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虽不是朝会的日子,然而李义府在武成殿遭到皇上训诫而恼羞成怒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朝野。尤其是闻听皇后为此而蛾眉怒竖时,大家断定这个平日里恃宠骄横的逆贼必死无疑了。特别是那些饱受欺凌的侍郎或令丞们,更是期待皇上能诏令将其腰斩,朝堂上也就从此清气俊朗,朗日耀庭了。
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的上官仪却一直很清醒和冷静。他相信皇后面对李义府对皇上的无礼也许会发怒,甚至会起杀机。但风雨之后,难保她不会转圜,毕竟他们在褚遂良和长孙无忌两案中有着盘根错节的牵系。显庆三年,不就有过一次李义府因为多树朋党、贪得无厌而被贬为同州刺史的经历么?可不久之后,皇后便借故追查长孙无忌“谋反”案而说动皇上将其复职了。
前车之鉴,犹未远去。因此,当韦思谦来到上官府,为自己一年多的侦查终于有了结果而兴奋之至时,上官仪却没有任何的重负卸肩之感:“老夫尚未接到皇上关于起草诏书的旨意。”
“那不过是朝夕之别,此贼触犯龙庭,罪在不赦。”韦思谦很自信。
“一切尚无定数,我等不可大意。”
韦思谦就觉得上官仪有些过于谨小慎微,离开相府的时候,他甚至不惜与上官仪打赌,言道若是李义府被皇上开释,他愿请上官仪饮酒。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上官仪所料,在十一月的朝会上,李治诏令将已经拘捕入狱的李义府流放雟州,子率府长史李洽、千牛备身李洋及婿少府主簿柳元贞并流廷州,司议郎李津流振州。
大臣们不禁面面相觑,不清楚一个蔑视当今圣上的人为什么会死里逃生。
朝会结束后,韦思谦在司马道上等着上官仪,一见面就道:“大人料事如神,下官惭愧之至,这顿酒请定了。”
上官仪摆了摆手道:“酒就免了吧!老夫以为李义府大祸不死,必是皇后手下留情。不过其没有带职贬谪,终是圣朝之幸。”
尽管如此,朝野仍然因为除了一位奸人而弹冠相庆。许多令丞听到这个消息,甚至号啕大哭,不能自已。
以后好多日子,关于李义府的传闻便成为街谈巷议的中心。洛阳街头还流传着一篇戏文,题为《河间道行军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露布》。因为李义府在吏部尚书和右相任上,见人奴婢中之有色者,擅纳为妾。他被判流放后,这些人纷纷叛离。于是那文字便讽刺说,混奴婢而乱放,各识家而竞入。
有一天,上官仪在司马道上遇见同来上朝的司刑太常伯刘祥道,打趣道:“大人何时任了河间道行军大元帅了?”
刘祥道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取笑了,李义府一介书生,何用兴动兵戈?既然如此,十六卫府将军如云,也无须下官挂帅啊!”
上官仪也笑道:“此露布来自民间,足见李贼所为不得人心。大人主审此案,也是顺乎天意民心啊!”
对李义府的流放,心境最为复杂的还要数许敬宗。当他从李荣口中得知李义府无礼抗上时,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唉!这个李猫,都做到右相了,为何还如此不知深浅啊!他不敢怠慢,匆匆赶到洛城殿拜见武曌,恳求她法外开恩。
武曌抬了抬眼皮,冷漠地说道:“本宫念他有才,虽屡遭弹劾也用之。孰料他不思检点,竟然触怒龙颜,若不杀之,皇威何在?律令何在?”
许敬宗自知李义府的厄运无可挽回,于是退而求其次,他先是顺着武曌的语气将李义府痛骂了一顿,然后很婉转地说道:“微臣无识人之能,罪该万死。李义府贪贿抗上,罪在不赦。然微臣知娘娘体爱臣下,姑念他曾为娘娘尽忠效力,还乞陛下和娘娘开天恩,免其死罪。”
武曌先是毫无所动,渐渐地脸上才有了活气:“就依爱卿!本宫且去说服陛下,看能否给其一条生路。”
在李治诏令将李义府流放雟州后,许敬宗没敢登门送别。可就在其被押解离京的前一天晚上,李府府令送来一个包裹,说是主人让交给许大人的,看能不能转给皇后。
许敬宗打开一看,里面有两首诗稿和一卷文稿。
一首诗题为《咏鸟》:
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
许敬宗见此自语道:“非别人不肯借你一枝,是你不珍惜皇后这圣朝第一枝啊!”
另一首诗题为《咏鹦鹉》:
牵弋辞重海,触网去层峦。
戢翼雕笼际,延思彩霞端。
慕侣朝声切,离群夜影寒。
能言殊可贵,相助忆长安。
许敬宗判断这首诗是李义府在司宪狱中写的,你都深陷囹圄了,还想入非非,梦着云端的彩霞。唉,你本来就在云端,为何要触皇上这张“网”呢?
