她点了点头,才对众位大臣道:“平身!朕唯秉先帝遗诏,尊天后为皇太后,军国大事未决者,咸尊太后决断。”说罢,他转身就拉着韦妃跪倒在武曌面前。
韦妃在下拜的同时,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暗暗表达了心中的不快——既然皇上主事,又诸事咸听太后,这算什么皇上?她多希望皇上能收回刚才的话。李显怎么能不明白韦妃的意思呢?在以往的日子,两人在太子府就父皇生前的懦弱没少过微词。然而当此之际,他敢将这些陈说在母后之前么?于是他甩开韦妃的手道:“父皇大丧,还请母后下旨。”
韦妃脸上微妙的表情,可以逃过神情恍惚的李旦的眼睛,却被敏感的太平公主看在眼里,她撇了撇嘴,心道:还没册封皇后,就想做了皇上的主,何其不自量力。
“平身!”武曌挥了挥手,待李显在身旁落座,武曌又道,“先帝遗诏,七日出殡,然一代天皇岂可草率安魂。先帝生前对京都眷顾非常,因此哀家以为应在长安京畿秉风水而置陵址,待成后送先帝灵柩西还。此事由太常卿王大人去办。甲子日,皇上于武成殿听奏先帝庙号、谥号勘定。”
接着,武曌又要武承嗣负责发丧、知会王公大臣吊唁。
“可知会二皇子李贤殿下?”武承嗣问道。
武曌眉宇一横道:“他既废为庶人,何来殿下一说;他忤逆谋反,又有何资格吊祭?不必知会他了,令其在巴蜀思过!”
“自礼部尚书裴行俭薨殒后,此职一直空缺,臣意敕礼部侍郎知会各国使节,禀奏其国君前来行吊祭之礼。”刘景先禀奏道。
武曌看了看李显,彷徨了片刻后道:“就依爱卿。”
“先帝驾崩,难免人心浮动,京师安危,不可不虑。故臣以为,应由兵部岑大人调集武威、左卫将军坚守四塞,而成拱卫之势;再者,诸王殿下中,难保没有觊觎皇位者。然韩王元嘉,修身洁己,内外如一,当代诸王莫能及者。其又地尊望重,倘陛下、太后多所加慰,致令宗室为楷模,则天下平矣。”刘仁轨也建议道。
武曌闻言十分欣慰,道:“哀家之意,进授韩王嘉为太尉、定州刺史。由岑爱卿调遣卫府兵马,护卫京师,以安天下。婉儿即可拟诏昭告天下,永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放出军;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
上官婉儿说:“谨遵太后旨意。”
更漏已是辰时一刻,武曌率领新皇、李旦、太平公主以及几位大臣,向李治遗体跪拜作别,人群中再度响起哭声,给凌晨的贞观殿涂上了哀哀愁云……
四天以后,李显在武成殿登基,尊李治为高宗,谥号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武曌在帘后听政,上官婉儿站在她身旁。
李显第一次临朝,所有事项都是经武曌私下允准的。朝会上诏敕,以刘仁轨为左仆射,裴炎为中书令,刘景先为侍中,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郭正一为国子监祭酒。
新的宰辅班底的组成,预示着那个让李治尴尬和无奈的岁月已经过去,李显和他的母亲、太后武曌正走进一个新的更加繁复的时代。
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岑长倩禀奏道:“太后、陛下,臣紧急调左威将军王果、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千牛将军郭齐宗分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四大都督府,与府司相知镇守,一旦有事,即可发兵勤王。”
太常卿王德真也禀奏道:“太后、陛下,为先帝择选陵寝的太常寺官员已委任韦泰真星夜驰往长安,不久便会有消息。”
武曌对宰相班底的设置,让武承嗣有些失望,然其又不便多言,只是遵循武曌旨意,将知会王公们吊祭诸事做了禀奏。
眼见时间不早,武曌在竹帘后道:“众位爱卿,国忧当前,朝野定当戮力同心,共度艰危。”
“自明日起,诸王、公卿、各国使节前往贞观殿吊祭,朕与豫王日夜为先帝守灵。”李显接着说道。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让李荣宣布退朝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心里很乱,坐在皇上的位子上,他不知该怎样处置各种复杂的关系,特别是与太后的关系。他站起来看着朝臣们一个个离开大殿,又送武曌登上回合璧宫的车驾,才对李荣和王晖说,“随朕去贞观殿……”
