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伏允逃入沙碛的消息传入京中,让李世民又喜又忧。他初闻消息之时,对面前的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马周说道:“药师兄领兵合围伏允,将其逐入沙碛,算是取得了第一步胜利。可那伏允号称大漠老狐狸,断不会善罢甘休,他肯定会倚仗地势与药师兄周旋。万一让他又得了势,则前功尽弃。想起段志玄前次领兵到了青海湖畔,不正是这种情势吗?”
房玄龄道:“李药师秉承圣上方略,用兵前先将伏允四面包围,伏允现在逃入了沙碛,然还在包围圈以内。臣想李药师不会轻易罢兵,不会使伏允的图谋得逞。”此时,李靖分兵两路进击伏允的消息尚未传入京城。
长孙无忌道:“臣想李药师下一步定会继续用兵,他这些日子连连催运粮草,大约要深入大漠追击。”
李世民欣慰说道:“天降药师兄于我朝,使朕每遇征役之事,委之即可,不用太操心。嗯,我们拭目以待,他此次定能一举克定吐谷浑。”
房玄龄这时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陛下,高甑生现下在狱中,他写了一份密报,告李靖图谋反叛。”
李世民心里一动,问道:“高甑生有什么凭据在手吗?”
“似乎没有硬实的凭据。他仅说李靖威权自重,独揽大权,清除异己,因有谋反之心。”
李世民平时对臣下坦明心迹,很少猜疑。但皇帝高高在上,最忌讳的就是臣下心怀异志。遍视朝中,李世民其实对李靖和李世勣最不放心,现在高甑生作为秦王府旧属,告李靖有谋反之心,他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稍稍思索一下,吩咐房玄龄道:“高甑生既有此报,你可让孙伏伽派人前去查明。不过高甑生犯律被李靖治罪,他是不是挟私诬告呢?何况,李靖正在前方带兵打仗,查验之事若传扬出去很不美,要让他们暗暗查明。”
魏徵与马周在侧,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高甑生告李靖谋反,明显是挟私诬告,压根儿就不需要去查明。然皇帝金口已开,还让暗暗查明,他们也不好再出言反对。
李世民扭头唤宦者取过一摞绢盒来,分赐四人,然后说道:“《兰亭序》帖终于落入朕手,朕也不能独享。朕这些日子,让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潜心拓书,以分赠近臣及爱书之人。此盒中所装,即是《兰亭序》帖之拓书。”
四人大喜过望,躬身谢赏。
李世民忽然又想起一事,问房玄龄道:“玄龄,朕听皇后说,朕上次赐给你的两名宫人,又被你退回宫中了?”
房玄龄脸上顿时现出尴尬的神色,答道:“圣上的心意,臣心领了。所赐钱物,臣已收执,唯两名宫女,臣实在不敢受。”
长孙无忌在旁说道:“陛下,房仆射素来惧内。这两名宫女刚到房宅,就被房夫人赶了出来,非是房仆射不愿受。”
李世民哈哈一笑,说道:“朕知道玄龄那独目夫人的故事,所以多年以来,玄龄不置侍妾,朕并不过问。只是玄龄这些年年龄渐长,朝中事务又多繁忙,身边还要有些侍奉汤水的人儿。玄龄,眼前的无忌、魏卿、马卿宅中,都有侍妾,此事最是寻常不过,你毕竟为一家之主,难道就如此畏惧夫人吗?”此时,朝中达官贵人家中多置侍妾,实为平常之事。除此以外,一些人还养歌伎,视为时尚。
长孙无忌、魏徵、马周眼望房玄龄,脸上浮出微笑。
房玄龄期期艾艾说道:“陛下,贱内多年来待玄龄忠贞,她既然不同意让臣置侍妾,自有她的道理。”
“废话!为人妻者,不得妒忌,方为至理。玄龄,朕问你,难道你心中不想吗?”
“圣上之命,臣不敢不从。只是……只是……”
“只是你惧内罢了。好吧,此事朕既然有旨,定要办成。玄龄,你现在就入府内,唤你那独目夫人来见朕。”
看到房玄龄退出殿外,殿内的君臣四人爆出一阵大笑。三名臣子心中暗想,由皇帝亲自劝说大臣夫人,要为其夫纳妾,有点不伦不类。
当房玄龄领着夫人进入殿内的时候,长孙无忌等人已退出。两人向李世民行了礼,李世民一脸严肃,呼其平身。李世民目视玄龄夫人,见她脸上已生出皱纹,再配上那只独目,更显丑陋。心想她强霸着不许玄龄纳妾,玄龄每日对着她这张老脸,不厌烦才怪呢,心中就起了一丝愤怒。他沉声问道:“玄龄是朝中二品大员,按照朝廷的规制,允许他再置姬媵。朕见玄龄迟迟不纳,就选了两名宫女赐给他。这是朕的好意,房夫人,朕听说你不许她们进宅,你莫非想抗旨吗?”
房夫人落落大方,拜道:“陛下为家夫着想,贱妾心怀感激。只是妾与玄龄为结发夫妻,俱出微贱,我们互相辅翼,遂有今日的荣耀。玄龄在家有妾一人侍奉,其实已足矣。若再置内媵,容易造成家庭失和,反为不美。妾所以不纳宫女,其实是为玄龄着想,非是自私忌妒的缘故。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为好。”
李世民提高了声调,怒道:“好一个利舌的妇人,你明明是忌妒,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朕金口玉言,岂有收回的道理?哼,你让朕收回成命,就是想成心抗旨,知道抗旨不遵有什么后果吗?”
