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武惠妃逝后,高力士渐渐发现李隆基变得沉默起来,睡眠时间与食量也在减少。
屈指算来,高力士随侍李隆基身边已历三十余年。某日高力士向李隆基表白道:“臣生于夷狄之国,长自升平之代,一承恩渥,三十余年。尝愿粉骨碎身以禅玄化,竭诚尽节,上答皇慈。”李隆基知道他的这席话发自肺腑,满腔真诚,因忧容待之。李隆基除了嘉许高力士之忠诚,还甚为赞赏其行事原则。史称高力士“性和谨少过,善观时俯仰,不敢骄横,故天子终亲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恶也。其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骄,持国柄而无权,近无闲言,远无横议”,由此可见高力士长久得宠的原因。
高力士比李隆基年长一岁,二人年龄相近,又旦夕在一起,那么李隆基有了心事,高力士能够很快洞察其细微。高力士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减膳少眠,近因是为武惠妃新逝,远因则是忧虑太子之位由何人来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武惠妃能够专宠二十余年,所倚绝不仅是容貌及顺承,更多的还是她与皇帝**,心意互通。那么武惠妃新逝,李隆基心中顿时空落,由此伤悲实为正常。高力士知道,不可能很快让皇帝步出这个阴影,唯有让时间来慢慢淡化。
高力士相信,皇帝在储位之事上的犹豫,缘于他身居其中不能自拔,由此不能全盘衡量。若太子之位能够早日解决,皇帝的心情也会大有好转。
皇帝此时的心结是:果然让寿王李瑁成为太子吗?
当初太子李瑛被废赐死,武惠妃当时病状未显,李隆基曾向宰相询问立储的人选。牛仙客唯唯诺诺唯李林甫马首是瞻,李林甫没有一丝犹豫,当即建言寿王李瑁可为太子。
高力士其时在侧,闻言后紧盯皇帝的反应。李隆基此时脸上未有喜怒之色,甚至还闭目思索了一会儿。高力士明白,李林甫今日的表态实在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他刚刚向皇帝说过废立太子为皇帝家事,今日又怎能直言推荐太子人选呢?
此前已有风言风语说惠妃与李林甫私下联络甚频,那么他如此表态,肯定是得惠妃之语了。
李隆基心细如发,怎能容许宠妃、宰相以及今后的太子连成一线呢?他现在隐忍不发,很大程度上归于自己与惠妃的恩爱。
如今惠妃已逝,则皇帝心中当有微妙的变化。高力士斟酌再三,觉得自己该是向皇帝进言的时候了。
李隆基自从武惠妃逝去之后,近一个月未让其他妃嫔侍寝。高力士这日待李隆基用毕晚膳,上前请示道:“陛下,前日会稽奉来数盆百叶木芙蓉,今日其花开得正旺,还请陛下移步前去一观。”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好呀,我们就前去一观吧。高将军,你这些日子费尽心思,无非不想让我孤坐殿中吧?”
高力士道:“饭后百步走,此为古训。臣觉得甚有道理,遂促请陛下,不免有些聒噪了。”
百叶木芙蓉摆放之地在“花萼相辉楼”之下,李隆基近来一直居住在兴庆殿中,两地相距何止百步?高力士被李隆基识破心事,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又说道:“陛下近来减食少眠,说到底还是常常孤坐殿中少有行动的缘故,臣无能使陛下心境顿开,只好用如此法儿让陛下起身了。”
李隆基大为感动,说道:“朕号称君临天下,然天下之人能知朕冷暖者,唯高将军一人而已。嗯,走吧,我们就走动一回。既在宫中,就不用他人相随了。”
其时刚至初夏,白日里阳光甚烈,到了太阳掩入西山之后,些许凉意渐渐沁起,人行在庭院之中,倒是十分惬意。李隆基在甬道上行了一段,眼观四周的姹紫嫣红,再嗅花香阵阵,心绪渐渐展开,其喟然叹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高力士知道皇帝所吟的为庾信的《枯树赋》,说的是东晋大将桓温北征经过金城,看到自己年轻时所种柳树皆已十围,遂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遂攀枝执条,泣然流泪,感叹岁月易逝。李隆基现在如此吟咏,大约睹宫中景物依旧,而佳人已逝,其心中多有悲怆之意。
高力士为了转换李隆基的心意,不随其话头触景生情,笑道:“陛下,臣已让武贤仪香汤沐浴,待会儿将她送入兴庆殿如何?”