上官婉儿随武曌回到合璧宫,就进了自己的居处,埋头草拟诏书。
铺开稿纸,一支纤笔就凝滞在半空了。她久久地瞅着雪白的素指,忽地就从一双明眸中涌出了珠儿一样的泪花,一点一点地掉进墨砚,很快就被黑色吞噬。
“贤!是婉儿害了你啊!”上官婉儿在心底轻轻地呼唤,现在一想起由她拟定诏书,让李贤由太子沦为庶人,并发往巴州,她就禁不住心里隐隐作痛,有强烈的负罪感。
祖父因图谋废掉武曌而被斩于长安东市的往事,是她从母亲那听来的,当年上官宰相伟岸的身躯她只能靠想象去描绘,远不如掖庭宫女留给她的印象深。
她只知道自己是在掖庭长大的,而且在十四岁以前,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女人不仅要求掖庭令对她们母女殷殷关照,而且不止一次地命人去掖庭探视,并要她的母亲教她读诗书,习礼仪。她就这样在一双丹凤眼的注视下脱去了童稚,渐渐长成一位妖冶艳丽、秀美丰盈的姑娘。
回忆起仪凤二年那个秋天的八月,她至今依然如在梦幻里一般。一天,掖庭令颠儿颠儿地跑来,一脸的谄笑告诉她天后要召见她。她那时还是一颗未脱去酸涩的青梅,并没有多想这次召见会给她和母亲的命运带来多么大的转机。
她天生的率真,嗯!也许还有祖父遗传的倔强,使她在蓬莱殿内见到武曌时,并不像宫娥们那样战战兢兢。当武曌命题要她为文一篇时,她文不加点,须臾而成,且文气通畅,辞藻华丽。看得武曌凤颜大悦,先是惊呼此文似夙构而成,继之又感叹其有乃祖之风。
抬眼再看上官婉儿时,武曌就更多了亲近。当她得知婉儿年方十四时,就不得不惊异人间果真有如此缘分,当年她被太宗选入宫中时,不也正是这样的豆蔻年华么?她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这孩子了,便对近身的太监武钦道:“传旨,免去婉儿母女的奴婢身份,婉儿选入宫中担任知制诰,起草文书。”
其时,李贤还身为太子,每隔五天就要到武曌殿中请安,他们母子常常就朝事交谈。太子的相貌奇俊、风流倜傥和谈吐不凡,很快地就摄取了婉儿那颗情窦初开的心。那些日子里,她在起草文书或代武曌批阅文书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走神,满脑子都是李贤的影子。她发现李贤并不像李显那样好声色,他喜欢吟诗弄文,身边聚集的也都是些骚人墨客。她听宫中人说李贤正与一帮博士注释《后汉书》,就期盼能一睹为快。
这一天,武曌要她将批阅过的一些文书送给太子,使他能从中悟出治国理政的道理。上官婉儿心中顿时就铺满春风,她对着梳妆台细细整理了容装,便脚步轻盈地前往文思殿。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张大安,太子洗马兼充侍读的刘纳言,洛州司法参军格希元正围绕着文稿高谈阔论,见皇后身边的知制诰飘然而至,知是有旨意宣达,都很知趣地告退了。
上官婉儿先礼见太子,然后传达了武曌的旨意,在李贤浏览文书的当儿,她大略地翻阅了一下他们刚刚完成的一部分书稿。
她天生聪敏,过目不忘,尤其是读了李贤的批注以后,顿时为他的文采倾倒了。她暗地把目光投向李贤,痴痴地望着他宽宽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感受着从他身上散发的气息。
就在这时,李贤抬起头了,两个年轻人的目光热辣辣地碰在了一起。李贤为婉儿的美丽而惊异,及至发现自己失态时,才用文书中的一段话掩饰了过去。上官婉儿并不拘束,他们就《后汉书》敞开胸怀,无所不谈,李贤也被她的博学震撼了。
当他们陶醉于相爱的浪漫中时,李贤已纳左卫将军房仁裕的女儿房钰为妃,并且娶了南阳张氏为良娣了。
上官婉儿只能将对太子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她等待时机,希望有一天武曌恩准她到李贤身边,她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每天能看见自己心爱的男人就满足了。
然而,一场明崇俨被杀的案子莫名其妙地将李贤卷了进去,武曌要她起草贬李贤为庶人的诏书,这无异于用刀子扎她的心?