房玄龄见李世民果然动了怒火,又知道自己夫人性子刚烈,害怕两人会闹僵,急忙禀道:“陛下,臣有夫人侍奉即足矣,不敢再置姬媵。此事却与贱内无关,请圣上治臣之罪。”
李世民立起身来,一拍条案,喝道:“玄龄,不用你插嘴,朕自有道理。”他将手一挥,喊道,“上鸩酒来。”
一名宫女手托玉盘,上面放有一金壶。不言而喻,壶内装有鸩酒。
李世民目视房夫人道:“此壶内装有鸩酒。你若允许玄龄纳妾,可以不饮;你若不许,须饮此酒,饮之立死。你选择吧。”
房玄龄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乞求道:“陛下,万万不可呀……”
房玄龄的话音未落,就见夫人走到宫女面前,伸手抓过金壶,将壶嘴伸进口中,一仰脖子,将鸩酒“咕嘟咕嘟”全部灌入了肚中。她将酒喝完,对房玄龄道:“玄龄,我们来生再为夫妻吧。”说完,就地躺倒,静静等死。
房玄龄大惊,眼泪顿时流了出来,连滚带爬伏到夫人身上,泣道:“夫人,你怎能这样……”
房夫人的举动让李世民目瞪口呆,他先是惊愕,既而气急败坏喝道:“来人,速速将此名妒妇抬回家中。”
四名宦者将房夫人抬出殿外,房玄龄悲痛欲绝,神情迷失,跌跌撞撞欲跟随夫人回府。李世民这时喝道:“玄龄,你过来。”
房玄龄慑于李世民的威严,情不自禁地来到李世民的面前。他泪眼婆娑,颤声说道:“圣上何必这样?娘子已死,让臣如何独活?”
李世民哈哈大笑,说道:“玄龄,你那夫人死不了!实话对你说,她饮的不是鸩酒,却是太原的陈醋。”
房玄龄大喜,一跃而起,上前执着李世民之手,连连摇动,大声道:“真是这样?真是这样?”其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已经忘记了君臣之礼,竟然失态。
李世民感叹说道:“她死不了。唉,玄龄,其性子如此刚烈,连朕亦生畏惧之心,何况你呢?”
“谢圣上圣恩,饶贱内不死。”
“罢了,此事今后休要再提起。这只是亏了你,想你今后日日对着她那张老脸,终究无可奈何。”
房夫人宁肯饮鸩酒不肯纳宫女的事传扬了出去,外人盛赞房夫人节烈如此,更叹他们伉俪情深,忠贞无比。只是后来的传言渐渐变了味儿,说房夫人爱妒忌,其“吃醋”的故事更是成了天下爱妒忌的女人的代名词。
李渊于去年夏秋之交时,突然中风,就此卧榻不起。李世民每隔几天,都要入大安宫探望。李渊今年以来,症候似乎加重了许多。李世民闻讯让太医署派人值更,并让尚食官每日晨夕之时送来珍馔,自己和长孙皇后殷勤前来探望。
这日午后,李世民又入大安宫,直奔李渊居住的垂拱殿。将到殿门,就见李渊的第十八个儿子李元名小跑过来。李元名今年刚刚十岁,被封为舒王。小家伙到了李世民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说道:“皇兄,小弟今日不愿向尚食官行礼,这样对吗?”
宫中女官在宫内养尊处优,有权有势,外廷官员更因其在皇帝身边,对她们畏惧三分。此次入大安宫送珍馔的尚食官,位列五品,在女宫中品秩最高。元名的师傅嘱咐他道:“你在宫中若见到尚食官品秩高者,须主动拜之。”小家伙双眼一翻,斥道:“那些尚食官是我二哥家的婢女,我何必拜之?”
李世民听李元名将过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听罢大喜,伸出大拇指赞道:“这才是我的好弟弟呢。你今后见了她们,须让她们行礼。”李世民口内这样说,心里却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可想而知,这些尚食官到了太上皇的宫里,竟然安然受别人行礼,她们无非仗了自己的势力。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就有了一些愤怒。
小家伙却不能体会这些,他见皇兄赞了自己,就乐颠颠跑了开去。
李世民入殿到了李渊的榻前,就见李渊刚刚醒来。李渊现在瘦了许多,面皮松弛,双眼无神,然神智十分清醒,他侧头见李世民前来,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一个人日日躺在榻上,会无端生出许多烦躁。李渊就是这样,他近来常常斥骂近旁之人。若李世民或者长孙嘉敏前来,他方才恢复平静。
李世民关切地问道:“父皇,儿子这几日送来的膳食,还算可口吗?”
李渊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唉,人躺在榻上,纵有再好的膳食,也没了胃口。二郎,我知道你的孝心,然我这一辈子也算是享了口福,你就不要再大费周折了。”李渊所言不假,他这一辈子的确是富贵一生。其出身于贵族之家,在隋朝时仕途顺利,太原起义,似乎也是顺势而成,至于后来当了皇帝,乃至退位为太上皇,皆是锦衣玉食,口福无限,温柔之福更无限。
李世民稍显内疚,说道:“儿子这几年忙于国事,对父皇嘘寒问暖不多。父皇年前中风,还是儿子不留心的缘故。”
“这岂是你的缘故?你这些年忙于国事,比为父要勤勉许多,就不要再为我分心了。对了,李靖去征讨吐谷浑,现在进程若何?”