武贤仪虽姓武,却与武惠妃无任何瓜葛。其已被李隆基临幸过,去岁末刚刚生下了李隆基的第二十九子李睿。武惠妃在世的时候,宫内人为示区别,皆呼武贤仪为“小武妃”。
李隆基闻言摇摇头道:“唉,自从惠儿走后,我对女人再无兴趣。高将军,还是免了吧。我近来睡眠不好,若再来一个不如惠儿熟稔的女人为伴,说不定会扰了睡眠。”
高力士见皇帝不肯,也就不再勉强,遂叹道:“陛下正当盛年,还是需要阴阳调和的时候。臣窃以为,惠妃生前侍奉陛下无微不至,她现今若地下有知陛下如此不爱惜自身,其寸心顿碎。”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我心中明白这些道理,奈何心中思念如此,挥之难去,实为无法之事。”说完话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高力士深明李隆基的性情,知道他宠爱某女时,往往全然投入,其情既醇又浓。如今武惠妃逝去,其心绪难平,实为例证。然随着时辰的缓缓逝去,终将会冲淡他的心绪,所以高力士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百叶木芙蓉在暮色中开得正浓,该花顾名思义,叶子生得极为繁茂,阔如蒲扇,密密匝匝地镶满枝干,最顶处方绽放出一朵粉红色的荷花状花儿。共有六盆摆放在一起,竟然成为一片小树林,青叶的清新之气与花儿的馥郁浓香混同一体,随那晚间的轻风曼舞,由此弥漫四周。
主仆二人绕丛而观,李隆基观之心情渐渐舒展,啧啧赞道:“会稽至长安何止千里?将如此大棵的花儿搬运至此,委实不易啊。”
高力士道:“若无裴侍中疏通漕运,这些江南的稀罕之物肯定难以看到。如今漕运通畅,关中粮草已然无虞,顺手捎来几盆花儿让陛下欣赏,实谓举手之劳了。”
裴耀卿此前主持的运粮关中之事大获成功,此后不管关中发生何种灾害,那些江南之粮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关中,李隆基再也不用率领百官前往洛阳就食,由此彻底摆脱了“逐粮天子”的讥称。
李隆基闻言大为欣喜,说道:“是啊,开元以来办了多少难事儿?这运粮关中,可谓锦上添花了。裴耀卿办成此事,不枉其为相一任。”李隆基说完,又开怀大笑了数声。
高力士一直在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李隆基先是开颜,继而发出会心的笑声,足证其心情与刚才相比大有改善。高力士觑准这个时机,开口言道:“是啊,陛下英明无比,又有能臣辅佐,则天下再无难事。然如今有一件大事,并无难处,陛下为何一直拖延未定呢?”
“什么大事?”
“太子未定,即为大事啊。”
李隆基闻言,脸色顿时为之一暗,那些莫名的心事又搅动上来,他看了高力士一眼,叹道:“高将军随我多年,难道不明白我的心事吗?这太子之事,又如何无难处了?”
