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胄逝去,李世民升任孙伏伽为大理卿。李世民伤心之余,一日将孙伏伽召来,不厌其烦地详述戴胄的生平事迹,嘱其像戴胄那样勤政为官,秉公断案,并特别嘱咐道:“戴胄遵从朕之‘宽法慎刑’旨意,一些人认为与法制精神相违,其实不然,以德化之手段使天下之人自觉遵之,犹胜其犯法之后之严刑。德化在前,刑法在后,这是其根本区别。”
孙伏伽自然连连答应。
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地渐渐绿意浓染。这一日,李世民邀房玄龄、李靖、褚亮一同到春苑泛舟。春苑内,早开的花儿缀满庭间,冒出绿芽儿的柳枝斜斜地拂向水面,春风一起,将池水吹成涟漪,更将柳枝儿吹得飘忽乱摆,人面感觉此风的温柔,心中更喜。
君臣四人同坐一舟,舟尾上,一名体壮之宦者在那里轻轻摇橹,舟儿无声地在水面上缓缓滑行。李世民触景生情,叹道:“如此良辰美景,只可惜如晦和戴胄不能再来观赏。”
房玄龄宽慰道:“戴胄逝去之后,陛下心伤不已,更勾起怀念如晦的心情。陛下,长久地沉溺于悲伤之事,最容易伤龙体。死者已矣,生者常怀追忆之心是人之常情,像陛下如此伤怀且不能释去,其实太过。”
褚亮也说道:“房仆射所说极是有理,陛下要改换心情。”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朕心伤他们,非指他们两人,是由于想了许多。朕即位以来,杜淹、封德彝、马三宝、屈突通、温大雅、长孙顺德、淮安王、李纲、杜如晦、张公谨、戴胄、苏世长等人相继亡去,除了李纲以外,其死因不同,然有一点相同,即皆非寿终正寝。他们这样,还是因为替国家操心太多,以致忘了顾及自己的身体。朕夜不能寐,心想为图国家大治,就牺牲了这些臣子,若今后还是紧绷着弦儿,不知哪位大臣又会架不住。唉,朕想自己年轻体壮,就忘记了群臣的身体各异,然大家都是一样使劲儿,这样不是害了他们吗?”
房玄龄道:“陛下这样想,有些责己太过。如晦他们逝去,固然与其各自身体有关,亦因天意使然,靠人力是挽救不来的。换句话说,若大臣们损伤些身体,终于使天下大治,这笔账还是划算的。”
李世民不同意房玄龄的话,认为自己作为皇帝,连自己身边的大臣都照顾不好,何谈造福天下百姓呢?李世民嘱咐褚亮,让吏部牵头,从今年开始,每年组织京中百官到太医署诊脉一番。并知闻诸州,让他们仿照此例,注意辖下官吏的身体。他对三人表露了这样的意思:如杜如晦、戴胄这样的人才,历经磨难,精于政事,然英年早逝,对国家是莫大的损失,更使自己用人时有捉襟见肘之感。
褚亮宽慰道:“臣观前朝故事,若有英主出现,则从善如流,人才辈出。陛下自太原首义开始,善待属下,倾心接纳,使天下归心,人才会集。所谓人才,要靠英主识之用之才行。像陛下从布衣丛中发现马周,且重用之,即是此例。由此来看,人才之途无穷无尽,其实不用忧心。”
房玄龄补充道:“陛下于贞观之初罢每年定时选官之法,而四时听选,随阕注拟,天下才俊能够及时被选拔上来。老臣固然经验丰富,然受眼光所限,锐气不够,有了这些年轻才俊上来,就可保证顺利更替。”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官员要被淘汰下来,像敬德就是此例,他总想着以前的功劳,不思进取,就落了下乘。不过,事儿也不像玄龄说得那么简单,朕每遇大事不敢轻托新人。像前次和颉利的战事,若轻率派一人前往,万一他是赵括或者马谡怎么办?每遇到这样重要的战事,还是让药师兄和李世勣为帅,朕最放心。”
李靖一直默默无语,并不插话,闻听此言,他拱手谦道:“陛下如此抬举臣下,臣不敢当。”
李世民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药师兄不必太谦,放眼古来将帅,能比药师兄者不出五人。朕江山稳固,这边防及四夷之事,唯靠你来运筹。”
忽听空中“嘎”的一声,一双五彩斑斓的大鸟俯冲而下,到了水面上,其双足一撑,身子就漂浮在水面上,紧随小舟,依着波浪鼓舞前进。
李世民经群臣相劝,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看到此异鸟追随,心情大悦,脱口赞道:“好鸟。”低头对褚亮说,“褚卿,座中之人以你吟诗见长,可以此鸟为题,试吟一首如何?”