不过,这字里行间透出的忧伤和凄凉还是让许敬宗不禁动容了。这不但因为李义府是他引荐给武曌的,更因为这些年两人在朝堂上每每呼应,击倒了一个个政敌。现在,李义府一走,他顿时有了孤舟独木的感伤。
许敬宗放下诗作,拿起文稿,“度心术”三字赫然跃入眼帘。及至他展卷阅读,脑际突然“轰”的一声,似有飓风骤起。那些“治吏治心,明主不弃背己之人也”、“民心所向,善用者王也”、“权重勿恃,名高勿寄,树威以信也”、“贪,示廉者智也”、“敌之不觉,吾必隐真矣”的心得,让他再一次感到李义府的城府之深。他们虽然同朝为官多年,也算得上至交,可何曾听他说过这些呢?
这也许是一个更为真切的李义府,他这些年不正是这样走过来的么?每日在朝堂上看到的李义府,谦恭和蔼,总是一副笑脸;对于皇后交办的事,他从来一丝不苟;他曾经在朝堂上激烈抨击卢承庆用人不当,度支省贪贿之行时有发生;到头来,他却成了最大的贪官。他许敬宗究竟对李义府知道多少?
许敬宗收起文稿,认真包好。他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些送到皇后那儿去,也许,皇后对此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触。
几天以后,在武成殿,李治将李义府留下的手稿拿给上官仪看,并十分感慨道:“朕不敏,无知人之智。”
上官仪对李义府的心语没感到任何的意外,皇上被蒙蔽太久,以致养痈为患。他认为李义府此时倾覆,对朝廷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陛下何须自责,李贼僭越犯上,罪该万死。陛下宽仁,流之雟州,他当感恩才是。微臣记得先帝曾言,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人镜者,正与反两存也。故微臣恳请陛下以李义府为镜,诏群臣引以为戒。”
李治深以为然:“爱卿所言,正合朕意。痛定思痛,更知为何夫子言为政以德。德者!立人之本,治国之基也。朕近日阅看兵部呈来驻百济水军总管、青州刺史刘仁轨的奏章。言道我军虽在百济白江口海战大败高丽,然百济兵火之余,比屋凋残,僵尸满野。他命瘗骸骨,籍户口,理村聚,署官长,通道途,立桥梁,补堤堰,复陂塘,课耕桑,赈贫乏,养孤老,立唐社稷,颁正朔及庙讳,百济大悦。刘仁轨本武人,尚知为官以德,岂李义府所能比矣!”
“陛下圣明!显庆四年,刘仁轨因奉旨查处李义府贿赂案而遭到嫉恨,又逢李贼杀人灭口,查无实证,未能定罪,故而遭贬刺史。”上官仪趁机为刘仁轨解释。
李治微微颔首,情知皆是自己当初听信一面之词,又兼皇后说辞,以致忠臣被诬,奸佞得势,遂要上官仪拟诏为刘仁轨在长安筑府邸,并厚赏其妻子,还要派遣使者前往劳军。
趁着皇上心境较好,上官仪很适时地提到了裴行俭:“皇上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选贤任能。记得两年前陛下曾要裴行俭代行西州都督,据兵部朝报,他屯垦戍边,功业赫赫,尤其是在西突厥攻掠庭州之时,他率军亲往驰援,大败突厥阿史那苾力部,使其一年期间不敢东顾。”
“这朝报朕看过,就依爱卿所奏,擢拔裴行俭为西州都督。”
“谢陛下隆恩。”
上官仪起身告辞,李治却在身后道:“爱卿留步,朕尚有话说。请爱卿另行拟诏,将李义府之罪行公诸朝野,令百官尽知。今后有欺君罔上、口蜜腹剑者,杀无赦。”
“臣谨遵陛下旨意。”上官仪点到即止,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因为现在还有一个许敬宗在皇后那里很得宠。皇后是何等聪慧之人,她若是闻听自己在皇上面前谈论德才,定然生疑。欲速则不达,他仍然需要忍耐。
转眼到了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八月,李治偕武曌,率领许敬宗、上官仪等人回到长安。他没有直接与皇后入住大明宫,而是去了当年的晋王府,在那里一住就是七天,直到皇后派詹事前来探视,才回到宫中。
李荣起初还有些疑惑,可住进晋王府的第二天傍晚,当他亲眼看到韩国夫人的女儿贺兰蕊儿进了王府时,便禁不住惊得瞠目结舌。天哪!在嫔妃们一提起皇后就噤若寒蝉的日子里,她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外甥女会夺爱呢?
接下来几天,他都能从皇上的寝宫里听到女子的浪笑和喘息声;在后花园的湖边,看到他们双双相依的身影;在御膳桌边,看到蕊儿与皇上推杯换盏的欢悦。直到有一天,皇后身边的詹事前来请驾,皇上才极不情愿地回了大明宫。
接下来,在回长安的第一次朝会上,李治诏任司列太常伯刘祥道为右相,大司宪窦德玄为司元太常伯、检校左相。他还突然宣布,册封韩国夫人的女儿贺兰蕊儿为魏国夫人。他之所以选这个场合宣布这件本属内宫的册封,也是因为朝会上武曌不在场。
上官仪继续做西台侍郎、同东西台门下三品,许敬宗专任太子少师、同东西台门下三品、知西台事,这结果上官仪是早就预料到了的。本来,刘祥道与窦德玄都因为在惩办李义府一案中立功而受到李治的青睐,可因为对上官仪不放心,故而武曌没有对刘、窦的任命提出异议。况且,李义府在任右相时,就曾因刘道祥年迈又谨慎而推荐他接任司列太常伯,为的就是让皇后方便介入官吏的选任。
上官仪不计较这些,他要的是为社稷尽忠的机遇。可刘祥道的心中却颇为不安。朝会上,他曾以年事已高为由恳请辞去右相而未果,现在,他紧追上官仪的脚步,不无愧疚地说道:“论理这右相之位大人受之无愧,老夫春秋已高,霜雪满鬓,何德何能竟居相位?”