武惠儿当初为了替自己的儿子谋取太子之位,不惜采取卑劣手段罗织太子李瑛结党的证据。武惠儿有心栽柳,不料想牵动了李隆基的心事,由此痛下杀手,一日杀三子,彻底铲除了这个可能图谋不轨的萌芽。此后李林甫数次建言立寿王李瑁为储,李隆基又想起武惠儿当初找张九龄的情景,再看到李林甫如此积极,心中其实不想立李瑁为太子,然究竟立何人为太子,其心中并无目标。恰值武惠儿病情延续数月乃至身死,此事就被耽搁了下来。
李隆基的心绪其实陷入一种偏执之中,其不想立李瑁,又碍于武惠儿之面和李林甫之请,不想直接拒绝,心中由此忧患不乐。
高力士此时率然说道:“陛下何必如此虚劳圣心?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此句话顿时点醒梦中之人。
当初立李瑛为太子而未立长子李琮(幼时名为嗣直),其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李琮幼时狩猎时,曾被野兽抓伤脸庞,由此破相,则无太子之仪。高力士现在说推长而立,那么李琮破相依旧,无继嗣资格,次子李瑛被废赐死,如此就轮到三子忠王李亨了。
李亨生于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其生母杨氏。其时李隆基为东宫太子,太平公主上倚哥哥睿宗皇帝之势,手下爪牙众多,就是东宫之中也多有太平公主的耳目,他们朝夕洞察,将太子的一举一动报与太平公主。某日李隆基得知,杨氏怀孕了,他当即大惊失色,生怕被姑姑得知后再告之父皇,以此举证自己沉湎声色,不足为太子。李隆基召来张说密商。张说心领神会,从宫外寻来三贴去胎药交由李隆基。谁知李隆基亲手熬药,但其三煮皆覆,杨氏肚中的胎儿因此保全,后来足月而生,成为李隆基的第三个儿子,是年二十八岁。
李亨被封为忠王,此前历任安西大都护、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河北道行军元帅等职。不过亲王为任,向为京中遥领。
李隆基闻言先是思索一会儿,继而击掌赞道:“汝言是也!汝言是也!对呀,我此前为何就想不起来呢?”
高力士微笑不语。
人皆有私情,对儿女也有厚薄之分。李瑛当初被立为太子,其中肯定有母亲赵丽妃正当专宠的功劳;李瑁以十八子之身份跃入李隆基眼帘之中,还是母亲得其宠爱的原因。相比而言,李亨之母杨氏早被李隆基遗忘,那么李亨也就变得默默无名了。
李隆基又道:“你提醒得好呀!亨儿仁孝无比,又好学不倦,此前又不和那几个逆子混在一起,实在稳妥。好、好,还是我家老奴最识我心意。”
李隆基如此说话,其心中已然属意让忠王李亨为太子,高力士知道点到为止的道理,绝不废话相随。其时暮色更浓,数名识趣的太监手持灯笼远远等待,高力士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请回吧。臣让他们过来照路吧?”
李隆基今日由于终于想通了立储的事儿,心中大为妥帖,周身也变得轻松起来,其脸含微笑,答道:“好哇,让他们过来吧。对了,你过一会儿将武贤仪送过来吧。”
高力士看到皇帝终于答应招妃,心想今日不虚此行,嘴角间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李隆基一旦想通了太子人选,就立刻付诸实施。开元二十六年六月初三,李隆基下诏立李亨为皇太子;七月初九,李隆基率领百官亲御宣政殿,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册太子典礼;再过十日,又下制册立忠王妃韦氏为太子妃。
自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儿向太子李瑛发难至今,已历三个年头,此前默默无闻的忠王李亨一跃而成为皇太子,则储位之事从此尘埃落定。
李林甫此前坚决荐李瑁为皇太子。其实李林甫行事一贯少有棱角,他如此旗帜鲜明地支持李瑁,使皇帝知悉,朝野之人皆闻,与其惯常行事大为迥异。如今李亨成为皇太子,李林甫因武惠妃已逝也不再坚持,转而赞同皇帝此封,然退至府内,其心中有着许多悔意。
李林甫回府之后,遇到思虑大事的时候,往往入那间密室静思。此密室不许任何人入内,李林甫处其中时更不许别人打扰。李林甫为此密室取了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名曰“精思堂”。
皇帝颁下册太子之诏后,李林甫回府即迈入“精思堂”,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时辰。府中的晚膳早已备好,然李林甫不到场,阖府上下只好静坐等待,那些不谙事的小儿女们肚饿难忍,纷纷哭将出来,其母只好悄悄寻来些糕点之物聊为充饥。
李林甫深悔自己不该如此旗帜鲜明,使朝野之人皆明自己的心思所在。长期的仕宦过程中,李林甫养成了凡事不轻易表态的习性,然此次率然表态,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事情很明显,李林甫能够击败张九龄,说明皇帝对他大为赏识。若再得皇帝的宠妃为援,那么这个相位就可以长久地坐下去。万一某日皇帝龙驭宾天,继任者为他力荐而来的太子,则李林甫的荣华富贵,也可以继续下去。
然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料到年龄不到四十的武惠妃会突然逝去呢?