“臣奉诏。”褚亮立起身来,扭头向后面观察良久,然后低头慢慢吟道:
飞来双彩鹤 奋翼远凌烟
俱栖集紫盖 一举背青田
扬影过伊洛 流声入管弦
鸣群倒景外 刷羽阆风前
映海疑浮雪 拂涧泻飞泉
燕雀宁知去 蜉蝣不识还
何言别俦侣 从此间山川
顾步已相失 衰回各自怜
危心犹警露 哀声讵闻天
无因振六羽 轻举复随仙
褚亮吟罢,其他人轻声赞好,因怕惊动异鸟不敢鼓掌。李世民此时意犹未尽,嘱岸上宦者速去传阎立本来此写真作画。
阎立本此时官至主爵郎中,所职掌非是图画之事。只是因为其声名远播,李世民素服其能,每遇有图画之事,李世民首先会想起他。阎立本此时正在衙中理事,就见传事宦者接连前来传呼,他闻讯不敢怠慢,急忙抓起画板及丹青诸物,小跑至春苑。
那双异鸟倒有好耐性,依旧随着小舟在那里随波**漾。阎立本奔到池畔,此时已浑身大汗,他顾不了这些,即伏在池侧支起画板,凝神一笔一画勾勒,然后手挥丹粉,浓彩染出。很快,画面上显出了李世民君臣**舟水上的清逸之趣,以及那双五彩斑斓异鸟的美丽之姿,俨然一幅美丽的春日景象。当阎立本画成之时,其满身汗水尚未消去。
李世民令人拢舟登岸,这时,那双异鸟见水面上失去了波浪,顿感无趣,遂一振翅膀,直飞冲天。李世民走到阎立本身边,仔细欣赏那幅新成之画,只见画面上的双鸟栩栩如生,色彩斑斓,遂赞道:“多亏了立本的如神画笔,将此鸟神态留驻。如今鸟儿一飞冲天,朕却能长久地体察其神韵。”
房玄龄等人见李世民神态轻松,心想,这双鸟儿来得很及时,缓解了他那郁闷之情。
李世民招呼褚亮道:“褚卿,你刚才所吟之诗与立本之画相得益彰。你来,将那首诗题于此画的右下角,可谓相映成趣。”
褚亮依令题诗,众人又观赏一回,然后尽欢而散。
却说尉迟敬德还京后,仍被拜为右武侯大将军,他在京中居住数月,渐渐忘了李世民教训他的言语,又开始跋扈起来。此时,陈君宾刚被授为太府卿,尉迟敬德想起他当时不帮助自己的事儿,心中不免有气,就想处处找其茬儿。
尉迟敬德先找房玄龄和褚亮,言说陈君宾之短,让他们在年度考功之时,想办法将陈君宾的考功评为下下。房玄龄和褚亮是何等人儿,他们明白尉迟敬德的心事,不肯附和他,并当面拒绝。房玄龄耐心说服他:“敬德,你随圣上建立大功,可那陈君宾也不差啊。你想,圣上刚刚即位,天下正是困顿之时,那陈君宾为一方刺史,不等不靠凭借己力,将邓州农事整治得花团锦簇,成为天下刺史之楷模,天下农桑之事因此兴旺,这是何等功劳?圣上授任陈君宾为太府卿,那是他积功而来,理所应当。”
尉迟敬德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悻悻而退。回到家中,他心有不甘,又找来段志玄、史大柰等人,商量要收拾一下陈君宾。段志玄、史大柰听说了详细,怕事儿做下来惹来李世民责怪,不肯跟着他胡闹。尉迟敬德大怒,将两人赶了出去,吼道:“就这么点儿小事,你们还推三阻四,枉我们是多年的好友。哼,若是咬金在京,他定会讲义气助我的。”
尉迟敬德万般无奈,又心有不甘,只好寻来几名亲随,让他们瞅准机会,在陈君宾回府的路上,蒙头将其捶打了一顿。两日后,陈君宾鼻青脸肿上朝来,被李世民发现,追问其原因,陈君宾支支吾吾说是自己摔成这样。李世民不相信,让孙伏伽派人去查清此事。
孙伏伽以前就听说尉迟敬德与陈君宾不对劲,他心想此事十之八九是尉迟敬德所做,奈何此事苦无证据,又无人为证,事情就被慢慢地搁了下来。
过了数日,为了庆祝一年中袭破东突厥,兼秋收大熟,李世民令在丹霄殿设宴,诏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来此同饮。是日晚上,尉迟敬德因为座位摆设不合,又当堂大打出手。
尉迟敬德来得较晚,来后宦者将其领到座位前,他瞪目一看,见座中仅空了他一个座位,其他人已经就座,首席上坐着任城王李道宗。
李道宗是李世民的堂弟,曾从李世民南征北战,先后经历过攻打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充诸役,多立军功,被李渊授为灵州总管、任城王。李世民即位后,被拜为灵州都督,颉利就是被他押送至京的。他既是皇族,又被封王,且有军功,坐在此案的首席,亦不为过。
孰料尉迟敬德看到李道宗坐在首席,登时激发了怒火,大声吼道:“你有何功,敢坐我上?”