进宫后,她亲身经历了天后是怎样将一个个与她为敌的朝臣送上断头台的,她又怎么敢抗旨不遵呢……
李贤被押送回长安时,她曾悄悄地赶到城外一个偏僻的、不为人发现的角落默默地目送他西去。泪眼蒙眬中,她暗暗祝福他一路平安。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看到李贤。后来她听人说,废太子被押解巴州时,房妃与几位王子衣衫褴褛,不忍卒睹。那一天夜间,她遥望西天,怆然涕泪。第二天,她在洛城殿见到了为李贤求添衣物的太子李显。
李显的叙述催下了李治辛酸的泪水,为自己的无能,也为儿子的命运;他为武曌的无情而纠结,也为李显的兄弟情义而欣慰,便叮嘱尚衣局备了衣物星夜送往巴州。这件事武曌知道后,倒也没说什么。
往事历历在目,天皇却已去矣。
上官婉儿放下笔,用丝绢拭干了腮边的泪水,刚刚以新皇的名义写下“朕闻天下者,民为本也……”就又停下了笔。她不能理解,太后为何对李贤如此厌恶,要剥夺他吊祭父皇的权利呢?纵然他是庶人,可也是天皇的儿子。太后即便不念母子之情,也不能不顾及躺在棺椁里的亡灵啊!
上官婉儿回转目光,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室外,值守的羽林卫在寒冷的雪幕中瑟缩着身子,几位太监忙忙碌碌地扫着雪。她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徒劳的,只有收回心思全神贯注地写诏书。
人就是这样,往往是想丢下的东西反而盈盈系念,上官婉儿写完诏书的最后几个字,吹了吹淋漓的墨迹,心却依旧锁不住地飞向巴州。不!没有理由不让殿下知道父皇驾崩的消息。她决计修一封书信,托可靠的人带往巴州。
上官婉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重新执管,这次与刚才书写诏书的感觉何其相异,这是从内心深处喷涌的流泉,一个字就是一朵浪花。她不管他现在是庶人的身份,依旧亲切地称他为殿下——
知制诰臣上官婉儿敬拜沛王殿下:
洛阳一别,匆匆数载。念去去关山万重,锦书难寄;思漫漫凉夜孤灯,泪雨凝噎。叹风流之寒月凋零兮,命途多舛;悲秀木之狂飙摧折兮,落叶萧然。巴州迢远,楚水凄凉,寂然之奈何?
日来洛阳雪浓,伊水低回而悲咽;天皇中道崩卒,别社稷而远行。举国哀恸,行号卧泣,涕泗横流。新皇负重登基,天后力砥中流……
写着写着,婉儿的心思就纷乱了。她担心继续说下去,会情不可遏地说出许多愤愤不平的话语,这非但不能抚平李贤的心头创伤,反而会给他带来横祸,反复掂量之后,她终于以“珍重切切”而收笔。
上官婉儿刚刚拭去腮边的泪水,就听见张尚宫在门外询问值守的声音。她急忙将书信藏了,开门说道:“尚宫到了,外边天冷,请到室内叙话。”
张尚宫赶忙施了一礼道:“多谢上官大人好意,天后传召,你我不可在此盘桓太久。”
“尚宫所言甚是。”上官婉儿说着,携了写好的诏书,随张尚宫沿着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回廊来到武曌居住的大殿。
见过武曌,上官婉儿先呈上草拟好的诏书。武曌浏览了一遍,凄楚的眉宇间露出一丝欣慰。婉儿在诏书里不仅将天皇生前的生民之爱表达得婉转而又深情,且对新皇上体恤民意、太后的情怀黎首表述得恰到好处。武曌在诏书上批了些字句,要武钦速送皇上阅批,然后送侍中签署。
在张尚宫适时退出后,武曌说道:“天皇去后,哀家心神聚殇,不胜凄然,你就来陪哀家说说话吧!”
“微臣遵旨。”上官婉儿说着,依照武曌的吩咐在对面坐了。暮色中,她悄悄打量着坐在上首的武曌,眼见她明显地消瘦了,满目的忧伤使得平日里坐在洛城殿听百司奏事的那个武曌从她的眼里渐渐淡出,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注满了同情,其实她也知道,处在这样的地位,别人的同情反而会伤了太后的自尊。然而,上官婉儿还是禁不住自己要这样想。
“太后!”上官婉儿欠了欠身子道,“您若是想到贞观殿去看看天皇,臣就陪您去看看。”
武曌叹息道:“三十多年了,每一个日子都刻骨铭心,他如今离去,哀家焉能不悲?只不过当着朝臣的面,忍住一抔眼泪罢了。”
上官婉儿安慰道:“进宫经年,太后待臣恩同己出。太后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于是,武曌的泪水再也无法锁在心堤内,哗啦啦地涌向眼眶。伴随着眼泪,是双肩剧烈地颤抖。她从不放声号啕,而只是哀哀饮泣:“天皇啊!您撒手人寰,从此列入仙班,可知哀家形影相吊,寂然独鸣,残灯长夜乎?”