上官仪回了刘祥道一个坦**的笑脸:“大人不必如此,剪除国贼,大人于社稷功莫大焉。在下虽无实职,然亦列宰辅之序,当同大人同心同德,共辅圣上。”
刘祥道十分感动,说道:“有大人此言,老夫视大人为知音也。今后还望大人多所指谬,老夫不胜感激。”
出了司马道,两人便各自回府去了。
十一月,是一年中最短的月份。车驾刚刚驶进坊间,天就黑了。一家家店铺前昏黄的灯火映出街道上的车影人影,模糊而又恍惚,只有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带来依稀的归家之暖。
儿子上官庭芝的妻子郑妍近来就要生了,他虽然还不知道儿媳所怀究竟是男是女,然从内心来说,他希望是个男孩。儿子在周王李哲的府上任属官,秩禄虽不高,但因为陪伴在亲王身边,就分外引人注目。他亦反复叮嘱儿子不可恃宠滋事,昨日上朝之前,他把儿子叫到身边,要他向周王告假,回来照看儿媳,尚不知周王是否准告。
“吁……”驭手一声吆喝,车驾停在了府门前。府令看见上官仪,急忙上前搀扶,一脸喜色道:“相爷!少夫人生了。”
“哦!”上官仪一边往府内走,一边问道,“男孩女孩?”
“相爷!是个千金。”
“哦,老夫知道了!”他没有表示出特别的高兴,这让府令有些失望,因为这毕竟是少爷的第一个孩子啊!
上官庭芝已在前厅等候父亲的归来,见上官仪进来,他便吩咐丫鬟帮父亲换上常服,就在这时,母亲从门外进来了,高兴道:“虽说儿媳生了个女儿,却是双目玲珑,粉面红唇,一看就知道将来必是聪慧娇娥呢!”
“唉!她尚在襁褓之中,焉能知道未来?老夫只求她健健康康足矣!”上官仪一脸的平静。
“父亲所言,孩儿记下了。既是女儿家,就请父亲起一个名字吧!”上官庭芝说道。
上官仪略思片刻便道:“孩子既是生得玲珑婉丽,就叫婉儿吧!”
众人都以为这名字起得好,顺口、好听、简明,一时都念起来。
用过晚膳,上官仪却没有了睡意。进了书房,府令早将炭盆火烧得旺旺的,又为他泡了上好的茶。坐在案几前,他将书架上的书拿来翻阅,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所有的心思都被婉儿的诞生缠绕得茫然无绪。
这次回到长安,他明显地感到皇上与皇后之间有了一种说不清的疏离。皇上为何不住进新起的大明宫,而对晋王府怀着深深的眷恋呢?据跟随去了晋王府的太监王伏胜说,每当夕阳西下时分,皇上总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王府后花园的假山石边发呆。有几次,他都看到皇上暗自垂泪。李荣曾告诉他,早年皇上喜欢在晚膳以后同太子妃一起沿着花园的小径散步。也许是触景生情,眼前风物唤起了他如缕的追忆。唉!说到底他还是忘不了废皇后啊!
他猜度,皇上与皇后一定在洛阳时发生过语言抑或是情感上的龃龉。
哦!他想起来了,在回到长安不长的日子里,李治曾在宣政殿语焉不详地向他透露过将政事委与皇后的追悔。刚刚说了几句话,李荣就禀奏说许敬宗来了。皇上立时转而对皇后机敏,政事处置周详礼赞有加。
风平而波未息,从此上官仪的心就难以平复了。他估摸这断了的语线一旦临场触机,还会获得接续。
然而,李治似乎把自己说过的话完全忘记了,一切都回到了原初,每日的奏章仍然由武曌批阅之后再送他,现在,太子每五天也听诸司奏事。但是上官仪还是从皇上的目光中读出了隐忍的压抑和忧伤。他担心如此下去,总有一天皇上与皇后会经历情殇的。而且他也很忧虑,担心这冲突最终会将他牵扯进去。婉儿在这样的时候降生,对上官家族,对她自己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外面飘起了雪花,朦胧的夜色中,那雪宛若散玉,轻扬而又无声地落在阶前,不一会儿就积了白白的一层。府令进来提醒道:“现在已是子时,还请老爷早些歇息吧。”
“夫人可已歇息?”
“正在少爷房内照看小姐呢!”府令应道。
“嗯!你退下吧,老夫即刻就寝。”
看着府令离去,他走出书房,俯下身子捧了一捧雪,从额头开始,顺着两颊慢慢擦拭,顿时一股清凉沁入血脉,他整个人也清醒多了。等他再回到案头时,他的思路已变得十分清晰——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必须继续忍耐下去,直到皇上接续语线的那一天。
“启禀娘娘,外边下雪了。”张尚宫小心地站在纬帐外说道。
“知道了!”武曌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
宫娥们扶着武曌来到梳妆台前坐定,依照装扮的程序,先为她细细地梳理着黑色的长发,等到顺溜光润了才开始挽高髻。接着,宫娥们分别在两鬓各插六枝花。做这些时,大家都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可当铜镜里映出武曌丰满的脸庞时,她还是手托香腮叫了一声:“住手!”