李道宗正与同案之人叙说颉利被擒情景,正说得高兴,闻听尉迟敬德向自己挑衅,也不示弱,肃然道:“我为任城王,你为鄂国公,按照朝廷制度,你本在我下,又有什么话说?”
尉迟敬德压根儿就瞧不起李道宗,认为他占了皇族的便宜,未立多少功就混了个王位,哪儿像自己为当今圣上的大将,多少次冲锋陷阵,立有足以傲视天下的大功。他见李道宗今日竟然敢与自己顶嘴,又见众目睽睽,愈发觉得失了面子,遂抢前一步抡起右拳向李道宗击去,嘴中骂道:“狗东西,你还敢和老子争功?”
尉迟敬德的力大,拳头又重,那李道宗想不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未做任何防备,拳头就落在左目上。只听一声闷响,李道宗的左目挨了结结实实一拳,登时迸出鲜血来,他又身体失重,只见身子一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顿时,这边喧哗声起,混乱一片。
李世民此时正与房玄龄等宰臣坐在一案,闻听那面喧哗一片,急忙派人去问究竟,待他得知了原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让人把尉迟敬德叫过来。
尉迟敬德被人带过来,李世民劈面喝道:“道宗为朝廷大员,亦是皇族,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在此欢宴之时,拳殴道宗,几至将其左目捶瞎?”
尉迟敬德毕竟惧怕李世民,低着头,不敢吭一声。
李世民立起身,大声道:“朕阅览汉史,见汉高祖的功臣保全者很少,心中常想这是汉高祖做得不对。所以朕即位以来,常欲保全功臣,令你们子孙无绝。今日观你行为,实乃居功自傲,目空一切,方知韩信、彭越被戮,非是汉高祖一人之错。敬德,你今后若是不改,恐会蹈韩信、彭越之覆辙,尽管朕不愿意看到此结局。”
尉迟敬德将头低得更低。
李世民拂袖说道:“好好的一场宴会,让你搅得没有了一点趣味,还有什么吃头?散了吧!左右,将敬德押回府中,三月之内,不许他出府一步,待他想明白了,再让他来见朕。”说完,转身离去,一场欢宴被搅得不欢而散。
从此,尉迟敬德就闷在府内闭门思过,常何奉李世民之令,日夜在其府门安排两名宿卫值守,不许尉迟敬德出门一步。尉迟敬德向来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如此将其日日圈在宅中,尽管衣食不缺,但是那份寂寞令其十分难熬。这样日复一日,不觉过去了两月有余。
值守宿卫对其宅中其他人一概放行,外来人也可以入内。这日,一名高鼻深目之人来到门前,求见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一开始想不起来自己有这样一个异域故人,待来人说自己名字为何吉罗,方才恍然大悟,急令放行,并迎出中堂。
何吉罗入宅后躬身向尉迟敬德施礼,口称:“小人何吉罗拜见尉迟公。”
尉迟敬德乍见何吉罗,心中欢喜万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声道:“何兄,果然是你吗?原来你没死呀。”
眼前的何吉罗,即是玄武门之变前夕,李建成、李元吉及史万宝派来行刺尉迟敬德的那名波斯人。何吉罗行刺之时为尉迟敬德的正气所慑,最终没有下手,而是详细向尉迟敬德叙说了其中的原因,然后逃亡出京。尉迟敬德感其义气,将自己的心爱坐骑乌骓马赠送给他。算来经此一别,至今已有近六年时间未见了。
尉迟敬德在宅中闷居两月有余,如今见到故人,心中的欢喜可想而知。他忙不迭将何吉罗迎入中堂,询问他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何吉罗那日逃出京城,快马加鞭向西逃去。他有心逃回波斯,但想西去路上,唐朝边关一个接一个,危险极大。就是逃出了唐境,西域现归西突厥统辖,是时,西突厥与唐朝维持表面的和睦,内里互相提防,自己拿唐廷过所公文,到了西域诸国定会一步一盘查,弄不好又会出现纰漏。这时,他想起吐谷浑有一位和自己相熟的香料商人,听说此人在吐谷浑混得上下皆熟,遂一拨马头,奔向吐谷浑。
这位香料商人得知何吉罗得罪了当今大唐太子,感到事态严重,说道:“你有此遭遇,在此也不能久留。吐谷浑王伏允被柴绍领兵打败之后,一直派人入长安,请求和亲。万一伏允得知你在这里,定然捉你解往京城,以作为见面之礼。”
何吉罗发愁道:“我难去西域,吐谷浑又不能待,莫非只有一死吗?”