“李靖已将伏允围困,并将其逐入沙碛之中。这些日子,李靖又分兵两路,左右包抄,其上表誓言道,此役定将伏允擒拿。”
李渊将眼神移向殿顶,喃喃道:“这只老狐狸,此次恐怕难逃李靖之手。二郎,若吐谷浑从此降服,西域之路就此通畅,算是去掉了我朝的一块心病。”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吐谷浑距离京城最近,其归降后对西域通道大有裨益。然再往西去,即是高昌国,再向西,即是西突厥。他们这些年对我朝貌似恭顺,岁岁来朝贡,骨子里却对我朝强大恐惧不已。想汉武之时,西域之路何其通畅。现在这些小国横亘其间,无理阻隔使者之事,时有发生。若吐谷浑此次大败,定会引起他们更多的猜忌之心。父皇,儿子有时也想带领劲旅,沿着汉武求马的路子打向西去,以恢复汉时土地。只是国内务求安静,若轻易兴兵,怕惹上穷兵黩武的议论。”
李渊听完,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侧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李世民道:“二郎,这个天下由你来治理,为父最为放心。二郎,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有句话叫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父不是糊涂之人,有几句掏心之语,今天一定要对你说出来。你英武能战,有见识,有谋略,又能安静治国。为父这些年虽深居宫内,然知道你已将国家治理得如花团锦簇一般。我心里呀,也是万分高兴。”李渊说到这里,感觉有些口干,就示意宫女端盏过来,浅浅地喝了一口水。
李世民劝道:“父皇不可太劳神,有话慢慢说。”
李渊摇摇头,继续说道:“为父见你诸事顺利,唯独到了我面前,总有局促之意。我知道,你一直对玄武门的那档子事耿耿于怀,认为一来夺了我的皇位,二来伤了大郎、四郎的性命。你其实大可不必。要说吧,事之初,我对你的确是满腔愤怒。然经过近十年来的岁月,我将许多事反复想了多遍,现在已归于平淡。你当初这样做,也是迫于局势,事也不是你一味做成的。”
对于李渊和李世民来说,玄武门之变一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多年以来,两人小心翼翼,力图避开谈论这件事,以求免了各人的尴尬之态。今日李渊主动提起,确实大出李世民意外。他事先未有任何准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李渊接着说道:“自古高位,须德才者居之。我让大郎为太子,是遵立嫡长的古训。可是呢,这个天下大部分从你手中得来,可谓功高显著。让你屈身于大郎之下,你可能无怨言,可大郎的心思就难测了。我后来细想前事,大郎、四郎已有对你下手的征兆了。所以说你提前发动,也算是迫于局势。且我们为皇家,只有一个皇帝位,兄弟相残固然不美,然亦合理。”李渊说到这里,已隐隐为自己不能早日摆平他们兄弟争斗之事而不安,毕竟,为阻止兄弟相残,作为皇帝老子还是应有所为的。
李世民的眼泪流了下来,伏地叩道:“父皇,当时局势太乱,以致手下伤了大哥和四弟的性命,让儿子追悔莫及。父皇今日重提旧事,使儿臣心中更加不安。”直到这个时候,李渊还不知道是李世民率先射杀李建成。
李渊叹了一口气,轻声唤道:“二郎,起来吧。他们已身死多年,徒说无用。手心手背皆是肉,要说他们身死我不心伤,那也是虚言。好了,你起来吧。”说着,他抬手费力一挥。
几名宫女过来搀起李世民,将他扶坐在侧凳上,一名宫女递来汗巾,让李世民揩去泪水。
李渊感叹道:“毕竟是伤心事,还是不提起为好。二郎,这些年来,国势蒸蒸日上,四夷宾服,皆是你之功。你的这番能耐,比为父强多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我李家先祖自陇西发迹,传到我手始立国,又在你手中发扬光大,观眼前国势,自秦汉以来未有也。二郎,你的作为使为父脸上有光,也使先祖倍感荣耀。对国家而言,使国力强盛,百姓衣食有余,实为莫大功德。我刚才说过,高位须有德才者居之,方能泽被苍生。这一点,你就把大郎和四郎比了下去。”
李渊说到这个份儿上,显是衷心之言。他根据李世民的才能及胸怀,得出了为苍生计,李世民做皇帝最为合适的结论,实属不易。他跳出了李世民骨肉相残的圈子,超越自己的悲痛而欣喜李世民治理天下的功业,也彰显了他的胸怀和睿智。
李世民见李渊如此宽宥自己,是他实在想不到的喜讯儿。这些年来,他一直怀有心事,就是在玄武门之变中杀了兄弟,迫父退位,心想当世人如何评价自己?后世之人又如何评说自己?父亲郁郁不乐,是否因此事始终不能释怀?毕竟,骨肉相残,为古今大恶。现在父亲亲口说自己做得对,显是宽宥了自己,他在欣喜之余,也深叹李渊那博大的胸怀。如此,他就彻底地去掉了一桩心事。那一时刻,他悲喜交加,哽咽道:“父皇……儿子有父若此,让儿子……让儿子……”最后竟然说不出话来,复又跪地,向李渊叩拜。
李世民拜别李渊辞出大安宫,一路上默默无语。回到太极殿,他的眼圈依然红彤彤的。这时,长孙无忌有事来奏,看到李世民这般模样,惊问何故。
李世民简略将刚才他们父子两人对话的过程叙述了一遍,长孙无忌听完,也是大为感动。
李世民最后感叹道:“无忌,父皇这样说,又使朕生出了许多感慨。朕即位之后,经过我们君臣努力,终于实现天下大治。群臣议论起来,将这些功劳都堆在我们头上。其实追根溯源,像现在农桑事旺,若非父皇于武德二年初定《租庸调法》和《均田法》,朕主政数年之间岂能就成功了?其他如各种律令及主要做法,皆是父皇奠定基础。朕所做的,无非是将之更严格执行罢了。”顿了一顿,李世民又道,“这里面也有大郎的功劳。武德年间,朕多在外从事征伐之事,大郎为太子居京城,许多事都是他亲手来做的。”
好半天,李世民的神色方才恢复正常。说道:“无忌,朕看父皇的日子已经不多,该是为他准备后事的时候了。”
长孙无忌点头道:“是呀。古者皇帝即位之初就营造陵墓,短者十余年乃成,长者需五十年才建成。太上皇即位之后,一心扑在天下之事上,无心顾及自己的陵墓。臣那日与嘉敏一起去探望太上皇,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看来时日不多,现在即着手来做,亦已经显得仓促。”
“嗯,明日朝会上要与群臣商量此事。朕想要依汉长陵故事,建造时务从隆厚。”长陵为汉高祖刘邦的陵墓,其高九丈,规模宏大。
李世民第二日在朝会上说出自己的意思,不料立即遭到了虞世南的反对,其奏曰:“圣人薄葬其亲,非不孝也。如此为何呢?他们深思远虑,以为厚葬其亲反而成为亲人之累,所以不为。陛下之圣德度越唐、虞,然厚葬太上皇却以秦汉为法,臣以为不值。陛下说在陵中不藏金玉,以防人来盗墓,然依汉长陵故事,其陵九丈,外人看见丘垄如此巨大,怎么会相信里面没有金玉呢?且太上皇往日曾对臣说过,其陵寝建造,务从俭约。陛下说要务从隆厚,就是违了太上皇的初衷。”
“虞卿以为应如何建造呢?”