宫娥们顿时心惊肉跳,不知道哪个环节惹得皇后生气了,一个个泥胎般地站在那不动了。
但她们并没有招来皇后的斥责,而是在铜镜里看到那双满含吃惊的丹凤眼。皇后的手正沿着眼角慢慢地下滑,向两颊移动。是的!一种伤春的情绪正顺着她的手指在心底蕴出一片惆怅。那些无法用脂粉掩盖的细纹是什么时候爬上眼角了?为什么再也找不回那个在太宗身边吟诗写字的武媚了,再也追不回当年那个与太子在崇文馆卿卿我我的武才人了?四十岁,对她来说是一个十分残酷的年龄。
所有时间的流逝,都记着身心的疲惫。从洛阳回到长安后,她明显地感到夫妻之间忽地有了一种无言的隔膜。皇上一回长安就住进晋王府,绝不仅仅是为了追忆少年时代的烂漫或者长孙皇后殒薨后仅剩的父爱。因为,那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的余温。那就是曾经的太子妃、后来的皇后王蓉。她死在自己的手里,她们之间即使在梦境里也是一对情仇。她怎么能够容忍一个男人躺在自己身边,而心中却想着别人呢?
仅仅想想倒也罢了,他在皇榻之上的屡屡走神更是让她爱恨交织。她是天生的情种,渴望男人的身心抚慰,渴望夜夜不倦的**,渴望在男人身上获得满足。可他们往往是以**始而以伤情终,皇上早年的雄健都到哪去了?每回没有多久,他就趴在她如雪的身子上气喘吁吁,任她撩拨挑逗,也无济于事。
她被威严和冰冷所掩盖的欲火常常焚烧着他们之间的情感。他越是回春无力,她就越是强烈渴求,在得不到床笫之欢的时候,她就会无端地在生活中挑剔,借故发泄。如果李治是个男人,面对她的叫阵发一次雄威,她也许心里还好受些。可他每每无奈的退却,便使得两颗曾经依偎的心渐渐地疏离了。她怀疑皇上有了新欢,并借故将身边的太监王安送到李治身边,要他早晚将皇上的举止禀告自己。
可她没有想到,王安带给了她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消息,说内宫有人说,皇上经常在承欢殿与魏国夫人做竟夜之欢,以致误了朝会。
现在轮到武曌无奈了,当初是她不顾贺兰越石的感受而把姐姐带到宫中的。与其让那些嫔妃们在皇上面前散香示艳,倒不如姐妹共侍一主。后来也是她把蕊儿带到皇上面前的,当时在她看来,蕊儿还不过是个孩子。
可偏偏是这个蕊儿,让她品尝了鹊巢鸠占的痛苦。
这个该死的蕊儿,武曌在心里默默咒道。这些苦,这些恨,这些空虚和寂寞,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种下的苦果能够对谁说?况且这争宠夺爱之人出自武氏门下,她也无法告诉别人。
“继续吧!”武曌对着铜镜道。她的话永远是凌厉和威严的。
于是,先为王皇后做尚宫、后来在武曌这里改作尚药的吴泓,捧了用云母、白玉、人参研磨而制的“嫩面膏”,开始为武曌做面部保养了。她先从额部开始,最后涂满了整个面部。立时,有一种微微的清爽缓缓向着面部的各个角落渗入;紧接着,又是一阵暖暖的感觉,似乎是春花开放的声音。武曌闭着眼睛,想象着她十四岁的少女时代。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吴尚药用清水一点一点地将膏药洗去,然后又用泡了玫瑰花瓣的水清洗一遍。当武曌再次坐到铜镜前时,宛如换了一个人。
宫娥们捧了衣装过来。今天她选择是一件深青的祎衣,青衣、革带、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自从代皇上听百司奏事后,她只有在傍晚政事之余才换上便服。她这样做,一是为了彰显皇后的威严,二也是表达了她对大臣们的看重。
等到一切收拾完毕,冯尚食立即送来“驻颜安神粥”。武曌舀了一点含进口中,点了点头道:“还不错。”
这时候,张尚宫进来禀报道:“娘娘,袁公瑜大人前来拜见!”
武曌摆了摆手,让身边的宫娥们退下,然后对张尚宫道:“宣他进来吧!”
在李义府任右相时,袁公瑜是通过他将谏言转到武曌这里的。李义府被流于雟州后,他很担忧了一阵子,生怕自己被牵扯了进去。直到近日,许敬宗重新找到他,要他为皇后觅一位懂得“厌胜”之术的人,他才又觉得希望来了。
在宫中施行“厌胜”之术,一旦被皇上知道是什么罪行,许敬宗比谁都清楚。当年王皇后、萧淑妃的血腥下场他是亲眼看见的。他可以为皇后做任何事情,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慎之又慎。但袁公瑜却没有这样的敏感,他很高兴许大人的开明,把觐见皇后的机会给了他。
在听到张尚宫的宣达后,袁公瑜的心怦然直跳,以致走起路来身子有些僵硬。
“微臣西台舍人袁公瑜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平身!抬起头来!”武曌道。
袁公瑜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眼前的武曌。那丹凤眼中投来的每一道目光都是扑朔迷离的,让他捉摸不透。
武曌问道:“遣你所办之事,可有眉目?”
