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大漠横穿征高昌 天兵出师讨漠北(1 / 1)

西域诸国中,除去西突厥汗国以外,就数高昌国的势力最强。肆叶护可汗此时的心情也很矛盾,一方面,面对得大唐支持的泥孰可汗无计可施;另一方面,对失去东方的地盘又极不甘心。麴文泰现在主动来投怀送抱,让肆叶护可汗大喜过望,决定与高昌国联手,逐步使其势力东移。

泥孰可汗这些年得大唐支持,下面又有若干属国,不免志得意满,犯了颉利一样的毛病,对其部落疏于笼络,往往简单地发号施令,时间长了,族人渐生怨心。

肆叶护可汗知道要想扩张势力,须以本族人为本,靠统领外族人来侵占地盘,那是很不牢靠的。他现在起了东扩的念头,就派人到泥孰可汗辖下的突厥部族中去了解情况,得知这些部落对泥孰可汗有怨愤之心后,遂开始了动作。

肆叶护可汗封阿史那步真为叶护,令其带人开始东进。阿史那步真到了突厥族处月、处密部落稍加鼓动,这二部早对泥孰可汗有怨愤之心,于是就归附肆叶护可汗。如此,肆叶护可汗不费一刀一兵就轻松控制了天山东路。阿史那步真带领手下一路东行,直抵可汗浮屠城设立牙帐。

可汗浮屠城在高昌城的正北方,两城相间三百余里。

麴文泰得知阿史那步真在可汗浮屠城建牙帐,顿时喜形于色。他令人准备好一应珍宝礼物,亲自去可汗浮屠城面见阿史那步真。两人一番密谋,十日后,阿史那步真从处月、处密诸部落中挑选了一万精骑,斜向西南杀向焉耆。这边,麴文泰集合国内重兵,悄悄沿着与焉耆国相邻的边境上一字排开。得知突厥铁骑已经攻入焉耆国境内的消息后,麴文泰即号令全线猛力发动。焉耆国国王突骑支因事先毫无防范,未及招架即全线崩溃,其五座城池很快全部被攻破,突骑支只好带领从人逃往龟兹国。

李世民得到消息,森然道:“麴文泰一意孤行,即是自取灭亡之道。其为汉人,不思归属朝廷,反而挟外人自重,妄想与中土分裂,他实在是打错了主意。昔汉武之时,高昌、龟兹等地皆为汉土,朕岂能使之长期孤悬海外?朕这些年一心一意谋求国内农桑事旺,尚未派一兵一卒前去打通西域通道,唯思与他们和睦相处。不料这些人以为朕的举措是示弱以人,哼,朕难道会容忍你们各方势力长期在西域耀武扬威吗?终有一日,那里要变成大唐州县。”

李世民无意之间暴露了自己图谋西域的志向。

侯君集率先出班奏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麴文泰累受国恩,却私下与肆叶护可汗交好,其先攻焉耆,再议攻伊州,摆明了要与我朝为敌。陛下,臣愿领兵出征,将麴文泰擒拿至京,由圣上问罪。”

薛万均也出班奏道:“陛下,臣愿随侯尚书一起带兵出征。”

李世民又听了群臣的意见,很快定下了征讨高昌的大计,褚遂良遵旨拟就了《讨高昌诏》。诏书中历数了麴文泰数年来的劣行,说他阻碍西域通道,攻灭焉耆,交接外族,欺凌国民施以暴政,并挑拨其他族人与大唐的关系。是年十一月,侯君集、薛万均带领十万兵马,浩浩****杀奔高昌国。不日,他们到达玉门关。

传说中,古时候西域的美玉从此处输往中土,故得名为玉门。汉武帝时,为了打击匈奴的侵扰,他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兵西征,从此设立了玉门关,同时还在玉门关南一百二十里处设立了阳关。玉门关和阳关成为西域通路上的重要关隘,出敦煌向西北经玉门关、鄯善北行,叫天山北路;一条出敦煌向西南经阳关、安南坝,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行,叫天山南路。

侯君集欲在玉门关短暂停留之后,再奔向伊州,最后杀向高昌。他现在站在关上向西瞭望,远处是一派苍茫之色,一条清晰的大路蜿蜒伸向天际。路两边,沟壑纵横,沼泽遍布,数丛胡杨摇曳着残留的枯叶。路上,驼铃悠悠,人喊马嘶,商队络绎,这些行旅之人压根儿不知道大唐与高昌的一场战事即将开始。

侯君集对身侧的薛万均说道:“我们若步出此关,道路就难行了。”他又手指关下说道,“那些大个儿的家伙,可以征来使用。”

薛万均明白,侯君集所指的是背有两个驼峰的骆驼。

第二日,侯君集整兵五万向高昌进发,剩余五万人马留驻玉门关。他用中郎将辛獠儿为前锋,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兵继其后,自统中军,让薛万均殿后。薛万均果然征来许多头骆驼,上面载满清水、粮草等物。

大队人马出了玉门关,举目四望,四周皆是展平展平的戈壁沙原。荒原上早被数遍寒风掠过,看不到一丝嫩绿,满目皆是一派土黄色。远处,可以依稀看到连绵的山影,在日光的反衬下,山顶上闪亮着寒冷的银光,那是洁白的积雪所致。