李林甫的悔意毕竟只是一瞬间,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即是如何应对今后的太子李亨。
李亨此前无助无援,无非一个失落的藩王而已。此前李瑛为太子二十余年,此后寿王李瑁继任太子呼声最高,任何人想不到这太子之冠会轻易地落到他的头上。李亨现为太子,皇帝李隆基正当盛年,其身体康健,精神健旺,观如此光景,太子若想继任皇帝之位,恐怕二十年之内毫无希望。李林甫相信,太子李亨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保住这太子之位,其行事态度势必为待皇帝以谦恭,待臣下以谦逊,日常以读书为要,不敢轻易插手朝政之事。
李亨有如此保位的心态,只要皇帝李隆基对李林甫的信任不改,他就难以对李林甫构成任何威胁。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林甫是一个谋虑周全的人儿。他此时心中已然断定,自己前度举荐寿王李瑁太切,由此就将自己推向太子李亨的对立面。皇帝李隆基信任自己之时,太子李亨毫无办法。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万一哪天太子果然上位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顿时处于堪忧的境地。李林甫又将李亨的任职过程与人脉关系想了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亨自幼爱学,尤对兵法军机之事最感兴趣。李隆基看到这个儿子有此长处,遂选名师予以教授,并允他与志趣相投之人在宫中学习,并相谈论。这些人中现有二人最为著名,一个是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另一个为陇右节度使王忠嗣。
及至李亨年龄渐长,李隆基量才授用,开元四年,李亨年方六岁时,授其为安西大都护;开元十五年,授为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开元十八年,又授其为河北道行军元帅。
唐制规定,藩王授实职时仅为京中遥制,仅有名义上的职称,而无实际统驭之实。像李亨的军职虽显赫,其实从来未统驭过兵将。尽管这样,李亨还是可以和名义上的下属将领有所交结,譬如他为河北道行军元帅之时,其名义属下的八总管率兵十万取得北伐大捷,这些总管归捷后例先向李亨禀报,李亨也因此次军功被授为司徒。
再观太子妃韦氏一脉,其世代为望族,姻亲关系在贵宦之家盘根错节。太子妃之弟韦坚,又新被授为京兆尹,韦坚又与刑部尚书李适之交厚(李适之系太宗皇帝长子李承乾之孙,此人善文能饮,与贺知章、张旭等人来往颇多)。
李林甫稍稍将李亨的人脉关系梳理一遍,心中叹道:想不到如此一个无声无息之人,一旦成为太子,其风头竟然盖过了故太子李瑛!
李亨的亲生母亲出身于弘农杨氏,如此有着皇室血统的望族之门,当然将出身于草莽之间的赵丽妃压比了下去。李瑛与李亨同为皇子,其母亲出身就有了高下之分。
当李林甫笑眯眯地走出“精思堂”的时候,意味着他已将太子李亨的事儿想得非常清楚。至于他到底想了一些什么,下一步如何与太子李亨面对,天下之大,此时没有任何人能知其心事。
那日武贤仪侍寝之后,李隆基第二日就将其抛之脑后,再未召见。此后多日,李隆基将自己可意之人寻来侍寝一遍,其间也偶召新人,不久就兴致索然。
高力士明白皇帝闷闷不乐的原因,李隆基这日下朝之后,高力士殷勤地说道:“陛下,后宫庭院内花间相映,且今日天上阳光有云层遮挡,阳光并不强烈,适宜去漫步一回。”
李隆基知道高力士的心意所在,叹道:“你以为还能巧遇惠儿那样的佳人吗?唉,诸事不可强求,那种巧遇岂能重复?”
高力士被皇帝说中了心事,只好讪讪而笑。
李隆基又道:“六宫粉黛众多,为何与惠儿相较,皆失却颜色呢?”