那名商人苦思良久,忽然眉头一展,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去处,只是那里地势既高,气候又寒,你在长安养尊处优日久,不知愿意去吗?”
“唉,以我眼前处境,还有挑挑拣拣的余地吗?”
“好,你不妨去那里隐居一段时间。此地名为秃发,其都城名为逻些,距此约有五千里。”这名商人所说的秃发,中土称为吐蕃,其都城逻些,即是今日之拉萨。
何吉罗一脸迷茫,显然未听说过秃发。
这名商人解释道:“要说这秃发,尚未与中土有来往。其国人据说是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汉时为西羌之地。其头领号称赞普,这几年,赞普由弃宗弄赞嗣位,此人年方弱冠,却性骁武,多计略,周围邻国及诸羌皆被他收服。此人年龄不大,却渴望与外界接触,他闻听我在这里贩卖香料,前些天派人送来一车金银,让送些香料过去。你若有意,就代我将这批香料送过去,正好在那里躲避一时。”
何吉罗万般无奈,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遂点头答应。数日后,他带领马队,迤逦向逻些城赶去。
他们一行在路上走了两月有余,路上布满冰川、雪山,艰难困苦可想而知。马儿行到中途,难耐高山气候,不堪重负,体弱之马匹竟然倒毙。听说高原之上,人们用牦牛驮物,他们就近买了几十匹牦牛后,方才缓缓行走。
这样好歹到了逻些城,就见此城甚小,所建房屋皆为平头,不似中土的尖顶房。吐蕃贵人却不居于平头屋内,而是居住在大毡帐内,他们称之为拂庐。
何吉罗就以香料商人的名义在逻些住了下来,他来这里后语言不通,多是用手势和当地人交流。开始的日子很是艰难,好在他身边有花不完的金帛,出手豪爽,与当地人很对脾气,渐渐就熟识起来。
何吉罗在这里住了下来,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时间。此时,他学会一些当地语言,能与当地人简单对话。其间,那名吐谷浑商人输来香料,让何吉罗帮助打理。时间长了,人们知道这位高鼻深目的异域之人是一个香料商人,闲暇时候也愿意找他攀谈。
一日,一名自称叫禄东赞的吐蕃人来拜访何吉罗。此人身份大约比较尊贵,他一来,与何吉罗攀谈之人顿时脸现畏惧之色,低头避开。
何吉罗按照吐蕃风俗将手贴在胸前,躬身施礼,那禄东赞一双小眼精光闪闪,他也躬身还礼,然后两人相对坐地。何吉罗奉上羹酪茶,禄东赞也不客气,一饮而尽。
禄东赞言辞谦恭,询问道:“听说你原是极远的波斯人,一直在中土京城居住,是这样吗?”
何吉罗点头称是,答道:“我以贩香料为生,这么多年一直在天下飘**,因在中土长安折了本钱,只好来此地赚些小钱。”
禄东赞“嘿嘿”一笑,说道:“长安那里水陆交通发达,适宜商贾,你来此边鄙之地,又有什么生意好做?”