为了不走漏消息,侯君集向玉门关守将下令,阻断所有由东向西的行旅。这样一来,沿途仅见有自西向东的商贾,路上安静许多。

侯君集骑在马上,眼睛微眯着,身子随着马的起伏有节奏地晃动。他知道,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麴文泰,而是这千余里的茫茫戈壁。商旅行走时可以多带骆驼,备足清水和粮草。眼前的五万兵马,每日要消耗大量的清水和粮草,靠身后数千只骆驼来转运,实在是杯水车薪。

出玉门关不远,这里还有数口甜水井,再向西行,茫茫戈壁滩上寸草不生,难觅清水。侯君集眼望前方被风扬起的红旗,心里忽然一动,思忖道:“大军若到了戈壁滩中,进不了,退不得,将如何是好?看来自己原来有些过于乐观了。”想到这里,他下令停止前进,大军就地扎营。再传薛将军前来议事。

大军很快停止了脚步,薛万均也从后面骑着马,急促前来。他到侯君集面前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问道:“侯尚书,何故停止前进?”

侯君集手指队伍,说道:“薛将军,我们临行之时,让将士们备足了十日用的清水和粮草,十日内,我们能到达高昌吗?”

“十日内能勉强到达伊州,若粮草不足,可以让伊州接济,或者靠随行的骆驼转运。”

“伊州弹丸之地,其所需粮草亦需后方转运。我们五万人马到了伊州,清水也就罢了,粮草万难供应。再说骆驼转运,薛将军你看,大军前锋已出玉门关二十余里,那些骆驼呢?至多出关五里吧。骆驼以如此走法,如何能够跟随大军?”

薛万均急忙问计。

侯君集扫射一眼灰暗的天空以及停顿的队伍,断然说道:“这里还有可汲水之处,大队人马就此驻扎,十天以后再出发。你可让所有骆驼继续前进,沿途不得停留和放缓脚步。”

“大队人马随骆驼缓缓行走,一样可以接续粮草嘛。”

“哼,大军若像骆驼这样行走,未到高昌,将士们都会饿得骨瘦如柴,再经热风一烤,冷风一浸,顿时成了人干儿。好了,无须多言,你速去布置吧。”

侯君集这样做是想让骆驼先进发,待大军行至中途的时候,以便补充清水和粮草,使人马有了接续之力。为了防范在大漠中出没的盗贼劫持,侯君集又让阿史那社尔带领部分精干突厥兵护持而行。

后来的经历证明,侯君集此举是正确的。若白天无水,人畜难以在热浪中行走;若入夜后肚中无粮,人畜同样难以熬过寒冷的黑夜。

当太阳刺破夜幕,夜来的清冷随着阳光的增强而散去,代之以热浪。茫茫戈壁滩上,无遮无荫,阳光无遮挡地亮堂堂地洒向地面,透入戈壁滩上的石头缝隙间。这里,以晴空为多,天上往往没有一丝儿云,太阳像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因为戈壁滩中没有遮阳歇息的地方,白日时,大军必须前进,热度随着太阳的逐步升高而加剧。大军行走时随着其脚步蹚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灰尘,如黄雾般地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头上热浪阵阵,地上也热得发烫。很快,汗从每一个人的头上流下来,“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毋庸置疑,白日消耗清水最多,为了使人畜不至于消耗体力过大,又要保证行进速度,侯君集让辛獠儿在前头掌握好行军速度,不许扬鞭狂奔,以匀速缓缓前进;另对人畜进水有严格的限制,规定出玉门关时每人携带的水量,必须够十日使用,若某人使用不当,则咎由自取。

薛万均想起吐谷浑之战中,契苾何力杀战马度过危难的做法,因向侯君集献言。侯君集厉言道:“战马驯养不易,且此后征战中要倚靠其脚力,岂能杀之食肉饮血?传令军中,每人须爱护坐骑,马在人在,无须多言。”

人在戈壁滩中,若失去了坐骑而靠双脚行走,那是万难走出绝地的。将士们知道坐骑的重要,分配水量时往往先让马匹畅饮,自己则轻饮数口,能忍则忍。

太阳隐去之后,夜幕降临,寒冷似乎一下子笼罩过来。这里的气候特点,即是昼夜温差极大,人们在白日身穿纱衣,未感凉爽;到了夜里,要身穿夹袄,犹感寒冷。有时候,在戈壁尽头,又圆又红的月亮就地升起,升至冷清的天空,给大地洒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当此时,将士们聚作一团相拥取暖,抬头望见明月,心中想起故乡的亲人,心中泛起一阵温馨;有时候,天忽然变得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四面过来的寒风,掀起打人的沙砾,既而漫天的飞雪下来,使大队人马陷入难堪的境地。

唐军的西征人马在戈壁滩中艰难地挪动,过了二十余日,终于到达碛口,这里距离高昌边境已近在咫尺。

麴文泰起初听说唐军来讨,心里不免惊惧,然其面子上依然强悍,这日对其朝臣说道:“唐朝京城离我国七千里,其间的沙碛戈壁占有两千里。戈壁之上,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么能行大军呢?我以前往长安之时,见其秦、陇以北,城邑萧条,较隋朝之时破败许多。其若来伐我国,发兵多则粮草不继,若发兵在三万人以下,岂是我的对手?”他这样说,无非是为臣下打气。

为了防备唐军来袭,麴文泰调集举国兵力在东面布防,不惜使西境空虚。

过了数日,一首童谣传遍高昌全国,其词曰:“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这首童谣渐渐传入宫内,渐渐传入麴文泰的耳中。

麴文泰闻此童谣大怒,他唤来近臣,怒声吼道:“查!查!查出此语是何人所造!诛灭九族!”