高力士道:“想是陛下心有专属,由此心无旁骛。臣以为,陛下若能复原心迹,定能找到中意之人。想当初惠妃久处掖庭宫,若无那次巧遇,她岂不是要在掖庭宫劳役终其一生吗?”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然近日以来,我阅人甚多,又有哪一个如惠儿那样的呢?”
高力士心中不以为然,心想宫中有品秩者近千人,仅就体貌而言,胜过惠妃者又何其少了?皇帝心间不能平复,还是难以忘怀惠妃的缘故。
开元之初,高力士品秩渐高,李隆基见之则呼其为“将军”,未将他当成纯粹的内官,则高力士可以在宫外建宅。高力士有了新宅,即娶吕氏为妻,再收养子,俨然一个气度森然的贵宦之家。高力士虽有妻有子,无非装点一下明面上的虚荣,像他与吕氏如何有夫妻之实呢?吕氏不过一名内管家而已。高力士难与女人有夫妻之实,也就难以体察女人滋味和男女心情,他也就不能全识李隆基的心怀。
李隆基现在兴致索然,令高力士也一时束手无策。
李隆基于开元初年决心依贞观故事行事,不免内敛性情,未在女色上用心太多。然他年少之时即与王崇晔等人聚众游赏,洛阳城及长安城中的勾栏之处也多有他们的踪迹,实为烂漫飞扬之心性。尽力抑制这种心性,可以沉寂于一时,终究难以悉数斩绝。这些年天下繁华似锦,朝中大事皆能妥帖安置,特别是近来将挠心的储位之事平稳册封,令李隆基的心思有所活泛。
少年时的好玩场面忽然浮现在李隆基的面前,其心中顿时有了一个新奇的念头,遂微笑着说道:“好呀,高将军,我们就来一场好玩的物事如何?”
“好玩的物事?”
“是呀。你刚才不是说过要到花间漫步吗?花间漫步就不必了,你可寻一个少有花木的庭院。”
“若论花木甚少的庭院,兴庆宫中以显庆殿前花木最少,且离这里甚近。”
“嗯,就选在那里吧。你这就前去唤来百名宫人集于此院,不要那些侍寝过的妇人,最好寻些生面孔过来。你集齐之后,再来唤我。”
高力士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前去安排。他知道,皇帝这一次换了新法儿欲选新人,自己深明皇帝的心思,务必所选得人。
若在宫中数万人之中选出百人,殊非易事。若要悉数听选,须费很多时辰。高力士选用了一个快捷法儿,即挨个宫殿走走,看到顺眼之人即令她盛装至显庆殿前等候。如此集齐百人,也费时一个多时辰。
李隆基看到满头大汗的高力士前来促请,问道:“集齐百人如此难呀?不觉已至午时了。”
高力士躬身答道:“臣妄自猜度陛下心意,并将诸女一一过目,实在颇费时辰。累陛下久等,臣之罪也。”
李隆基笑道:“你何罪之有?为此小事,你以将军之身奔忙劳顿,我心其实颇为歉疚。”
“臣侍奉陛下,虽忙累无比,若能换来陛下一丝愉悦,则为臣之幸,天下之幸。”
李隆基起身笑道:“呵呵,我知道此话为衷心之语。高将军,昔年我们一见如故,此后三十余年相携至如今,我们名为主仆,实为老友了。你年长一岁,让你如此奔忙,我终有歉疚之心。罢了,我们过去吧。”
二人步下勤政楼,沿着甬道向显庆殿方向走去。高力士此时惊异地发现李隆基手中还拿着一只小小的锦盒,急忙趋步前去,欲将锦盒换持于自己手中,李隆基摇手不许,高力士又问持此盒有何用处。
李隆基故作神秘道:“此盒大有用处,你一会儿自可明白。”
甬道右侧生有一蓬芍药花儿,其绽放的花朵儿召来了数只彩蝶上下飞舞。李隆基见之蹑手蹑脚放低身子向花丛接近,就见他在那里揭开锦盒盖子,然后作势猛扑了几回,转身之时脸色笑容灿烂。
高力士不明何意,急问其故。
李隆基到了高力士面前,将锦盒稍微打开一条缝儿,令高力士向内观看。
高力士看见,盒内有一只硕大的五彩蝴蝶正在那里鼓动双翼,竭力想从盒中挣脱。李隆基将盒盖合上,问道:“瞧清楚了吗?”