“臣以为如《白虎通》所规制,造建三仞之坟,其器物制度可加删减,以刻石立于陵旁,另将太上皇之事迹制成一书,将之藏于宗庙,奉为子孙永久之法。”
“如此与常人之坟并无分别,父皇为开国之主,这样就太简陋了。”
“想汉时造长陵,历时数十年。陛下若造如此规模陵园,以数月之功,万万难成。臣见汉文帝之霸陵因山而成,这样可省人力,若陛下执意要建高陵,如此因山而建,足显宏伟。”
李世民不愿意采用虞世南的建议,他知道厚葬容易引起盗墓的道理,然他现在若省力为李渊建筑陵墓,容易引起后人评说自己不能善待父亲,他不愿意担此罪名。
房玄龄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若依长陵制度修建陵墓,过于宏侈,且建造的时间也不够。臣在洛阳之时,曾去瞻仰汉光武帝刘秀之原陵,其陵高六丈,实为攸宜。光武帝为中兴明主,太上皇于乱世中一统天下,足以媲美。臣想太上皇之陵可依原陵制度建造。”
汉光武帝刘秀之原陵位于现孟津之铁谢,其南倚邙山,北临河水,该陵近山傍水,显然是形胜之地。房玄龄那日到原陵,还是围攻洛阳王世充之时,一日陪同李世民经过该陵,在此驻足观看。李世民此时一经提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原陵的模样和周围的环境,他又顾及虞世南苦谏之意,不再坚持建九丈高陵墓,遂说道:“好呀,玄龄之议甚为妥当。今九丈则太崇,三仞则太卑,就按玄龄之议,依原陵之制,为太上皇建造陵园。太上皇以前无暇顾及,朕今日仓促而成,可名之为‘献陵’。袁卿,你善阴阳之术,这踏勘选陵址之事,你须在三日内完成。”
袁天罡出班道:“陛下,臣见三原县之唐朱村,有一处形胜之地,其在汉太上皇陵西十五里处,可在那里堆土为陵,以为太上皇陵址。”
李渊的墓址就此确定了下来,有司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贞观九年五月十一日,李渊在垂拱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七十岁。其临死之前,遗言李世民以天下事为重,不许其为自己守制三年。因为李世民若守制,就不能再临朝视事。太子李承乾毕竟年幼,让他来治理国家,肯定力不从心。然李世民为表孝心,不再临朝听政,诏太子李承乾在东宫平决庶政。一帮大臣请求李世民遵李渊遗言,李世民坚持不许。
十月七日,朝廷举办了规模浩大的李渊丧礼,按照发丧卤簿,以六绋牵引李渊柩车,每绋各长三十丈,围七寸,各有执绋挽士虎贲千余人;另有挽郎两百人,左右各配挽歌两部,各六十四人。其后,李世民和百官缓缓跟随柩车,其身旁左右仪卫以及代哭者,蔚为壮观。经过诸般繁缛细密的葬仪程序,将李渊葬入献陵,同时还将李世民的生母太穆皇后与其合葬。为了免李渊夫妻在阴间寂寞,李世民准许让李神通、李婉娘等人的遗骨移至献陵周围,以为陪葬。
李渊死后,群臣为其上谥号太武皇帝,庙号高祖,后人多称其庙号,即唐高祖是也。
李靖的北路军以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为前锋,越过青海湖向西推进。这日斥候来报,说在曼头山一带发现吐谷浑人的踪迹。兄弟两人商量后以为,吐谷浑人现在已成惊弓之鸟,他们若见唐军大队的影子,顿时星散而逃,如此不如将大队人马化整为零,分头行动。
这时,契苾何力带领所部聚拢过来,他反对薛氏兄弟的意见,说道:“伏允逃入沙碛,其所倚者在于他熟悉这里的地势。唐军之所以能将其逐入大漠,所倚仗的在于兵多将广。两位将军若将队伍化整为零,就失去了我们的优势。想那沙碛里的地势,我尚且不熟,何况你们?我们不如依李大都督的方略,步步为营,逐步挤压伏允,待与南路军呼应联络之后,再一举攻克之。”
薛氏兄弟摇头不许,他们两人带领三百骑向曼头山奔去,契苾何力无奈,只好沿着他们的脚印前进,以为后应,防止他们兄弟有失。
孰料曼头山那里,并无伏允大军驻扎,此地向来为吐谷浑人的羊马囤集处,仅有千余人在那里防守。薛氏兄弟带领的三百骑为军中千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到了曼头山,在吐谷浑人群中来回砍杀,很快将吐谷浑人杀散。如此,他们未费太大的力气,就获得了吐谷浑人的二十余万头羊马牛。获得了这些杂畜,就为大军补充了军食。而对于伏允来说,他妄图以熟悉地势与唐军相抗,然十余万人总要有食物,他现在失去了这些杂畜,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也就少了一些与唐军相抗的资本。
薛氏兄弟大喜,这时后续大军与契苾何力所部也赶到曼头山,薛氏兄弟一面分出千余人来就地照顾这些杂畜,一面得意扬扬地对契苾何力炫耀道:“我们若不轻骑来袭,焉能获得如此多的战利品?”