那几日,高昌国的所有衙署不再办理政事,如狼似虎的官吏们带领从人,在全国各地追查造童谣之人。数日之间,牢狱中人满为患,他们皆是拘来的嫌疑之人。

麴文泰此举,使其国内形势雪上加霜。

当侯君集带领前军到了碛口,麴文泰派往碛口的潜伏之人即西行飞报:“陛下,祸事了。唐军已经进发至碛口,瞧人马有十万之多!”

麴文泰挣扎着说道:“胡……胡说,什……什么唐军?”

那人伏地禀道:“陛下,唐军兵临碛口,李大亮领人去迎,小人亲眼所见,不敢虚报。”

这句话犹如晴天里的一声响雷,震得麴文泰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眼神茫然,身子颓然滑下王座。两名宫女见状大惊,急忙伸手相扶。无奈麴文泰的身材胖大,又兼软瘫如泥,实在难扶。她们鼓捣了好长一阵,终于将其扶到座上斜斜躺下,其头颅低垂一边。一名宫女伸手将其头扶正,就见其嘴角间已泛出一圈白沫,她再探了探麴文泰的鼻息,然后说道:“陛下宾天了。”

闻听唐军兵临碛口的消息,麴文泰竟然惊惧暴死。

侯君集听说麴文泰已经死去,心中茫然若失,其叹道:“麴文泰死了,唉,这家伙倒是知趣,不用我动手就先归天了。看来此战难以完满,我原来想攻破高昌之后,擒拿麴文泰至京,一路上让其在槛车里游巡,沿途人可以好好看看他的尊容,入京后再让圣上好好奚落他一番。如此一来,此志难成了。”

前锋辛獠儿建言利用麴文泰发丧之日隐蔽进攻。

侯君集决然道:“辛獠儿,你将全军的大鼓集合起来,派人击鼓以为前导。让鼓声告诉高昌人,天兵到此,为正大光明之举,让他们做好准备迎战。”

众将哄然响应,大军于是随着震天的鼓声开始前进。

高昌国的二十二城于是皆被唐军降服,麴文泰的儿子麴智盛带领高昌臣民向侯君集投降。

侯君集攻破高昌城的消息,经各驿快速传递,很快传入京城。此加急文书由兵部送入宫中,正是早朝过后的时辰。其时,李世民在太极殿西暖阁与一帮近臣用过早膳,正与他们一起商议薛延陀的事。

李思摩率领突厥部众越过长城,到定襄建牙帐是数月前的事。李世民见李思摩非常惧怕薛延陀,即让执失思力携带玺书去见夷男让其将漠南之地让给突厥,明确薛延陀与突厥以大漠为界,不得侵扰。若谁先启衅,大唐即出劲兵征讨之。夷男迫于李世民的威严,不敢不听,即将薛延陀部众移往漠北。李思摩临行之时,心中还是惧怕薛延陀,向李世民求恳道:“臣蒙受皇恩,为部落之长,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门。若薛延陀侵逼,请徙家入长城。”

李世民让他放心前去。

夷男退回漠北,心里终归不是味儿。他这日听说李世民东巡,遂对其大儿子说道:“李世民东巡,留下李承乾看家,这是一个无大才的主儿,应付突发的事,定然没有李世民迅速。你可带领兵马去击定襄,那李思摩若没有唐军撑腰,摧之势同拉朽。”

其子大度设听命,带领部众及同罗、仆骨等部人马,号称二十万大军,浩浩****杀奔定襄。果然,李思摩听说薛延陀来袭,没有一次像样儿的防御,带领部众快速越过长城,保据朔州,然后遣使向长安告急。

李世民此次东巡时间不长,不日就返回了长安。他于昨晚阅罢了李思摩的告急之书,决定今日议决此事。

魏徵此时已六十岁,想是其多年来思虑过度,皱纹已爬满额头,且满头白发,老态毕现。他想起贞观四年时在政事堂里的辩论,那时他与温彦博针锋相对,他当时认为夷狄人面兽心,弱则服从,强则叛乱,温彦博搬出孔子“有教无类”的话来反驳他,认为要恩威并施,李世民用其策,设立羁縻府州来安置突厥人。如今温彦博已逝去,薛延陀现在的做派不正应了自己的话吗?魏徵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夷狄豺狼之心,其本性难改。陛下,薛延陀既然不听号令,可出兵将其驱逐出去。”

李世民听其言观其神色,知道魏徵想起了往事。他遍视座下,当时的老臣像陈叔达、温彦博、褚亮、王珪因病逝去,然当时的争论场面犹历历在目。自己那时候采纳了温彦博的意见,以恩威抚之设立羁縻府州,以图用教化的手段使异族与汉族和睦相处。不料十余年过去,自己待突厥人恩情重逾泰山,可那结社率恩将仇报,妄图加害自己,于是李思摩就回到漠南。他的心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本以为魏徵不善于外邦之事,然现在薛延陀起乱,莫非真应了其前言吗?