“微臣已将人带来,现就在塾门等候皇后宣见。”袁公瑜定了定神又道,“此人为终南山道人,名郭行贞。道行幽深,法术精妙。”
武曌挥了挥手,目光和说话的语气霎时变得十分冰冷:“好了,本宫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不可外传,若走漏风声,后果怎样,想必许大人已明告于你,退下吧。”
袁公瑜出了蓬莱殿,郭行贞忙从塾门出来急问道:“皇后可愿见贫道否?”
袁公瑜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道:“娘娘正等着道长呢!你可要小心行事,不可造次。”
当郭行贞站在武曌面前时,他两手相抱道:“贫道参见皇后娘娘!”
武曌的脸上顿时充满了暖意,道:“闻仙长道行高深,本宫欲问‘厌胜’之术,还望仙长不吝赐教。”
郭道士眨了眨眼睛道:“夫‘厌胜’之术,名为一宗,实分两异。有以物‘厌’恶者,通常为用桃板、桃人作法,以祝诅恶行,轻者患病,重者死命;有以钱求‘安’者,以铸刻‘千秋万岁’、‘ 天下太平’、‘宜室宜家’钱币埋于地下,念动咒语,化险为夷,化凶为吉者是也。”
“本宫除恶求吉兼而有之,道长若能玉成此事,本宫定有重赏。”武曌眉头展开了,向外面喊道,“张尚宫!命王伏胜来见。”
王伏胜本是李治身边的太监,自武曌听百司奏事之后,他就负责将她批阅过的文书、奏章呈送给李治。四五年了,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一会儿,王伏胜进来了,先行过参拜之礼,然后就垂手而立,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武曌遂将协助郭行贞作法之事委任与他。王伏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道:“奴才谨遵皇后旨意。”但武曌还是反复叮嘱他此事万勿外传。
“奴才明白!”王伏胜还是一句话,就引着郭道人退下了。
一连数日,蓬莱殿中香烟缭绕,郭行贞围绕香烛,挥舞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又要宫娥们用钢针猛刺偶人,以驱除鬼魅;接着,又要宫中的太监将刻印了“千秋万岁”的钱币埋在从蓬莱殿前往宣政殿和紫宸殿的路上。他屏退左右,很神秘地对武曌道:“只要皇上和皇后的轿舆从这里经过,都会有诸神护卫,蟊贼不敢靠近。如此坐朝则天下太平,退朝则宜室宜家。”
但武曌还是觉得郭行贞的说辞太虚无缥缈了,离自己所想的差距太大。除了赏赐之外,她又要王伏胜多加启发郭行贞,他也渐渐地明白了。有一天,在绕着蓬莱殿转了几圈,经过一番作法后,郭行贞来到大殿,以天帝的语气道:“蓬莱诸仙,今圣母神皇在上,速来拜见。”一副肃然的样子。
武曌坐在上面觉得蹊跷,殿内明明除了香烛,就是她自己,宫娥太监们都被打发出去了,郭行贞却在那里振振有词,煞有介事。正将信将疑中,郭行贞来到面前道:“启禀娘娘,各位神仙参拜之后,已乘云到上界为娘娘祈福去了。”
武曌抬了抬眼皮问道:“仙长刚才言蓬莱诸神前来拜见,为何本宫看不见呢?”
“娘娘,人神迩近,只在心中,感之则有。此诚孔子所言,祭神如神在。”
“哦?”武曌就笑了,“仙长不是崇信道家么,何以又与孔子结缘?”
郭行贞解释道:“儒道原为一脉,皆出于《易》。”
武曌又“哦”了一声,心里却埋怨他言不及义,空于饶舌。正要再问下去,却忽然听“哎呀”一声,待她定神看去,只见郭行贞圆睁两眼,神色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就跪倒在地了:“贫道参见圣母神皇!万岁!万万岁!”
武曌大惊,忙要王伏胜掩了殿门,立时就怒容满面了:“好个郭行贞,本宫传你来原是为大唐祈福,孰料你信口雌黄,一派胡言。王伏胜,给本宫拿了!”
可郭行贞闻言并不慌乱,他早已清楚这一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他缓缓地站起来,摇了摇手中的拂尘道:“贫道乃上仙所遣,娘娘纵然杀了贫道,不过消了凡间肉身,也无伤仙体。只是方才所言虽出于贫道之口,却是玉帝旨意,言说几年之后必有圣母神皇出,其祖在并州,这岂非娘娘乎?”
“本宫念你多日辛劳,不降罪也就罢了。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若是泄露了出去,本宫绝不轻饶。”武曌的神色并没有丝毫放松,朝外面喊道,“张尚宫,带郭道长下去,多加赏赐。”
“奴婢遵旨。”张尚宫应了一声。
郭行贞刚刚出了殿门,武曌的脸色骤然就变得十分冰冷,她要王伏胜近前来附耳道:“此人不可久留,宜速除之。”
王伏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蜡黄,身子也筛糠般地颤抖个不停:“娘娘!奴才……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哼!”武曌怒道,“那就拿你的命抵他的罪如何?”