契苾何力默然无语,人家取得收获为实,自己确实没有话说。
薛万均将此次完胜的过程写成一书,派人送给后面的李靖。书中说明了自己分兵的理由,并说兵贵神速,自己即日将再带领轻骑杀入纵深。李靖此时距离曼头山有一百余里,待他接到薛万均的来书,已是当日日暮之时,此刻薛氏兄弟已领兵出发。李靖阅书后大惊,说道:“二薛首仗得胜,过于轻敌。现在侯君集、李道宗的南路军在何处位置,未有任何消息;伏允的主力何在,也难知其踪影。二薛不明地理,单兵突进,容易中伏允的埋伏。”他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去召回二薛兄弟,遂令后续兵马逐步前移,并令契苾何力率部加快速度,以接应薛氏兄弟。
薛万均、薛万彻带领三百骑入了赤水原,见这里一半为沙碛,一半为水草。他们想不到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就下令大家下马,让劳累数日的马儿啃食野草并饮水。他们也坐在地上,食些干粮开始歇息,一些人躺倒在地上,眼睛一闭,竟然响起鼾声。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不停地寻找吐谷浑人的踪迹,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极是疲倦。
此时正当午时,天空瓦蓝瓦蓝的,阳光直射下来,其泛起的暖意笼罩着赤水原,让人不由得生出一丝慵懒之意。他们厮杀多日,遇到这样一个有阳光、有水草的地方,且四周寂静万分,远处的雪山映入眼帘,很是美丽,让他们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赤水原上,还有成群的野驴与羚羊在这里生活。这些动物一点都不怕人,它们甚至慢慢地走过来,瞪着好奇的大眼观察人们。
薛万彻看到这些动物,忽有所感,对薛万均道:“哼,外人不深入这里,将这里说成为不毛之地,说什么无水无食,足以把人困死。看看这里,有水有草,又有这些傻呆的驴羊,怎么会使我们无食可用呢?”
薛万均也有同感,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来外人所言,若不实地眼见,那是当不得真的。”
兄弟两人在那里意气风发,他们想不到一场危机马上就要来临了。
吐谷浑人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看到他们到了赤水原放马歇息,又瞧清了他们的人数,遂集合三千余人悄悄向这里包围过来。
只听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响起,蓦地,四角也有羯鼓声回应,又听到马蹄声自远而近。薛氏兄弟及随行兵士抬起头来,就见四周有数千吐谷浑人正疾冲过来。薛万均大惊,大喝道:“全体上马,赶快迎敌。”他和薛万彻率先跨上战马,手下人急忙寻找自己的马匹,呈现出一派混乱局面。这时,四面的吐谷浑人已经如旋风般杀入唐军队列之中,其时唐军兵士上马者不及一半。已上马者驱动马匹边躲避,边与敌人相斗,未上马者很多人成了吐谷浑人的刀下之鬼。吐谷浑人的一番冲杀过后,地上躺倒了唐军兵士的七十余具尸体。
薛氏兄弟已经无力再聚拢自己的队伍,因为吐谷浑人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起来,将唐军兵士分割得零零散散,以分头聚歼。
战斗未及一个时辰,吐谷浑人仗着己方人多,往往十余人围着唐兵一人砍杀,到了此时已杀死唐军兵士近二百人。薛氏兄弟身边原来有七十余人,现在仅剩下二十余人苦苦与敌人相斗。薛氏兄弟此时已感到今日难以善罢,弄不好这赤水原就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唯想多杀死一名敌人,就可多赚回来点本儿。兄弟两人拼杀在前,已经杀红了眼睛。其坐骑身中数枪,犹驰骋效力,到了最后实在无力坚持,遂脱力仆倒。兄弟两人跳下马来,持刀步战。他们手无盾牌,与马上敌手相斗,就相对处于劣势。不大一会儿,两人身上相继中刀,顿时血流如注。
正当薛氏兄弟万念俱灰的时候,忽见吐谷浑兵士被一彪人马杀得东倒西歪,他们顿时感到周围的压力骤减。远远望去,这彪人马的打扮与吐谷浑人大致相同,他们口中大声吆喝着,将手中弯刀砍向吐谷浑人。为首一人最为神勇,突在最前,所向披靡,挡者皆倒。待他杀到近前,薛氏兄弟一眼认出,原来此人正是契苾何力。不言而喻,其身后之人自是契苾部骁骑。
契苾何力看到二薛兄弟,见他们正在那里浴血奋战,遂唤左右牵来两匹马,呼道:“二薛将军,我奉李大都督之令前来接应你们。来,速速上马,让我们杀退敌人。”
原来契苾何力接到李靖的手令,深为他们的处境担忧,遂命所部加快速度,沿着他们的足迹前进。这样紧赶慢赶,虽为薛氏兄弟解了围,终究晚了一步,薛氏兄弟带来的三百骑士,眼前仅剩下不足一百,显然受到了重创。
吐谷浑人看到唐军援兵来到,他们拼杀一阵感到力不能支,眼见再难占到便宜。这时,其领头之人呼哨一声,其声音在乱军的嘈杂声中,异常响亮。吐谷浑人听到此号令,突然罢手不攻,转身四散逃走。
薛氏兄弟的心目中,一直认为契苾何力是一位异族首领,在此战中处于从属地位。他们在面临灭顶之灾之际,得契苾何力奋力解救,方保性命,本该万分感谢才是,孰料他们两人并不领情,薛万均更是大咧咧地说道:“契苾何力,你应该早到一时,如此就没有这么多的损伤了。”
契苾何力心中大怒,他不甘示弱,反斥道:“李大都督让我们步步为营,你们却分兵冒进,终于酿成此祸。你们若早日依计行军,何来此祸?我是来晚了,看来真不如再晚来一会儿。”
薛万均大怒道:“契苾何力,你莫非心存歹念,让我们身死才好吗?”