房玄龄见李世民在那里踌躇难答,遂禀道:“陛下,薛延陀举乱,缘于其地盘之争。自从陛下于贞观四年定下羁縻之策,经过这些年的实践,四邻安定,且使疆土逐步扩大,可见此法已有奇效。眼前薛延陀不听号令,可以出兵将之平复即可。”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之言,心里惕然警觉,因思突厥人岂能与结社率相类?像突利、李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史大柰等人对自己忠心耿耿,可见教化之策确实有效果。想到执失思力,他忧心说道:“夷男派兵来袭李思摩,他定将执失思力扣为人质,如此,执失思力的安危就让朕忧心了。”

李世民东巡之前,派执失思力为观察大使前往漠北,他至今未还京,定是被夷男扣留。

唐俭禀道:“陛下,臣听北境来人所言,说执失思力被夷男威逼利诱,已答应奉事夷男。夷男攻袭李思摩之时,北境的交通阻绝,臣无法辨别此传言是真是假。”

李世民摇头道:“执失思力随朕多年,你们还不知道他的心性吗?夷男扣押他是真,威逼利诱是真,然执失思力断然不会负我。”李世民的语气决绝,可见他非常自信。

唐俭见状说道:“如此,臣即派人潜入漠北,设法探知执失思力的消息,以知其安危。”

“执失思力之安危不用担心,他至多在薛延陀多待一些日子。若此战能快速完胜,夷男自会将执失思力拱手送回。”李世民说出此话,已很明确地表示要出兵救援李思摩。

李世民看到李靖默默地坐在一旁,只见他的面貌上亦现老态。到此时,他方才觉悟到,江山依旧,光阴易逝,看样子岁月的磨砺对人是一点都不吝啬的,曾经刀光剑影、叱咤风云的美好岁月一去不返,衰老将成为人的最大敌人。那一瞬间,李世民冒出了要加紧提拔后进的念头。他想到这里,觉得这样的念头非今日的议题,且留待以后再讲,因而向李靖道:“药师兄,你如何看待薛延陀这件事?”

李靖立起身答道:“漠北实为祸乱中原的渊薮,若放任不管,其势会愈加蔓延。臣赞成玄龄之语,我国日常可以用羁縻之策教化之,所谓恩威并重。若其无视陛下权威而一意孤行,须给予其雷霆一击让其收敛。”

“眼下侯君集征讨高昌未回,朕若在漠北开辟战场,可以兼顾吗?”

“不妨。我国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积累无数,兵强马壮,可以分头进击。且救援李思摩,其目的非为全数剿灭薛延陀,将其逐出漠南即可。我国马军如今傲视天下,可以以一当十,此次出兵,无须大动干戈。”

“药师兄深识全局,愈加增强朕的信心。药师兄,如今侯君集远在高昌,此次将兵,派谁为帅最为适宜呢?”

“英公世勣威名雄震漠北,可堪为帅。”

李世民点点头,他事先心里也想的是李世勣这个人选。

于是,李世民即让岑文本拟诏,授李世勣为朔州道行军总管,薛万彻为行军副总管,领兵六万,马骑一千二百匹,屯兵羽方;授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四万,马骑五千匹,屯兵灵武;授右屯卫将军张士贵为庆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一万七千人,屯兵云中;授凉州都督为凉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两万,屯兵凉州;又令营州都督张俭带领所部及奚、契丹等部兵马从东向西挤压。各路兵马皆归李世勣节制。

李世勣此时恰好在京,李世民事后召见他面授机宜:“薛延陀自负强盛,率然越过大漠南侵,其行程有数千里,其马必然疲劳不堪。凡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趁李思摩不备一击而中,却使李思摩从容退回长城,他们又待在原地,实为不智。朕事先知有今日,李思摩离京之时,朕嘱他退入长城之时,沿途将野草烧尽。这样,薛延陀粮草日少,又不能就地补充,断不能持久。卿合围之时,先不主动与其接战,可以大势逼其后退,待其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勇猛奋击,破之必矣。”李世勣为战多年,明白皇帝点明了此战的关键,心悦诚服领命而去。

李世民将出征漠北的诏令发出,又对群臣道:“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薛延陀这些年来雄霸大漠,与其屈身于东突厥的时节颇有天渊之别,然犹不满足。如此看来,他尊朕为‘天可汗’,不过畏惧大唐之势罢了。唉,人心不齐,朕若一味以德化之,其实未能啊。”

魏徵见李世民的心意大为改变,心里不免得意,禀道:“中土之学渊源深沉,如孔孟、庄老之道浸润国人日久,使中土之人有谦虚、中庸之风。而那些游牧部落,连本族文字都没有,他们没有一点克制自己欲望的想法,全凭着自己的心意以及武力来衡量是非。薛延陀不明事理,不理会陛下的好意,以致出兵抖搂威风。对这般人,唯有以暴制暴,方能灭其骄横之心。”

房玄龄似乎成了温彦博的继任者,对魏徵的话不以为然,他反驳道:“一味靠武力,有时候适得其反。譬如二人打架,能用拳头逼得对方心悦诚服吗?”