对故人的怀念,使武曌毫不掩饰她和李治之间的情感。回忆起那些浪漫的日子,五十九岁的她似乎回到了二十六岁的青春年华,竟要张尚宫从衣箱中拿出当年李治赠给她的猩红色斗篷给婉儿看:“这是天皇在贞观二十二年送给哀家的,那时他刚刚二十岁,哀家二十四岁,因出言率直而受冷落。那一夜,他悄悄接哀家去会面。他看上去儒雅温文,可一俟上榻却是分外雄健,让哀家寂寞的身心沐浴甘露。黎明时分雪落宫苑,他将这件斗篷披在哀家身上……”
武曌又要张尚宫从首饰匣中拿出一只凤钗,对婉儿说道:“这是哀家立后时天皇赠予的。其实,尚衣局为哀家制作的皇后凤袍凤冠可谓朱锦金饰。然而,哀家独爱天皇在前往昭陵,夜宿礼泉那天夜间赠送给哀家这件金钗。”武曌捻动手中的金钗,咀嚼着早年的幸福,“也就是在那天子时,哀家生下了贤儿……”
上官婉儿心头一激灵,太后忽然提到李贤,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她想到了他是他们夫妻的最爱,也许是对天皇的思念勾起了她对儿子的牵挂,也许这种情感会促使她做出让李贤回京吊祭的决定。可武曌的话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了,只见她的泪水断了线一般地落在金钗上:“唉!情物依在,人已去矣,此痛何堪,此痛何堪……”
上官婉儿贴着武曌,俯下身子,为她擦拭着泪水,用试探的语气问道:“太后是想召李贤殿下……”
“不可!如此逆子,岂可玷污天皇神灵?”武曌的脸色立即变了,横着眉毛,满腹狐疑地问道,“你为何如此谏言,替国逆张目?”
上官婉儿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脸色一下子变得毫无血色,忙跪倒在地道:“太后且息雷霆之怒,臣只是听太后提到他,故而……微臣无知,还请太后恕罪。”
“罢了!”武曌的心境完全被这看似突如其来却又顺乎人情的问话颠覆了,冰冷地瞪了一眼上官婉儿道,“哀家恕你不知,不追究也罢,你且退下吧!”
上官婉儿怯怯地告退,她转过身时的背影让武曌忽然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弘道元年的除夕,因为李治的驾崩,往年的君臣大筵,精彩纷呈的歌舞、相扑、角抵、驯兽、舞狮、口技等都取消了,代之以臣僚之间的名刺恭贺。
酉时三刻,李显偕韦妃、李旦偕刘妃到合璧宫陪伴武曌守岁。服丧期间,饮酒便罢了,御膳房备了上好的茶汤、果蔬。在李显夫妇向太后行了大礼之后,李旦夫妇以臣子的身份向武曌和李显祈福祝岁。此时此刻,李显和李旦都尽量回避父皇离去的伤情,祝福武曌福寿康宁,祈求社稷万世永固。
母子们叙话到亥时一刻,武曌就要李显夫妇回去:“待会儿刘仁轨、裴炎等宰辅要‘入阁守岁’,皇上须得在宫中等着。”同时她也要李旦夫妇回去,不必就这么陪着她。
李显和李旦先后向武曌跪拜辞行,说元日一早带孙儿辈祭祀宗庙后,就来向太后恭贺新岁。武曌凄然地笑了笑道:“百行孝为先,你等心意到了即可。”
走出合璧宫,李显觉得脊梁冰凉冰凉的,他说不清原因,与母后在一起时,总被拘束和恐惧笼罩着,说话时舌尖都不灵便了。
韦妃看不惯李显的唯唯诺诺和战战兢兢,一上车驾就问道:“皇上登基已有数日,焉何太后闭口不提立后之事?”
李显小声应道:“此处乃合璧宫,有话回宫去说。”
韦妃很不以为然,道:“怕从何来?这朝廷究竟是姓李还是姓武,是陛下主事还是……”
后面的话没出口,就被李显捂住了嘴。韦妃一腔的恼怒,暗自叹息这李唐刚刚去了一个没有骨头的,又来了个扶不起的。
李显刚刚截住韦妃的话头,抬眼望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天!武承嗣与太平公主夫妇先后在司马道边下了车驾,正准备进宫。刚才的话要是被他们听见了,岂非又要惹来一场大祸?