“娘娘息怒!奴才这就去办。”
“记住!不可用宫中之人。”
……
“蕊儿!朕就爱你的雪肤。”承欢殿里,李治搂着贺兰蕊儿,手顺着她光滑的腹部移到一对酥乳上,轻轻地摩挲着,那感觉真是惬意极了。麻酥酥的痒,蕊儿就禁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李治的情绪高涨,剧烈的冲击和震颤席卷了蕊儿娇嫩的身姿。往日在武曌那里压抑的情欲如出笼的猛虎被释放出来;而蕊儿的秋波滋润着他生命的每一缕时光。此时此刻,皇后从他的意念中淡远,他呼唤道:“蕊儿!蕊儿!”
但无论是他还是蕊儿都十分明白,武曌不是废后王蓉,她不会容忍李治身边躺着另一个女人,她一旦知道了此事,定会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的。
当风暴过去,港湾恢复宁静的时候,蕊儿就泪光盈盈地搂着李治道:“陛下!臣妾好害怕。”
李治沉默了一会儿,说出的话却软弱无力:“只要身边人不说,皇后怎会知道?”
蕊儿虽然年轻,可武曌的做派却让她刻骨铭心。自荣国府一聚后,她就将武曌的举止作为楷模。现在面对皇上的犹豫,她竟然说出了一句让李治十分吃惊的话:“陛下若是爱臣妾,就不妨听臣妾一句进言。皇后恣肆弄权,陛下何不废了她?”
“你!”李治愣愣地望着蕊儿,心中翻起了巨大的浪花——天哪!她与当年的武媚何其相似。甚至连说话的语气、眉毛的颤动都毫无二致。她小小年纪,为何会有如此心机?
“此话你在朕这里说说无妨,传将出去是要招祸的。”李治不容蕊儿再说下去,便对着外间喊道,“来人!送魏国夫人回去。”
“陛下!臣妾……”
李治没有再看蕊儿一眼,直到她被太监抬出了承欢殿……
长安的雪这半个月总是下下停停,尽管宫娥太监们从一大早起来就不间断地清扫,可过不了多久就又是厚厚的一层。
唯有宣政殿前的积雪,近日来却停止了清扫。
李荣就是不能理解,那天皇上为何突然会对扫雪之事大发雷霆呢?他说那雪冰清玉洁,飘然若美人之窈窕,落地如琼玉之凝脂,悬于枝头,乃梨花纷然;化而为冰,犹琉璃之晶莹。你等如此横扫,岂不污了这洁净、清韵?他当场就要将扫雪的小太监杖责二十,亏了李荣好言相劝,他才熄了心火。
后来,李荣才从王伏胜的口中得知,皇上的气生在皇后不经恩准,就去了荣国夫人那里之事上。
“越来越放肆了,她眼中还有朕么?”李治在批阅奏章时,常常会停下笔来,自言自语。可李荣只能听,他了解皇上的性格,他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对于皇后,他有着许多的无奈。
作为宦官,李荣对男女间的情感纠葛缺乏体验。他不明白,都是女人,都一个个如花似玉,为何皇上在王皇后面前的威势到了武皇后这里就难以奏效了呢?武皇后又凭什么让万邦至尊的皇上总是在紧要关头退却呢?他猜度,这里面肯定有他人无法知道的玄机。
辰时三刻,李治坐进龙案,翻开奏章对李荣道:“你出去看看,有谁动了朕的雪?”
李荣来到殿外,却看见新任司戎太常伯的姜恪从塾门出来道:“烦劳公公通禀一声,就说下官有军情陈奏。”
李荣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宣他觐见。
“朕闻爱卿有军情禀奏,是何事说来朕听。”
“臣遵旨!”姜恪说着,将一道奏章呈了上去,“此乃驻百济熊津都督刘仁轨的上书,恭请圣览。”
李治接过奏章,大体浏览了一遍后道:“朕不是敕命他还朝么,为何又上书恳请留下?”
还是在十月的时候,升任检校熊津都督的刘仁轨上书言道——
检校熊津都督臣刘仁轨上疏皇帝陛下:
臣伏睹所存戍兵,疲羸者多,勇健者少,衣服贫敝,唯思西归,无心展效。
臣问:“往在海西,见百姓人人应募,争欲从军,或请自办衣粮,谓之义征,何为今日士卒如此?”
咸言:“今日官府与曩时不同,人心亦殊。曩时东西征役,身没王事,并蒙敕使吊祭,追赠官爵,或以死者官爵回授子弟,凡渡辽海者,皆赐勋一转。自显庆五年以来,征人屡经渡海,官不记录,其死者亦无人谁何。州县每发百姓为兵,其壮而富者,行钱参逐,皆亡匿得免;贫者身虽老弱,被发即行。顷者破百济及平壤苦战,当时将帅号令,许以勋赏,无所不至;及达西岸,唯闻枷锁推禁,夺赐破勋,州县追呼,无以自存,公私困弊,不可悉言。以是昨发海西之日已有逃亡自残者,非独至海外而然也。又,本因征役勋级以为荣宠;而比年出征,皆使勋官挽引,劳苦与白丁无殊,百姓不愿从军,率皆由此。”
臣又问:“曩日士卒留镇五年,尚得支济,今尔等始经一年,何为如此单露?”