李世民不想听他的争论,说道:“罢了,此事不用再争论,朕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对外邦示以恩威,不能泥古不化而僵硬行之,须依据事态变化而采取对策。总而言之,出兵征讨毕竟是暂时的手段,长远来看,最好要以德绥之,方能长治久安,是为百年大计。”

群臣不再说此话题。

李世民看着这帮熟悉的大臣们,心中忽有所惑,问魏徵道:“魏卿,朕观古史,见其中有的时候君乱于上,而良臣治于下;有的时候臣子乱于下,而明君治于上。若二者相比,哪一种情形更为不堪呢?”

“臣以为,明君有心治国,则可发现臣子的过失,此时若能杀一儆百,其他臣子定能打起精神来竭力办事。若昏君暴虐为上,不听良臣的忠谏之言,虽有百里奚、伍子胥重生,也难救其祸,国亡指日可待。”

“依卿所言,我们君臣今日如何?”

“如今天下大治,皆是君明臣忠所致。然天下之事,不可有些许骄傲之心,否则流毒天下,是为衰运之始。”

李世民与群臣探讨治国的话题,这些年可谓多矣。像魏徵说的这段话,李世民非常耳熟。他微笑道:“贞观之初,君臣之间、臣臣之间往往为一话题辩论良久。顷年以来,我们辩论日少,像近来征高昌、伐薛延陀之事,基本上没有争论就将事定了下来。魏卿,看来我们君臣这些年来,心思走近了许多。出现如此的势头,非是朕强压群臣意见,使群臣盲从的结果。朕将你的《十渐疏》奉为至宝,经常诵读一遍,就为了不能自满渐生骄逸的性子。”

李世民所说的也是事实,贞观君臣这些年来理政能力纯熟,处理各种事情游刃有余,这是人所共识的事实。在座群臣闻言,皆点头称许。

魏徵躬身谢道:“臣言语偏激,不顾陛下颜面累累直言,如今年龄六十,犹列班朝堂高位,观古来之臣,如臣幸运者未之有也。朝野盛誉,此皆是陛下圣明之功,臣感激涕零。”

李世民见魏徵说出如此由衷之言,心里自然高兴,摆摆手道:“罢了,魏卿说出此等歌功颂德之言,难道想让朕飘飘欲仙吗?”

这是李世民的诙谐之言,座下群臣皆脸露微笑。

他们经历这段谈兴亡的插曲,话题又转到高昌大捷上。

李世民阅罢文书,将其示意臣下,感叹说道:“高昌之役取得完胜,朕固然欣喜,然有两点事先确实难以预料:一者,那麴文泰对朕不敬,朕原想他肯定是心硬如铁,不料他闻我军到达,竟然惊悸而死,看来是外强中干;二者,侯君集向来行军迅猛,其为了取得征伐胜利可以利用各种手段,包括诡道之行。而他此次不图隐秘,反而大张旗鼓使高昌人知其动静。”

众人闻言皆向李世民称贺,马周道:“侯尚书历尽千难万苦,横越千里沙碛,终于一举克平高昌,此战可谓干净利落。尤为可贵的是,高昌降服,则西域之路就此通畅,且将肆叶护可汗势力逐向西去,实为伟功一件。”

侯君集跟随李世民征战无数,然其大出风头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征讨吐谷浑之时,李靖作为主帅,他向李靖建言深入沙碛追击伏允,显示了作战凌厉的特点。此后他又率众击退吐蕃,此次克平高昌,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率兵才华,由此获得了国人的一片赞誉。

李世民大为高兴,说道:“马卿所言极是,克平高昌事小,安定西域事大,则高昌之役极为重要,且意义深远。药师兄,侯君集此次能尽礼鼓行,显示我军为仁义之师。他能够这样做,说明他对此战有完胜的信心。追根溯源,还是你倾力授以侯君集兵法军机的缘故,他的功劳之中包含你的心血。众位卿家,待侯君集领兵凯旋之时,我们要好好庆贺一番,全国大酺三日。”

自贞观三年之后,年年风调雨顺,马牛遍野,米谷丰稔,粮价一跌再跌,每年米价从价值一匹绢跌至二钱。天下能够如此富裕,归根到底,还是“抚民以静”的国策取得了效果。国力强大,四夷纷纷前来朝贡,如今侯君集又拔除了西域通道上的一颗钉子,无疑更加增添了贞观君臣的成就感。李世民决定全国大酺三日,群臣脸上洋溢着喜气,心中以为理所应当。

李世民眼睛余光中,忽然发现李靖坐在一旁默默无言,感到有些异样,遂笑问道:“药师兄独作默默,莫非有话要说吗?”

李靖闻言立起身来,就见岁月的侵蚀在他身上也留下明显的痕迹,原来他那挺直的腰板如今有些微微佝偻,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多了起来。他躬身答道:“陛下,高昌被克为我国的大事,实在可喜可贺,大酺三日其实应该。只是臣现在年老之后,思虑中难免驳杂,不该在此喜庆之时,想一些多虑的虚事。”

“药师兄所虑向来精确而老到,朕不听你谦虚之言,可详细道来。”

“陛下还记得臣那时候的多虑之语吗?”