“瞧清楚了。里面有一只蝶儿。”
“知道其颜色吗?”
“此为一只五彩蝶儿,且以金色为主,极易辨认。陛下扑下这只蝶儿,有何用处呀?”
高力士想起李隆基刚才的扑蝶之状,心想皇帝虽然是五十岁的人了,却身手矫健,不输于少年,心中就大为叹服。
李隆基莞尔一笑,说道:“你只要记清了此蝶的形状,下一步即有大用。”
百名佳人盛装立在显庆殿前,恰似凭空生出百丛花木,只闻院内香风阵阵,说不尽的风光旖旎。她们不知来此何事,已在这里俏立良久。待看到皇帝乍然出现在面前,皆心中大震,全不顾爱惜自己的洁衣,纷纷匍匐叩首行礼。
李隆基令她们平身,然后说道:“朕今日有暇,欲午膳时与尔等在显庆殿内会食。此时菜食尚未备妥,你们可在庭间等候片刻,也就不用太过拘谨了。”
此前高力士已嘱尚食局在显庆殿内备菜,众女闻听午间可与皇帝一起共同进膳,皆喜形于色。其中一些心思灵动之女暗自想道,若今日能得皇帝龙目惠顾,说不定能够成就一段喜缘,其春心拱动不已,暗思接近皇帝之策。
李隆基看到众女起身之后不敢随便走动,皆拘谨地站立原地,就对高力士说道:“她们如此站立不动,倒是免了你的一番周折。”
高力士不明其意,急问究竟。
李隆基微微抬起锦盒,示意道:“还记得这只蝴蝶的模样吗?你若记不清楚,可以再看清楚。”
高力士记性甚好,回答说不用再看。
“嗯,我待会儿将此蝶放出,你须瞧仔细了,看看这只蝶儿最先落在谁的身上。呵呵,她们今日盛装来此最好,身上既有香气,又梳有头油,且珠钗满头,蝶儿定为喜欢。”
高力士此时方悟李隆基捉蝶的本意,遂微笑着答道:“如此说来,蝶落之处之人即是今日为陛下侍寝之人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你仅记得侍寝之事。午膳之时,你让此女在我身后侍奉用膳吧。”其说完话,即伸手揭开锦盒盖,那只五色蝴蝶乍见亮光,顿时展翅飞将出来。
高力士全神贯注,盯紧蝴蝶的飞翔路径。
蝴蝶先越过李隆基的头顶向来路飞去,再观眼前似无花丛可依,遂折转身子北飞。蝴蝶之所以如此,自是闻到了庭院之中透来的馥郁香气。是时,人们使用香料愈加炽烈,这些宫人虽难以用上名贵的香料,其身上衣装皆被香料熏过,一些人身上还挂有香囊,由此香气弥漫,引来蝴蝶反身。
这只蝴蝶忽高忽低飞入人丛之中,追寻自己最为喜爱的香气所在。高力士紧盯此蝶,脚步不由得随之挪动,渐至人丛之中。高力士紧盯上方,其挪动之时竟然撞到躲避不及的宫女身上。众女眼观显赫的高大将军如此怪异举动,皆不识其意,心中骇异万端。
那只蝴蝶最终落在一个身着翠绿衫子的女子头顶,高力士行至其身旁,闻到此女身上散发出一股龙脑香的气息,心中暗暗叹道:这只蝶儿莫非也知香料的贵贱程度?龙脑香较之寻常香料,要名贵许多,蝶儿一路不顾他香直奔而来,定是识得此龙脑香气了。
宫中寻常之人难得龙脑香料,此女能佩龙脑香,则其非为寻常宫人。高力士定睛一看,识得此女为典乐女官,其享有六品秩级,当然有财力使用龙脑香了。
此女午膳之时侍奉李隆基用膳,晚间则入兴庆殿侍寝。另外九十九女后来得闻此女之所以被皇帝选中,原来是其使用的香料招来了蝶儿,不禁扼腕而叹,一些有财力的女官深自悔恨,只怪自己那日为何不将好香用上呢?