何吉罗仅与他交谈几句,就觉得此人思维敏捷,其貌似谦恭的言辞下面暗藏机锋,实为一个厉害角色。他因不知对方底细,愈发谨慎起来。
禄东赞见何吉罗不肯说明自己的来历,遂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诚恳地说道:“你走南闯北,定然熟谙天下风土人情。我今日找你,那是想让你讲讲波斯和长安的情景。你知道,我国因雪山横亘北境,与外国讯息不通,什么都不知道。”
何吉罗明白了禄东赞的来意,遂小心地把波斯和长安的风土人情说了一遍,其间,禄东赞接连插话,询问其不解的地方。两人在房内一递一句说话,不觉太阳已落,夜幕降临。
禄东赞见时辰已晚,遂起身道:“今日听了外面的风土人情,让我明白许多事儿。嗯,明日我派人来请你,到我帐内继续谈话。”说完,他躬身施礼而去。
何吉罗欲弄清此人的来历,遂到左右邻那里询问,邻居惊讶地告诉他:“他与你谈了许久,你竟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赞普手下的小论啊!”
何吉罗大吃一惊,原来赞普之下有相者两人,曰大论,曰小论,禄东赞官为小论,即是吐蕃的相国,其职位何等尊崇!
其后两人渐渐交往起来。禄东赞实为吐蕃人中之杰,他待人宽厚,又有谦虚之风,人与之交往感到非常随和。两人一开始谈论的话题很广泛,到了后来,禄东赞渐渐把话题集中到唐朝的事儿上。这时,禄东赞告诉何吉罗,唐朝的皇帝已于数年前换了人,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当了皇帝。
何吉罗乍闻此消息,不由得百感交集。李世民既然当了皇帝,则李建成、李元吉定然失势,那尉迟敬德作为李世民的心腹之人,定然得势。
禄东赞却不知道何吉罗尚有这么多的隐秘,感叹说道:“听说这位新皇帝即位以来,专心于国内之事,将国内的农事整顿得很是兴旺。前些时,他又派兵灭了昔日强盛的东突厥汗国,将其疆域又扩大了不少。看来,此人是个厉害角色。”
何吉罗悠悠地说道:“不错,此人年轻有为,善打仗,大唐的一大半国土,都是靠他拿下的。他为人多谋善断,又善笼络人物,现在当了皇帝治理国家,想来也不会差的。”
何吉罗这些年居住在逻些,消息极为闭塞,他又一心避祸,也不主动打探消息,以致李世民夺得皇位的消息迟至今时得以闻知。何吉罗这日回到宅中,仰面躺在榻上,想起了那繁华的长安,以及熟识的人物,不免心热。此后,他又多方打探,证实了禄东赞所言,渐渐就起了返回长安的念头。
禄东赞听说何吉罗要返回长安,大为高兴,说道:“好呀,我这些日子正与赞普商量,正要派人到大唐朝贡呢。你在长安比较熟,待我们的人入了长安,还烦你引见相关人士呢。”
何吉罗满口答应:“但有所命,定不推辞。”
何吉罗求取过所关文一事却难倒了禄东赞,原来吐蕃此时尚未有文字,有大事时,往往刻木结绳为约。现在若要一关文,实在没有文字可写。
最后还是禄东赞机敏,说道:“这样吧,你用中土文字来写,写好后,我再以朱砂为记,此文就成了。”何吉罗就令人取来一张薄羊皮,用中土文字在上面写了数行字,禄东赞取来朱砂在上面画了一个鲜红的奇怪符号,关文即成。
过了数日,何吉罗身带这份公文以及禄东赞馈赠的一袋赤金,从逻些动身向东出发。
此时,大唐尚未彻底安定陇右,吐谷浑在这里势力颇大,何吉罗为免生麻烦,不愿意从这里通过,他欲经墨脱直奔巂州,由此北上长安。
何吉罗原来在京城贩卖香料之时,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泸州、益州、绵州这里盛产蜀锦,是他贩往国外的一项主要商品,他多次来过这里。何吉罗在唐土上行了两日后,惊异地发现,那张自造的过所关文压根就没有用处,他这位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走在路上,遇到的人仅是淡淡地看上他几眼,并不追问。
行了两天时间,何吉罗有一个深刻的感触,就是自己离开中土几年之后,中土的面貌已经大变,观沿途所见到的人们脸上那闲适、满足的神色,可见其生活定然不错。
这日晚间,何吉罗错过了客栈,他放慢马行速度,欲在道路两旁寻一农舍,暂时歇宿一夜。
此时,天上的月亮已经高高地挂起,那抹银辉将大地照得光亮亮的。何吉罗看见不远处有一农舍透着光亮,遂行到农舍前下马。这时,他看见门未关,就喊了一声:“房中有人吗?”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到了门首,问道:“客官有何话说?”