“行军打仗岂能不伤亡人命?只是有人想自撞刀口,那也怨不了别人。”
薛氏兄弟见契苾何力显然是一个硬茬儿,想想终究是自己理亏,也就不再与契苾何力争辩,愤愤然带领残部离开。
契苾何力眼望两人的背影,心想你们以怨报德,其行为无异于禽兽。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今日之景剖说明白。
伏允失去了大批杂畜,又感受到了李靖北路军的压力,遂收缩阵线,将所部向南移动,以避开北路军的锋芒。
李靖的北路军与吐谷浑人不断接仗,侯君集、李道宗率领的南路军却一路平静。
南路军所行之地,渺无人迹。他们昼行夜宿,沿居茹川、星宿川一带穿行,其行程两千余里。这日,他们进至逻真谷,其中山深径险,更有奇观,眼下正是盛夏之时,谷中竟然降下霜雪。将士愈向前进,感觉愈冷,到了谷中间,又生困难,原来其中无水可汲,无草可依,让众人傻了眼。他们行程两千余里,早将身带粮草食尽,其时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后方粮草无法接续。他们只有就地汲水,好在路上有无数的野牛野羊,可为将士口中的美食。眼下到了谷中,无水无食,眼见是陷入了绝境。
一些将士萌生退意,李道宗、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拓跋赤辞觉得事态严重,就找侯君集请示下步行止。
侯君集询问拓跋赤辞道:“拓拔赤辞,这逻真谷到底有多长?出了谷是什么光景?”
拓跋赤辞答道:“逻真谷向来有飞鸟难进的古谚,这些年来,包括吐谷浑人、党项人和契苾人一般都绕开此谷,不轻易进入。只是这里是通往乌海的一条捷径,出了谷,不远就是乌海,那里水草肥美,大军若行到那里,即可脱去困厄。我们已行到谷中央,依我估计,再有三日即可出谷。”
侯君集决然道:“我们已行到中途,若折头返回,一样是无水无粮。拓拔赤辞说那乌海水草肥美,我们就加一把劲儿冲出此谷,赶到乌海,就免了此厄。我看了,谷中固然无水无草,然有冰有雪,我们渴了饿了,就吃冰为食,马儿无草,就让它们吃雪,好歹要熬过这几日。”
阿史那社尔踌躇道:“我们出了此谷,已经人困马乏,万一遇上吐谷浑人,岂不束手就擒?”
侯君集答道:“不妨,想伏允及吐谷浑人,压根儿就想不到我们会突然出现。他们惊慌之余,焉能有时间想我们肚中有无食物?他们定然会一哄而逃。任城王,你看呢?”
李道宗沉吟道:“我们入了此谷,唯有向前一途。只有这样,才能与北路军相呼应,以包抄吐谷浑。”
众人再无异议,大家鼓足劲儿前行。大家饿了渴了,就取过冰块啃食。人们肚中无食,冰凉的冰块下肚,那份苦楚非言语能表。当此时,将士们完全靠着一股心劲儿,方才越过此谷。许是人们有着求生的愿望,不自觉地加快步伐拉着马匹前行,待出了谷,大家才发现,原本需三日才能走完的路程,提前一日就走完了。
将士们出谷以后,眼睛顿时一亮。只见谷外与谷内风景迥异,这里生长有许多野草,更有许多野驴、野羊在悠闲地漫步。如此一来,将士们有了食物,马儿有了青草,人马都饱餐了一回,很快恢复了力气。侯君集眼望前方,思索着伏允现在何处,他派出斥候,出外四处打探。在斥候出外探事的当儿,他命令将士们就地休整,俟探明伏允的踪迹之后,即挥师出发,直捣伏允巢穴。
出去的斥候返回来,其中一路到乌海的斥候禀报,说他们在乌海畔发现了吐谷浑人的许多帐篷。侯君集闻言,说道:“这就对了。外人皆说伏允逃入沙碛,想那沙碛里少水无草,如何能使其十余万人生存?他驻在乌海边,方是长久之道。由此来看,这里正是伏允的巢穴。”
这日平明时分,侯君集、李道宗带领南路军杀向乌海。
伏允前些时在曼头山失去了一半的羊马牛,正自肉痛。他不愿意与唐军正面接仗,妄图凭着熟悉地势巧与周旋,争取使唐军知难而退。他当时感觉到了唐军北路军的压力,为了避其锋锐,主动南退,将其营盘扎在乌海畔。他想在这里观察唐军下步动静。这日午后,侯君集率领南路军踹入伏允营中,他们见人就砍,弄得伏允手脚忙乱。伏允万万想不到唐军会从南边杀来,那里山川险峻,气候恶劣,一向无人居住,他们莫非是从天而降?如此,伏允只有仓皇逃跑,其手下番众无心接仗,各自逃生。他们无心恋战,一片混乱,许多人成了唐兵刀下之鬼。
伏允的逃跑线路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东有史大柰会同党项部在那里据守;北有李靖的北路军;南有侯君集的南路军;他只剩下向西窜逃的路子,在其西南方,那里是一派茫茫沙碛,其中只有几处绿洲才有汲水之处,让如此多的人畜在那里度日,断难持久,因而只有向正西行走,越过蜀浑山后,到于阗一带方可喘息一阵。
伏允定下方略,即收拢残部,一哄向蜀浑山奔去。
他不知道,李大亮率领所部已于十日前到达蜀浑山张网等待。原来李靖默察伏允的逃路,知道他若受到侯君集和自己的南北夹击以后,定会从此路向西逃窜,因令李大亮将营盘东移,以重兵防守蜀浑山。
李大亮在蜀浑山上布下了许多檑木和灰瓶,并令兵士掘挖壕沟,待诸事完毕,李大亮观东面的来路上,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这样日日等待,渐渐等直了脖子,心里嘀咕道:“李药师向来算无遗策,这一次莫非失了算?伏允能从此路来吗?”