咸言:“初发家日,唯令备一年资装;今已二年,未有还期。”
臣检校军士所留衣,今冬仅可充事,来秋以往,全无准拟。陛下留兵海外,欲殄灭高丽。百济、高丽,旧相党援,倭人虽远,亦共为影响,若无镇兵,还成一国。今既资戍守,又置屯田,所借士卒同心同德,而众有此议,何望成功!自非有所更张,厚加慰劳,明赏重罚以起士心,若止如今日以前处置,恐师众疲老,立效无日。
逆耳之事,或无人为陛下尽言,故臣披露肝胆,冒死奏陈。
李治当时就被感动了,在这个朝堂上,他已经很少听到如此直接的逆耳忠言了。他当即敕命右威将军刘仁愿率军渡海以代旧部,敕刘仁轨还京。
可眼下这奏章……
姜恪早年曾跟随契必何力在铁勒道任过安抚副使,深知士卒戍边之苦,便道:“臣以为刘大人所奏,乃肺腑之言。刘大人在上疏陛下之际,微臣又接到右威将军刘仁愿来书,称他曾以自己的经历劝刘大人不要节外生枝,免遭别人诬陷。岂知刘大人慷慨陈词回道,‘人臣苟利国家,知无不为,岂恤其私?’”
李治又一次感喟道:“传朕旨意,令刘仁轨仍执熊津都督。六百里快马前往东都,敕命百济王子扶余隆为熊津都尉,协助刘爱卿召集余众。”
“遵旨!待上官大人拟定诏书,陛下亲阅后,微臣即遣人星夜送往东都。”
出得宣政殿,眼看着雪花又飘起来了,姜恪心想,关中琼玉皑皑,不知百济如何的冰天雪地了,真是苦了士卒了。
姜恪走后,李治越想越觉得刘仁轨所奏不那么简单。朝廷对驻守百济的将士勋劳授爵,生者慰劳,死者吊祭,原是定规,何以后来就名存而实弛了呢?显庆五年,度支尚书卢承庆因为用人不当,致使前方将士粮草不济,被贬为润州刺史,不知可与百济士卒贫敝有关?
这个意念一旦上了心头,李治就无法再批阅奏章了,他抬起头对李荣道:“明晨早朝后宣上官仪进宫,朕有要事问他。”
其实,宣政殿与东西台只是一墙之隔。宣政殿门外是绕着宫殿的回廊,东廊之外为东台省、史馆等,西廊之外为西台、中御府监。出了殿门,穿过横墙门,就到了西台。
这时候,一位小太监的身影在殿门口闪了一下,李荣就知道必是有大臣要觐见皇上了。他忙来到殿外,却看见了在蓬莱殿为皇上传递文书的王伏胜。
“皇后有奏章要转给陛下么?”
王伏胜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王伏胜的忽然觐见,让李治有些诧异,便问道:“皇后不是去荣国府了么,焉何还有文书转来?”
王伏胜吞吞吐吐道:“奴才……”
李治便知道他必有不为他人所知的事情禀奏,遂要李荣到殿外看看司马道上的雪可否清扫干净,并要他掩上殿门。
直到李荣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李治才转过身来,却见王伏胜“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了:“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在不赦。”
闻言,李治的脸就拉下来了:“你有何事尽管奏来,不必如此。”
“奴才犯了欺君之罪。”王伏胜遂将武曌最近的所作所为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地述说一遍。刚刚落音,就听见上面大呼“气杀我也”!待他抬头看时,李治却已倒在龙案后面,昏厥过去了。
王伏胜大惊失色,一面上前抱着李治,一面朝外面喊道:“来人哪……”
李荣闻声冲进殿来,扑到李治面前猛掐人中,半晌,李治才缓过气来,却是头风复发,天旋地转,眼睛模糊了:“朕这是怎么了?”
“陛下不过是头风复发,奴才这就去传淳于太医令进宫为陛下诊治。”
李治摇了摇头。王伏胜更是仓皇无措,跪在地上泪水双流道:“陛下!都是奴才该死,请陛下杀了奴才吧!”
李治闭眼养了一会儿神,疲累地说道:“你举报有功,何罪之有?且先退下吧。”
王伏胜还是不愿起来,道:“陛下即便大开天恩,蓬莱殿奴才也是回不去了。”
“唉!是朕当初要你前往皇后处的,你且留在宣政殿吧!”李治叹了一口气。
等王伏胜一走,李治又问道:“现今是何时辰了?”
“已是申时二刻了。”李荣应道。
“你亲自去上官府邸,密宣上官仪连夜进宫。”
“陛下!您的病?”