李世民顿时明白。李靖一生不喜多言,更不会轻易评论他人。李靖唯一在李世民面前评论他人长短,仅仅是对侯君集的只言片语。李靖奉李世民之旨教授侯君集兵法,过了一段时间,侯君集在李世民面前埋怨李靖不肯全授。李世民以此责怪李靖,李靖答道:“侯君集说这等话,证明其心有异志。现今国内安定,不需征伐。臣之所教,足以使他能制四夷。然他欲求尽臣之兵法,是将有他心焉。”李世民当时哈哈一笑,心里认定李靖想留下一手,对侯君集一点都不怀疑。

李靖现在旧话重提,李世民还是不以为然,认为他有些杞人忧天。当着群臣之面,李世民不愿将此事说破,遂哈哈一笑道:“药师兄对此耿耿于怀,确实有些多虑了。好了,诸位就此散了吧。”

侯君集凯旋,果然“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李世民亲自在观德殿主持了献俘仪式,并从即日起诏告全国大酺三日。

麴智盛被侯君集带回京城,李世民授其为左武卫将军、金城郡公,令有司拨给住宅居住,不许其返回高昌旧境。群臣一开始觉得奇怪,像吐谷浑被平复之后,李世民依旧让伏允之子为吐谷浑王,让其复归旧地继续统辖其民,而麴智盛连一个名义上的高昌王都捞不上?他们不知李世民为何要这样做,只不过当此喜庆之时,他们慢慢也就淡忘了。

侯君集将高昌的乐工献给李世民,这些人当堂为皇帝演奏一回,让李世民大为欣赏,当即让太常寺将高昌乐定为正式的宫廷燕乐。唐依隋制,定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为九部乐,现在高昌乐加入,唐宫燕乐从此号为十部乐。长安人素来喜欢新奇,闻听高昌乐入部,坊间遍索会奏高昌乐之人,以先睹为快。

唐代对军功赏赐优厚,侯君集取得高昌大捷,其品秩升一级,所得赏赐无数。

李世民在此欢乐之时,不忘北境之战,这日李世勣派薛万彻回京,言称已将薛延陀逐出漠南,并请李世民示意下步行止。

李世民在薛万彻回京前,已经得知北境之役取得大捷的消息。他当即准许薛万彻入宫觐见,首先就问交战的详细过程。

薛万彻知道皇帝最爱询问交战的详细过程,其回京路上,已经无数次地打好了禀报的腹稿。现在李世民既然垂问,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那大度设占领定襄,又自带三万兵马追击李思摩。他追击到长城之下,见李思摩闭门不出,无计可施,只好令其手下在那里跳脚大骂。”

“嗯,大度设还算识好歹,不敢轻易踏入我国疆土,朕猜想这定是夷男所教,他驱逐李思摩,因为自私所致,朕恼怒尚可排解,若兵犯我国国境,即是挑衅,其后果自知。”李世民插话道。

“陛下圣明,薛延陀畏惧我国,果然不敢入我国国境一步。然其不听圣旨,妄想逞势强而横行漠北,也实在是打错了主意。李总管带领我们见过李思摩即摆好阵势向北压去。大度设见我军挺出,急忙拔腿往后撤。李总管选麾下及突厥六千骑,他亲自带领臣及这六千骑奋勇追击。两日内,铁骑越过白道川,在青山追上了大度设,其仓促之间难以接招,抵挡一阵就败下阵来,然后向诺真水败退。”

李世民问道:“朕听说薛延陀近来创立步战法,每五人为伍,其中一人牵马,步战取得胜机后,即上马追击,其横行大漠,此法收到奇效。此次交战,他们没有用步战法排阵吗?缘何不堪一击?”

“大度设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在于听说陛下东巡而不能及时出兵。他敢于带领三万骑到长城下骂阵,盖由此也。待我军出现,他看到寡不敌众,遂仓皇逃走。他到了诺真水,集合后续队伍,排开阵势想大战一场。”

李世民不再言语,静听薛万彻讲话。

“大度设在诺真水排开阵势,东西横亘十里。李总管带人追击时,因突厥人熟悉这里的地势,由他们在前为先锋。突厥人累胜之后,认为薛延陀部队已溃不成军,遂放心大胆地追击。他们到了阵前,先不与李总管联络,而是放开马蹄勇猛冲阵。大度设令人先放箭,让突厥人伤折不少,待突厥人冲破箭阵,冲到薛延陀兵阵面前,势已极衰,其触到大度设摆好的步战兵士群,无疑是遇到了铜墙铁壁,其队伍十伤六七,很快败下阵来。李总管到了阵前,目睹突厥人的败状,心伤不已,让其退后。他观察对阵形势,号令全体人马,手持盾牌躲避箭雨,这样推进到对方阵前,然后手持长槊直击之。这样凌厉攻杀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其长蛇阵上撕开一个缺口,其阵混乱,开始向后撤退。交战前,李总管让臣带领一彪人马,设法从左侧迂回,到了其军阵后方。对方每人拢着五匹马在那里等候。臣见两军开始交战,遂带领所部如旋风般扑到这些人马之间,见人砍人,见马斩索。半个时辰不到,其执马之人被消灭殆尽,那些马儿因失却了缰绳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样,其前方败退的步战之兵到此,见无马可乘,顿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当薛延陀人在此惊慌的当儿,李总管的铁骑如旋风般地刮过来。他们骑在马上,手执长刀,见人就劈杀,很快就斩杀三千余首级,地上的鲜血流成了河。大度设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带领残众逃回漠北。”

“如此说,未能生擒大度设吗?”