武承嗣与太平公主也发现了李显的车驾,急忙过来施礼。武承嗣、薛绍十分谦卑,太平公主就自由多了,问道:“皇兄这是要回宫去吗?”
李显回道:“朕奉母后旨意,与群臣‘入阁守岁’。”
太平公主“嗯”了一声,见李显身边的韦妃一副气咻咻的样子,心想这女人怎么了?脸上便落了霜,转身对武承嗣和薛绍道:“快进宫吧,母后等着呢!”
韦妃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一干人呼啦啦地离了司马道,朝东去了。
太平公主三人进了殿,就看见武曌正与上官婉儿说话。行礼之后,众人依序坐了,宫娥们上了果蔬、珍馐、茶点,说话顿时就多了亲情的温暖。
武曌问道:“长安择陵可有消息?”
“启奏太后,右武卫将军韦待价和曾经担任孝敬皇帝恭陵覆土之责的韦泰真星夜奔往长安,以为京畿好畤县西南之梁山为最佳陵址。”武承嗣说着,展开韦泰真所绘梁山图,但见此地三峰对视,浮云缭绕,气象万千,“梁山距太宗昭陵不过数十里,距长安不过百里。北望昭陵,南观长安,可谓形胜。”
武曌要众人近前来看,并特别征求上官婉儿的看法。
“梁山居高临下,三峰突起,主峰苍润高峻,山麓林木葱茏,北望五峰,南雄太白,真帝王之气也。”上官婉儿分析道。
武曌点了点头:“婉儿慧眼,言之有理,就以此处为陵。”
“《易》曰:乾,天也。先帝谥号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故陵名可定为乾陵,以象其至大至上也。”太平公主在一旁说道。
薛绍在一旁恭维道:“公主慧言,乾元者天,祥瑞之兆。”
太平公主脸上溢出由衷的笑意。平日里她总是笑薛绍不读书,孰料这一番话说得倒还得体。当初下嫁薛府,是为婉拒吐蕃和亲之求。他并非自己心目中的男人,若非榻上功夫了得,她早弃之如敝屣了。
待武承嗣收起图卷,武曌说道:“话虽如此,但还要送皇上阅看。破五之后,由裴相主持集议之后方可勘定。天皇承贞观之余烈,开永徽之新政;外御强敌,内修政治,功垂万世,故而,乾陵之形,类比长安,三阙进深,不可疏忽。”
武承嗣有些疑虑,嘀咕道:“太宗三出阙,天皇亦三出阙,这……”
“天皇一生功业赫赫,有何不可?”武曌一锤定音。
“微臣元日之后,立即宣读太后旨意。不过……”武承嗣连忙回应。
太平公主见武承嗣话里有话,就有些不耐烦了:“表兄有话就说,吞吞吐吐是何道理?”
“微臣听到有人上奏皇上,谏言将天皇葬于洛阳……”
“你说的是那位右拾遗陈子昂吧!”武曌道。
武承嗣道:“哦!太后已经知道了。一个二十三岁的竖子竟敢口出狂言,极言长安饥馑,又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还指责太后不应大驾陪幸,真乃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狂徒,就该斩首。”太平公主也蛾眉横卧。
武曌转脸看了一眼上官婉儿道:“婉儿以为呢?”
上官婉儿莞尔一笑道:“书生之见,何须当真?彼姑妄说之,不听便了。”
“婉儿所言,正合哀家之意,况彼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天子四海为家,圣人包举宇内,不失睿言智语。传哀家口谕,赐陈子昂绢五十匹。”
闻言,上官婉儿又是一惊,太后算是摸清了这些文人的脾性。
更漏报子时一刻,又是一年春到人间。上官婉儿在一旁提醒:“天色不早了,待会儿大臣们都要进宫贺岁,太后还是早些歇息吧!”
然而,武曌却毫无睡意。她感慨时光之逝如风驰电掣,当年与李治在一起的浪漫和惬意犹在昨日。过了子时,她就岁交花甲了。她喟叹上苍无情,夺她至爱,从此宫苑深深,幔帐绮丽,无人伴她入眠。她感念身边人事更迭,风景迥异,又一茬新人聚集在身边。她更感思社稷的未来,担心李显不能……她也知道武承嗣对没有登上相位而耿耿于怀,而她也觉得宰辅里不能没有武氏家族的人……
在这个春逐五更来的时刻,她把所有的漫漫忧思埋藏在心里,看着身边的近臣至亲,心想,又一年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