经历了这样一场蝶选佳人的游戏,宫中之人使用香料量大增,更有许多人费尽心机寻来名贵香料常佩身上,渴望被皇帝再次选中。
李隆基儿子众多,其于开元十年在长安东北角兴建“十王宅”,随着儿子日渐增多,“十王宅”中居住者早已不止十人。其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与城墙相邻,渐渐有了一大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的华丽宅宇。这片殿楼越建越多,除了安置李隆基的儿子之外,其数量众多的孙子也要有自己的院宇,于是建筑越过北城墙向北延伸,其西墙与大明宫相接,成就了好大一片院落。李隆基这一次接受上次“十王宅”气魄太小的教训,将此院落取名为“百孙院”。
诸王之宅中,每宅皆配四百宫人侍候;“百孙院”中,每院也有四十宫人侍奉左右。
寿王宅约建成于开元十五年,此为武惠妃的亲生儿子之宅,建造之人当然小心巴结。诸宅的大小规模以及殿宇高度有严格规制,建造之人不敢丝毫逾制,然在用料选材及精细程度上,还是有所不同的。这些人为了巴结皇帝宠妃,当然用钱时没有节俭的意思,将寿王宅建得美轮美奂。
寿王李瑁自小在武惠妃的呵护之下,可谓身处锦绣丛中顺风顺水,若非武惠妃早逝,寿王进位为太子,并非不可能之事。
强势母亲养育大的儿子,大多恭顺心慈。李瑁自幼在宁王府中长成,入宫后随兄长们一起读书习礼,养成了腼腆有礼、谦让宽容的性格。其长大之后,此性格终究难改,与其母之性情相比大为迥异。
武惠妃与杨洄谋取太子李瑛之时,其间惊心动魄且曲折往复之处,李瑁其实一点不知。当然,武惠儿逝时,李瑁满腔悲痛,这种悲痛并非基于从此失去了可以助力的大靠山,纯粹是基于母子亲情。
因为李瑁排行第十八,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能够上位为太子。武惠妃明白这个儿子性情恭顺,那么谋取大事之前没有必要将企图先向他透露。如此一来,李瑁觉得能成为一个养尊处优的藩王,则心已足。
是夜繁星满天,月光下泻,寿王宅前院的“春知堂”内灯火通明,远远可闻其中的鼓乐之声。
此为寿王宅演习歌舞的所在,李瑁虽未有其父李隆基谙熟乐律的能耐,却偏爱观闻歌舞。
今日入乐之诗为王维的新诗《终南山》。王维现为兵部库部郎中,其眼见张九龄罢相之后,李林甫对文学之士日渐厌恶,心中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前面说过,王维不赞赏陶渊明弃官的做法,他需要继续为官,又见当时朝中风向,就选择了既仕又隐的路子。某一日,王维携友入终南山游历,偶然瞧中了一处半山腰间的破败房舍,遂出薄资将之购买下来,稍加整修一番,闲暇时即离开京城入住其中。这首《终南山》,即是王维在终南山中探幽入微时的感遇之作,诗曰: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之迥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笔,阴晴从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此诗很快传入京城入乐,成了京城近时演唱的首选之曲。
李瑁此时悠闲地宽坐于座中,听完一青衣女子肩扛药锄将此诗清唱了一遍。既而乐声次第响起,八名身着白纱之少女翩翩而出,随着乐声在台上曼舞。
李瑁观之觉得有点奇怪,心中暗想道:“明明为山中景色,她们如何舞出溪边浣纱之状呢?”