“未获大度设,为此战最大遗憾之事。李总管战后后悔,说若事先安排数人专盯大度设,则此战胜果更为巨大。战后,我们清点捕获人数,一万余人,其人众虽多,终无法与擒获大度设相比。”

李世民点头赞许道:“此役取得完胜,已为不易,李世勣以六千骑而击溃薛延陀数万人众,可谓以少胜多。看来李世勣率兵之才,堪与药师兄相比。”

唐军此时马壮人强,实为天下的精兵。此役之前,李世民调动各路人马向漠南合围,实际交战中仅是取势而已,真正起作用的就是这六千精骑所向披靡。当此之时,唐军往往与数倍乃至十倍的敌人交手,皆能取得完胜,可见双方战力的优劣。

李世民又问薛万彻道:“后来如何?”

“李总管带领我们入了定襄,我军后续队伍及李思摩部众陆续赶来,周围再难见薛延陀人的踪影。过了数日,夷男遣使来到定襄,他让李总管向圣上致意,愿罢战言好,不再侵凌突厥地盘。其还请求,既然大唐与吐蕃刚刚和亲,也请圣上赐予大唐公主,以永结同好。李总管不敢做主,让臣带领薛延陀使者入京面见圣上。”

“执失思力被夷男放回了吗?”

“使者言道,执失思力好好待在薛延陀,只要圣上答应和亲,立即将其礼送回国。”

李世民点头道:“执失思力淹留薛延陀,许多人对朕说执失思力定是降了薛延陀。现在看来,执失思力对朕忠心无二,不会对夷男卑躬屈膝,其气节堪嘉,实为我朝的苏武。”他转问一侧的房玄龄道,“玄龄,夷男妄图以执失思力为质,迫朕答应和亲。你以为如何?”

房玄龄禀道:“夷男以此拙劣手法来求和亲,实为不智。不过眼前薛延陀以势逞强,须有策早制之。臣以为可以有二策:一者,陛下选精兵十万以为后发,让李世勣统之深入大漠,一举剪除薛延陀势力,这样,可以击而掳之,涤除凶丑,百年无患;二者,遂其来请,与之为婚媾,北狄风俗,多由内政,其生子即是陛下外孙,其情难侵中国,这样,可保边境三十年无事。此二策,请陛下断之。”

李世民沉吟一会儿,说道:“兵凶战危,圣人所慎。侯君集刚刚击破高昌,再使李世勣大举向薛延陀进兵,国人会说朕好战无厌。魏徵他们,定累向朕举谏不已。罢了,朕为苍生父母,苟可利之,岂惜一女!万彻,你转告薛延陀来使,就说朕答应和亲,让他们赶快把执失思力放回来。”

薛万彻躬身道:“臣遵旨。臣明日与使者一同返回北境,如此就向陛下辞行了。”

“你回来如此匆匆,就在家里多待些日子吧。薛延陀的事安定下来,你回不回定襄也无关紧要,可让使者自回。否则丹杨见到朕,她又该责怪我这皇兄不通人情了。”

李世民当年让众公主与驸马劝说不解风情的薛万彻和丹杨公主的事,慢慢传为坊间的笑谈,在座的臣下皆知这段故事,心中暗笑,连粗豪的薛万彻也相当不好意思,他立在当地,抓耳挠腮,不知道如何对答才好。

侯君集和薛万均在高昌的作为,渐渐被回京的同行之人传播开来,一群谏官闻言,少不得搜寻其劣迹的详细,然后书成表章报与李世民。

李世民阅罢,起身绕室踱步,既而召房玄龄、马周、褚遂良、魏徵、孙伏伽、岑文本等人来议事。

李世民手指谏章,让他们前去观看。过了片刻,他感叹道:“前些日子,朕还与众卿一同赞扬侯君集能够尽礼鼓行,可谓仁义之师。谁知他得了高昌,竟然将自己视为太上皇,其**宫室,私藏珍宝,以致众将士纷纷效法,使我大唐之师成为强盗之众。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则物自归之,此为颠扑不破之道理。朕恼怒侯君集和薛万均,非为他们有小恶,实因此坏了大唐的名声。”

群臣观罢谏章,皆认为侯君集和薛万均实在不该。

李世民接着感叹道:“侯君集、薛万均官俸既丰,他们取得高昌大捷,我朝对军功赏赐优厚,何必妄取其他呢?看来人之私欲时刻充盈心间,一遇时机立刻喷发。想是他们以为高昌远离京城,以为取些珍宝,玩玩女人,这些劣迹京中难知,以致肆意妄为。可是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能逃过众人的法眼吗?孙伏伽,此二人由你下狱勘问,速速定罪。”

“臣遵旨。只是侯尚书与薛将军皆为上品,圣上能否派一名重臣来主持呢?”孙伏伽请求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犯事入狱,即是你的人犯,没有什么官品之说。孙伏伽,你要以戴胄公正理狱为榜样,秉公执法,何来怯懦之言?”李世民说到这里,脸上薄有怒色。

孙伏伽不敢再言声。

闻听要将侯君集、薛万均下狱,房玄龄等人以为应该,独岑文本与魏徵不然。

岑文本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将此二人下狱,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朕宽法慎刑,然不可使刑法流于空泛。朕若不治他们之罪,如何使天下人信服?”