到了这日午后,李大亮看见东面来路上**起尘埃,长长的人马争先恐后向这边奔来。此时,伏路小校已经探知这些人马正是吐谷浑人,并及时向李大亮禀报。李大亮大喜,对左右道:“看来伏允这只老狐狸毕竟难逃李药师的掌握,尽管迟了数日,他还是乖乖地来自投罗网了。”他又大声命令道,“传令各队,让他们先把头低伏在壕沟里,不能让敌人发现这里有埋伏。待听到中军号令,再现身出来却敌。”
李大亮的策略收到了效果,伏允的疑心很重,他先是在山下观察片刻,又让人在前探路。看到前锋到了山腰处,山上皆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他方才放下心来,号令大队人马开始登山。伏允派出的前锋让李大亮犯了难,因为这些前锋到了山顶,势必发现唐军,如此一来,伏允的大队人马刚及山腰处,他们若发现这里有唐军埋伏,定会退回山脚处。依照李大亮的脾性,仅仅斩杀伏允的前锋,那是一点都不过瘾的。
这时候,李大亮的脑海中浮现出李靖那沉静的面庞,其谆谆说道:“大亮,你所带人马不多,不可与伏允硬拼。你只要将伏允挡在蜀浑山前,使他不能西进一步,即是完胜。”
想到这里,李大亮心中顿时释然,骂了声:“如此,竟便宜了老狐狸,就拿他的这帮人先祭祭刀吧。”
当伏允的前锋到了离山顶两百步的地方,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时候,李大亮手一挥,后面顿时红旗招展。唐兵看到令旗,立刻现出身来。他们先是解开绳索,就见那些檑木快速地滚下山去,其先是撞倒伏允的先锋,后续檑木又不绝地向下滚去,沿途又带动石块,渐渐汇成了巨大的声音。
伏允人马见状,皆大惊失色,慌不迭地扔下辎重,抛下马匹,撒腿没命地向山下逃窜。待伏允在山下好不容易收拢手下,检点人数,才知已在山上丢下了一千余具尸体。
伏允大是烦闷,心想山上的唐军未伤一人一卒,依靠地利让自己伤折千余人,实在是划不来的买卖。想到这里,伏允方才感到了李靖的可怕——自己的招数皆被李靖识破,到了现在,所有先机都被李靖抢占,自己仅剩下被动挨打的份儿。观李靖的动作,不将自己赶尽杀绝,断不会善罢甘休!
伏允无心恋战,喝令大队人马向南逃去。他现在仅剩下这一条路,妄想唐军不敢深入沙碛,能容自己喘息一阵。
由此向南一百余里,有一处名叫突伦川的地方,那里有水有草,是一个能容大军暂时歇脚的所在。
薛万均、薛万彻、契苾何力此时驻扎在柏海。薛氏兄弟鉴其前败,不敢再轻易分兵冒进,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契苾何力时刻关注着战事的进展,其手下人熟悉这里的地势,契苾何力选其精干者出外打探消息。伏允在乌海被侯君集袭破,逃向蜀浑山又被堵回,只好南向逃奔突伦川,这些消息都被契苾何力在第一时间掌握。这日他得知伏允已到达突伦川,急忙来见薛氏兄弟,急急说道:“二薛将军,伏允新败之后现逃奔突伦川。我意趁其立足未稳,我们悄悄掩杀袭之。”
薛万均问道:“你说去攻突伦川,莫非得到李都督的将令了?”
“没有。然战机稍纵即逝,若再将此消息报给李大都督,这样一来一回,定会耽搁了时间。”
“哼,上次我要分兵进击,你坚决反对。你现在要去进击突伦川,又未得李都督将令,莫非想擅专吗?”