何吉罗躬身:“我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客栈,想在贵舍中借宿一晚,不知能否?”
中年汉子闻言,顿时笑容上脸,抬步走出门外,伸手接过马缰绳,将马拴在窗户下,说道:“好啊,我这里正有闲着的床榻,只怕你住不惯。”说完,将何吉罗领入屋内。
借着屋内的光亮,他发现何吉罗高鼻深目,显非中土之人,不禁诧异道:“咦,原来你是一名异域之人,缘何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土之语?”
“我呀,算来已在中土居住近二十年了。”
中年汉子探头向里屋喊道:“娘子,来客人了,赶快准备些酒饭。”
何吉罗担心自己的马,怕夜来被人牵走,遂对中年汉子说了自己的担忧。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说道:“不妨。别说你这是一匹马,就是马上驮有金银,也没有人来动。自前些年开始,路不拾遗已成风气,还会有主动来偷的?客官,你尽管放心,若明晨那马儿不见,我自会按价赔你。”
何吉罗见中年汉子说得很坚定,不好意思再提,但心里并不踏实。
少顷,里屋妇人将饭菜做好,招呼他们就餐。
屋内的小案子上,已经摆好了数碟小菜,何吉罗识得其中一盘菜,即是原来京中杨春所制的“豉杂黄牛肉”,不意在此山村野郊,竟然能食到此种美味,何吉罗顿生无限感叹。那中年汉子极为好客,又拿出自酿的烧酒请何吉罗品尝。
片刻间,何吉罗几杯酒已经下肚。他这些年在吐蕃,所饮之酒为青稞酒,比起中土之酒,那滋味要淡了许多。今日尝此滋味,使何吉罗又勾起了往日的酒兴,很快与中年汉子一起将一坛子酒喝了个底朝天。
何吉罗此时酒意已有七分,他伸手握着中年汉子之手,说道:“我为一异域面生之人,不料老兄如此好客,将家中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我,让我十分感激。”
那汉子爽朗一笑,说道:“客官不要太客气了,其实你不管到何家,都会如我这般招待客人。”他向其娘子一招手,说道,“娘子,再取一坛酒来。这位客官很豪爽又善饮,我难得遇到,今日定要喝个痛快。”
他们又开了一坛酒,接着对饮,渐渐将此坛酒又饮了一半,两人的酒都喝多了,遂各自就寝。
何吉罗见中堂之门未关,唤来中年汉子将门闭上。那中年汉子又哈哈一笑,说道:“夜来清凉,正好让凉风为我们醒酒,门就不用关了。”
是夜,何吉罗因酒喝得太多,身子一接触床榻即酣然入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待他睁开眼睛起床,就见那对中年夫妇已备好了早饭。
何吉罗一摸身边的包裹,见其原封不动地躺在身侧,他又步出门外,只见自己的坐骑好端端地拴在那里,正悠闲地啃食脚下的一堆青草。到了这个时候,他的一颗心方才全部放入肚中,回屋吃了早饭。
吃罢早饭,何吉罗还要继续赶路,就与这对中年夫妇作别。何吉罗从包裹中取出一些制钱,将之递给中年汉子,以做借宿之资。
中年汉子见状,顿时沉下脸来,恼怒说道:“客官,你要么确实不懂规矩,要么就是瞧不起我们。”
何吉罗大惑不解:“住店给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此话怎讲?”