李治的声音顿然高了:“让你去就去,朕死不了。”
……
日月如梭,一转眼,卢承庆来润州已经四年了。
从度支尚书、参知政事降职为润州刺史,卢承庆除了时不时有些伤感,却没有任何怨言。有多少次黄昏,他沿着大江南岸骑马缓行,望着如血残阳映红一江碧水,甚至心生出对皇上的依稀感恩。
比起被贬到庭州的来济,被一贬再贬到爱州的褚遂良,甚至被贬到西州的裴行俭,他觉得自己很幸运了。润州山清水秀,物阜民丰,气候湿润,民风醇厚。此若不是上苍的眷顾,他就只能感恩皇上的恻隐和宽怀了。
在他到任之前,润州域内官员贪贿成风,民怨载道。有些农夫不堪重负,聚集到湖河港汊处或到城郊的永镇山为寇,专以劫富济贫为生。他到任不久,就在润州城内广贴告示,宣布润州官员有收受贿赂者,民可举报,查有实据者,当即报朝廷免官;若有人举报刺史有贪贿之行者,可直送大司宪。
宜兴县令以身试法,判案时收受原告贿赂,颠倒是非,诬良为盗,被举报到刺史府。卢承庆亲自主审,还被告清白之名,当场革去宜兴县令之职,报吏部行文。好在那县令与主持选举的李义府毫无瓜葛,很快朝廷下达文书,县令便回老家以稼穑为业了。其他不干净的县令则纷纷退还贿款,或交到州府。消息传开,百姓欢腾,都说润州的天晴了。
他又亲往湖河港汊和山坳招徕流亡者,令归其业。不到一年时间,润州便民安其业,官勤其位。长史见状,要奏报朝廷表功,却被他婉谢了:“下官尽忠朝廷,福祉黎民,乃为官者之责,何求虚名?”
长史闻言十分感动,一天,两人署理完政事,长史邀卢承庆泛舟太湖。四千多里的水域,在卢承庆面前展开千里烟波。正是午后时分,乳白色的水汽在水面扯丝拉絮般浮动,舟行湖中,宛如一片秋叶。这情景,让长史再度想到卢承庆的宦海沉浮,便感叹道:“在下观大人沉浮进退,泰然处之,果真心波不兴么?”
卢承庆笑了笑言道:“下官有一往事,大人可愿听否?”
长史微微颔首。
“下官在太宗朝曾主百官考课,有一官督漕运,遭风失米。本官考之曰:‘监运损粮,考中下。’其人容色自若,无言而退。下官感其雅量,改注曰:‘非力所及,考中中。’其人既无喜容,亦无愧色。下官嘉之,又改曰:‘宠辱不惊,考中上。’现在想来此事,比之其雅量,下官望而不及。”
“大人能着人善,令在下感佩。”长史赞道。
卢承庆望着远方的湖心小岛,目光迷离,沉入往昔的回忆:“下官此生沉浮莫定,若是心中块垒淤积,早就命殒中道了。”
但长史还是不能明白,言道:“难道朝廷的处置百无一错,都罚当其罚么?”
未及回答,行船忽遇一漩涡,就颠簸得十分厉害,船家不免惊慌,生怕两位大人有个闪失。然而,卢承庆却镇定自若地说道:“船家周年**舟湖上,熟知水性,岂能为些许风浪旋流所惊吓,你只管从容应对,等过了这段,水面就当宽阔平缓、安然无险了。”
果然,不一会儿,船就平稳多了。再看看前面,一片芦苇葱茏苍翠,卢承庆朗朗的笑声就洒在了周围的浪花里:“宦海如行舟,时时有风险,下官宠辱不惊,其奈我何?”
“难道大人没有委屈之时么?”
卢承庆收住笑意道:“人非圣贤,焉能无忧,焉能不被曲解?”
长史虽系朝廷命官,却是土著人氏。贞观二十三年中进士后被任为吴县县令,后被擢拔为州长史,未再进长安。对朝堂风雨他只是耳闻,卢承庆一番话让他大开眼界,情知宦海险恶,非常人所能思之。
日暮时分,两人才回到城中,各自回了府邸。
卢承庆一进门,府令就告诉他说京都来人了,他不免感到有些惊异。自来润州后,除了与上官仪有间或的书信往来外,绝少京官来此。即便有,也是被贬路过之人。这大冬天的,有谁会餐风露宿、不期而至呢?他忽然就有了担心,是不是朝廷又要追究他了!
这样想着,他来到前厅,就见灯光下坐着一位年约五十的官员,看上去十分面熟,却一时没有认出。待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时,他不禁“哦”了一声,这不是大司宪韦思谦么?他急忙上前见礼:“不知大人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韦思谦摆了摆手道:“事非昨日。在下因为许自然一案为李义府陷害,已贬为司宪侍御史了。”
“又是李义府!”卢承庆又一声感叹。
“多行不义,必无善终。李义府因卖官鬻爵,贪贿无度,又因僭越抗上而免官,已被流放到雟州了。”韦思谦道。
“下官也闻听此事了,真是善恶有报。”卢承庆长舒了一口气。
丫鬟进来给两位大人续上热茶,卢承庆转了话题问道:“大人此行……”
“在下是奉辛茂将大人和上官仪大人之命,来向大人问一件旧案。听说大人当年将拨付给百济驻军抚恤军资悉数交与李义府了?”韦思谦问道。
“是的,当时李义府是遣了少府卿武元爽前来提取的。”
“百济熊津都督刘仁轨大人屡次上书朝廷,言及士卒疲羸,冬衣夏服,纷思西归,军心不稳。辛大人与上官大人疑为此资财为李义府私吞,后来审理‘厌胜’之案时果然发现二十万钱来路不明。”韦思谦道。
“这事只要问武元爽便知。此案若明,李贼难逃腰斩,下官的冤情也可以洗雪了。”卢承庆站起来,在厅中踱着步子,望着窗外的夜色悲喜交集,“上苍有眼啊!四年了,下官背着重负度日如年,盼的就是这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