“我非敢擅专!想那伏允现在已无城郭可凭,随水草而迁徙,他现在带领人马聚于突伦川,新败之后心怀惊悸,正是进击的好时机。若其化整为零,人众星散,实难再寻其踪迹。二薛将军若不愿往,我自己带领部众前去进击了。”契苾何力说完,将手一拱团团一揖,然后决然地出帐而去。
帐内的二薛兄弟大眼瞪小眼,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好半天,薛万彻幽幽地说道:“哥,契苾何力此去,定与伏允交战。我们若按兵不动,将来李靖追究起来,定是罪过。”
薛万均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何尝不知?我之所以拒绝何力,是气他目中无人,傲视我们,因而故意不听其言。按说,这实在是一个战机,我们若按兵不动,也失去了一个机会。”
“嗯,我们生气归生气,仗还是要打的。你说呢?哥。”
薛万均沉吟道:“好吧,我们待契苾何力出发以后,也悄悄拔营,紧随其后。这样有两个好处,一者,契苾部从属我们,他们的胜利也是我们的成绩;二者,那契苾何力桀骜不驯,让其为前驱与伏允硬碰,正好煞一煞他的威风,我待其有危难之时,再挺身相救,正好再嘲笑他一番。”
薛万彻有点不以为然,心想大敌当前,如何还能玩心机?他是一名直性子人,虽与兄乃一母同胞,在这一点上却与薛万均很不相同。
契苾何力回帐后,在其部落中挑选出千余骁骑,由自己亲自带领为先导,直奔突伦川,并令其他人紧随其后,以为接应。从柏海到突伦川,其间距离有四百余里,其中的一百余里为茫茫沙碛,其间向无人烟,无水可汲。契苾何力临行前,让从人带足了水、粮,然一路奔驰,尤其入沙碛之后,人喝马饮,将所带水尽数饮完。前方还有近百里无水源可寻,队伍因人马渴甚,行进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沙面上的热浪一阵阵袭来,使缺水的人马感觉头晕,心中又生出无数烦躁。契苾何力眼望前方,眉头紧皱,决然道:“全体下马。可将备用马匹斩杀,供人马止渴。”
轻骑突袭时,往往带有备用马匹,人们来回换乘,以使马儿能歇过劲儿,使行军速度不减。契苾何力为了快速通过这段绝地,号令斩杀备用马匹,让人马饮其血以止渴,不失为一条好计。然契苾人素来爱马如命,何况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坐骑。契苾何力此令一下,部下许多人顿时眼含热泪,不愿下手。
契苾何力大怒,他下马拔出刀来,返身刺倒自己的备用马匹,大声喝道:“我们铁血男儿,岂能效妇人之仁?来,先饮尽此马之血!”他顿了一顿,又道,“伏允那里,有无数的羊马,我们只要能到达突伦川,此战必胜,难道还会缺了马儿?”
众人心中尽管不忍,想想也是这个理儿,遂纷纷刺倒马儿,热饮马血。如此,他们方才艰难地越过绝地。后来的薛氏兄弟经过此地,见到这许多被刺倒的马儿,顿时明白契苾何力的用意,不禁也佩服他的决断之才。
这日薄暮时分,契苾何力的千余骁骑潜行至突伦川。他们到了吐谷浑的帐篷边,猛然发动,在其营盘中左冲右突。到了半夜,薛氏兄弟的后续兵马亦至,他们不事休息加入战团。共斩杀吐谷浑人数千名,俘虏无数。到了天明,就见营帐旁边,圈有二十余万头牲畜,这些也全部成了唐军的战利品。
吐谷浑人经过此役,大伤元气,今后再无本钱与大唐为敌。
伏允在黑夜中遭到唐军的袭击,一时惊慌失措,急忙带着自己的身边人向碛中逃去。因行色匆匆,他甚至来不及叫起自己的妻子儿女。
顾名思义,碛中即是沙碛的中心地方,这里有一小片绿洲,可供数百人汲水。伏允带领两百余人逃到这里,已是第二日的午时。想到遭此大败,伏允心中万念俱灰,手下人为其送来肉食,他也无心食用,只是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日头发呆。
到了日落之时,伏允叫来天柱王及数十名王。吐谷浑国官制:伏允之下为天柱王,再其下为三十余个名王,分统各个部落。经过这几场仗,伏允的三十余个名王或被唐军打死,或被俘虏,身边仅剩下这寥寥数十人。
伏允见众人到齐,说道:“我自隋及唐武德年间,采取了与中土相攻的策略,我这样做的原因,是看到天下大乱,借强硬来逐步扩大我们的地盘。这几年,我又看到那唐朝的新皇帝专心于国内之事,不愿意轻易开战,就想借此机会全力拿下陇西地盘。唉,我想不到李靖如此厉害,对我们如此穷追猛打,将我们赶到此绝地。看来这一次,是我完全错了。”
天柱王等心里也有同感,暗暗埋怨伏允一味强硬,方招致今日结果。
伏允又叹道:“我今年已岁至七十,这些年数与隋、唐为敌,使其大为头痛。我能这样,心里也大为满足了。想外面的唐军,此时最想做的事就是生擒我。嘿嘿,他们的这份图谋,定是难以实现了。
“天柱王,我国遭此大败,今后再无力与唐为敌。为今之计,须要设法保证部众完整。他们中土有句话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族人能够长久繁衍生息,则此战未败。为今之计,唐军若能得到我,就会宽宥我们的族人。天柱王,这件事,只好由你来做了。”
伏允说完立起身来,侧身抽出佩剑,然后快速在自己的脖颈上一拉。在众人惊呼声中,伏允的身子慢慢地倒在地上。
伏允的意思,是让天柱王带着自己的首级去向唐军乞和,以保全族人。其实伏允若自己向唐军投降,李世民也不会杀他,甚至会授给他一个官职。只是伏允觉得自己一生努力抗争,竟然得到这样一个全军覆灭的结果,不免万念俱灰,遂一死了之。他这样一死,倒是成了吐谷浑族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