乐声忽然变为一曲横笛之音,只听笛声没有呜咽之状,仅以短促的欢快之音奏出。台上原来曼舞的八女忽然站立两侧,脸现期盼之色,面向后台。
后台有一女踏着碎步缓缓而来,她也穿着一袭轻薄的白纱衣,与台上八女一样头上未饰以任何钗钿,其乌发及肩,与白衣相映,对比强烈美不胜收。
该女行到台中,另外八女在其身后聚成半圆状,只见该女将长袖散出,八女也依样挥袖,台上顿时白袖翻飞,恰似广寒仙子在月宫中寂寞而舞。
此后的舞意并非渲染月宫故事,她们间或跳跃,间或作浣衣之状,分明演绎的是越国浣纱女在溪中浣纱欢畅的情景。到了最后,白衣女子又将王维的《终南山》吟唱一遍,与此前青衣女唱腔相比,此声婉转宛如黄鹂。
李瑁观看台上九女,心中暗自叹道:一样的装扮,一样的舞姿,一样的歌词,何以差异如此之大呢?
就见八女簇拥之中,后来之女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一招一式显得雍容华贵,妙不可言。
这后来之女,即为寿王妃杨玉环了。
曲终人散,杨玉环施施然归于座上,其身上犹不绝沁出细汗,香气扑鼻。
李瑁笑道:“此曲舞若单独观之闻之,堪称美妙。然集成一部乐舞,就有些不妥了。”
杨玉环轻启香唇,脸上现出迷人的微笑,问道:“殿下是言,妾有些不明白,何处不妥?”
“王维此诗多写终南山之景,今日之乐曲可与此诗相配,唯舞意似为溪边浣纱之姿,则与诗意有些相违了。”
“殿下呀,知道妾今日扮相为何人吗?”
“当然为越女了。”
“嗯,越女之中何人最有名呀?”
李瑁笑道:“莫非为西施吗?”
“对呀,正是西施。当日西施功成身退,终与范蠡泛舟于五湖之间。王维之诗多叙隐者之情,其意正与西施相通啊。”
李瑁稍微愣了一下,说道:“若如此攀扯,就过于牵强了。须知乐舞最宜直观,如此大拐其弯,就失去了歌舞本意。”
李瑁如此评论,说明能识歌舞之妙。杨玉环听罢,微微将头一晃,娇嗔道:“妾偏喜如此舞,难道不可吗?殿下若想依王维诗本意,大可自扮王维入空山而舞。”她如此说话,明显有些强词夺理了。
李瑁当然熟知杨玉环的心性,新婚之后,当他第一次看到杨玉环露出此种神情时,如痴如醉,心中油然生出对母妃的感激之意,因为只有母妃方能为自己访来这样的佳妇。
李瑁此时莞尔一笑,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这就安歇吧。”
李瑁与杨玉环离开“春知堂”,然后各归自己的寝室。
二人新婚之际,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此后二年,杨玉环一方面承载着丈夫的雨露蜜爱,另一方面享受王府的优裕生活,本来有些柔弱的身子日渐丰腴。其艳丽风情如旧,又新增了动人心魄的诱人之美,李瑁坐拥美妇,心中更觉甜蜜。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辰,李瑁本来火热的心田渐冷,其原因甚为简单:李瑁眼瞅着比自己小的弟弟都有了儿女,眼前的佳妇虽美貌无比兼风情万种,奈何数年间其肚子却毫无动静。
本分的李瑁望儿心切,渐渐将杨玉环抛在一边,转而再寻其他佳人。这并非难事儿,唐制规定,亲王可有正妻二人,称为孺人,媵十人,妾无定数。李瑁宅中有宫女四百,他可以令任何人侍寝。若娶孺人与媵,需要朝廷册封,比较麻烦,然让宫女侍寝,则相对简单得多。
李瑁从此很少让杨玉环侍寝,转而挑选其他人入室。效果非常明显,一年之后,李瑁就有了一子二女,其儿女的母亲也因此被朝廷册封为媵人。
杨玉环现在独寝许久,已然变得十分习惯了。
按:李隆基兄弟及诸子名字改动甚多,如废太子李瑛初名嗣谦,开元二十四年改名为瑛;现太子李亨初名为嗣昇,开元十五年更名浚,开元二十八年更名绍,天宝三载方更名为亨。本书为就简略,仅取其后名,其他类似者也按此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