“陛下,臣闻命将出师,主旨在于克敌制胜,若能全胜,主帅虽贪可赏;若其大败,虽廉亦可诛。汉之李广利,晋之王濬,隋之韩擒虎,其本身皆有过失,然其出师能捷,人主以为其有功,所以皆受封赏。陛下若将侯君集和薛万均交付大理寺收入狱中,海内之人定会说陛下唯录其过而忘其大功也。”

“依你所言,朕可以不问其罪吗?”

“陛下,历来将帅之臣,廉慎者少,而贪求者多,不可一味求全。臣以为陛下可以录其微功,忘其大过,让他们重列廷臣。这样,他们虽非清贞之臣,陛下犹得贪愚之将,陛下固然使刑法委屈,然大德弥显,不治侯君集等人之罪,其过更彰显天下。”

李世民哼了一声,显然不认同岑文本的宏论。若让侯君集继续作为兵部尚书列于朝班之中,显是不可能的事情。

魏徵也开口谏道:“陛下,臣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大理寺若将薛万均下在狱中,定赴高昌将与其有染的妇女执来询问。以我朝大将军与亡国妇女对辩床笫之私,所得者轻,所失者重,有碍大国风仪。昔秦穆公饮盗马之士,楚庄王赦绝缨之罪,此二人可谓明白大节。”

魏徵所引典故是古时两则很有名的故事。

秦穆公曾走失了一匹良马,被住在岐下的三百多游民抓住杀掉吃了,官吏抓住他们想依法严办。秦穆公不同意,反而说道:“君子不因为牲畜而伤害人。我听说吃了好马肉而不喝酒,会伤身子的。”于是赐给这帮人酒喝,并赦免了他们。后来秦穆公与晋惠公在韩原展开决战,秦穆公被伤正处于危难关头,这三百余人突然出现冒死冲入晋军重围,由此改变了战局,不但给秦穆公解围还活捉了晋惠公。

另一则关于楚庄王的故事,则是说一次胜仗之后,楚庄王宴请众将,并让自己美丽的姬妾为众将斟酒。这位姬妾因为太过漂亮,看得众将目瞪口呆,恰巧一阵风吹过来吹灭了灯火,一人趁**了姬妾一把,灵巧的姬妾顺手抓过其冠上之缨以为记认,并悄悄将此事告诉楚庄王。楚庄王闻言并不恼怒,心想喝多了酒的众将迷恋美色实属正常,他不许张灯,大喝道:“寡人今日高兴,大家皆将冠缨除下抛出户外,以作无缨之宴。”众人依言除缨,灯火方才点起,大家尽欢而散。后来的一次战斗中,楚庄王陷入重围身伤多处,这时一人拼死将楚庄王救出重围,其奄奄一息时对楚庄王道:“小人正是那日绝缨之人。”

不知是这二则故事打动了李世民,还是他素来对魏徵言听计从。李世民沉吟了片刻,明显改换了心意,问众人道:“魏卿、岑卿刚才所言,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马周言道:“臣以为可以赦免侯君集、薛万均之罪。”

李世民又感叹道:“一样的事,因人而异。侯君集贪得宝物,阿史那社尔一样入高昌,秋毫不取。甚至对朝廷的赏物,因不见朕之敕旨,也坚决不取。其终于见到敕旨,所取唯老弱故敝而已。侯君集、薛万均受中土道德熏陶多年,竟然不如一名归顺来的突厥人。罢了,朕听从你们的意见,就赦免其罪,不用再捕之入狱了。然可以保留他们的品秩,不能让他们在朝办事。侯君集的兵部尚书一职,可觅他人来任。玄龄,你以为此职何人可堪为任呢?”

房玄龄见李世民退了一大步,但免去他们实职的心思难改,遂禀道:“李世勣智勇双全,谋虑宏远,新近又逐薛延陀于大漠。陛下,臣以为李世勣可充此职。”

李世民目视群臣,征求众人的意见,就见这些人皆赞同房玄龄的话,遂让岑文本拟旨,诏李世勣为兵部尚书,让其克日返京赴任。

侯君集一生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此次克平高昌,其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不料因私取珍宝一事竟然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其心中苦楚难伸,渐渐对李世民生出了无尽的怨怼之情。

其实李世民这样处理侯君集,非是一时愤怒,而是大有深意。李靖数次在李世民面前说侯君集有异志,看似李世民当时未上心,其实早已对侯君集有了警觉。侯君集在高昌的作为,完全是肆无忌惮,正好印证了李靖的前言,李世民因而痛下重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过了两日,褚遂良匆匆求见李世民,禀报道:“陛下,洛阳来人密报,说张亮阴养死士,以图造反,此为他们的证辩。”说完,他将一纸递给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