“你远来借宿,为何借住我家?无非一个缘字。些许酒饭,又算什么,你若拿制钱给我,分明是打我的脸。”
汉子之妻也劝道:“客官也许不知,以前也有人借宿,我家男人从未收过钱。”
中年汉子将手一挥,大声说道:“你到方圆打听打听,凡借宿客人从未付过钱。我若收了你的制钱,不唯是你瞧不起我,就是周围的乡邻也会将我看扁。你若钱多,尽可将其抛入江水之中,莫要我看见。”
何吉罗见他们夫妇态度真诚,显非作伪,遂拱手道:“我因不知此地风俗,就有些唐突了。好了,我将这些制钱装起来,对你们的盛情招待,只好记在心里了。”
中年汉子又现笑脸,说道:“这就对了,你自此向北,若再错过客栈借宿他家,切莫再掏制钱了。你今日碰上我脾气好,还算万幸,若遇到脾气坏的,定会劈头盖脸给你来上一顿。好吧,客官,时辰不早了,你赶快上路,今日不要再错过客栈了。”
何吉罗向这对热情的夫妇躬身相谢,然后认镫上马,绝尘而去。他行在路上一直在想,莫非昨晚上遇到了一对豪爽义气的夫妇?为了求证此事,他这天晚上故意错过客栈,随便到路边找了一家农户借宿。这晚上他遇到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一样热情招待他,一样不收制钱。到了现在,他方悟不是遇到特别之人,而是民风如此。
何吉罗见了尉迟敬德,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叙说了一遍。尉迟敬德正在寂寞之时,听到他如此的际遇,感到有滋有味。两人在中堂边喝茶边聊天,不觉天色已黑,何吉罗起身告辞,说要赶回“波斯居”歇息,明日再来。尉迟敬德一把拉住他,大声唤来小夫人整治酒菜,急切地说道:“我们多年不见,有许多话儿要说。那‘波斯居’是个什么破烂去处?不要再去住了,你先在我宅中权住一段。一来我们可以聊天,二来我要为你物色一处宅子。你此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有我尉迟恭在,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京城里有什么事儿,我都能替你搞定。”
何吉罗见盛情难却,只好留了下来。他见尉迟敬德询问自己今后的生计,遂答道:“小人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出去了。小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重操旧业最好。”
尉迟敬德爽朗地说道:“好呀,不是还做你的香料买卖吗?不妨,你若没有本钱,我先替你垫上;你若想找门路,不管是宫中或者宫外,我尉迟恭亲自领着你去叫卖,看他们谁敢不买我的面子!对了,你今后不许自称小人。我们上次已经结拜为兄弟,今后我呼你为兄,你呼我为弟。你若再乱了称呼,我定然不愿意。”
何吉罗急忙改口:“为兄的今后听从兄弟吩咐。”
“这就对了。娘子,赶快上酒,今晚我要与何兄大醉一场。宝琳儿呢?让他出来,陪我们喝酒。”
是夜,两人放开肚量,放盏痛饮,他们的酒量都很大,一直饮到夜半时分。
此后数日,两人互相叙说各自别来详细。何吉罗听说了惊心动魄的玄武门之变过程,倒很平静,待他听了李世民这些年的执政方略,不禁大为震动,叹道:“以静制动,乃至天下大治。我在京城多年,经历过数任皇帝,能够短短数年之间,取得如此成绩,仅此一人而已。”
尉迟敬德的叙述中不免夹杂有自己的看法,待何吉罗得知了他被圈禁的原因,不禁感慨万千。他一开始惧怕尉迟敬德的火暴脾气,不敢劝说,待后来谈话越来越投机,胆子渐渐壮了起来,这日试探着劝说道:“尉迟兄弟,圣上对你,真是仁至义尽啊。”
尉迟敬德这些年自恃大功,傲视同僚,数被李世民训斥,现在听何吉罗这样说,不自觉地瞪起眼睛,吼道:“何兄,你也以为都是兄弟的不是?”
“尉迟兄弟,为兄一直是做生意的,唯图其利。若以买卖眼光去看待你与圣上之事,圣上实对你宽宏至极。你助圣上取得玄武门之变胜利,其中的许多隐秘你知晓最多。兄弟夺宫并非光彩之事,何况当今圣上并非长子,他有许多短处捏在你的手中。记得上古之时,有句话叫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圣上现已登位,有许多臣子可以依赖,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功臣,他满可以找个借口将你杀掉。你要知道,这若是一笔生意,你已经没有可用之处,该是舍弃的时候了。”
“胡说,圣上岂是这等无义之人?”
“对呀,正是因为圣上有义,你才保全至今天。尉迟兄弟,为兄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件事,错在兄弟呀。你想想,一场盛宴被你搅散,一个皇族之王被你几乎打瞎,圣上对你没有其他责罚,仅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换了另外一个皇帝,能容你如此胡闹吗?”
何吉罗又点拨他道:“圣上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无非让你想通此事。你若真正想通了,且主动找圣上认错,我看自明日起就可解除圈禁。”
何吉罗见尉迟敬德不语,又接着劝道:“为兄听了你转述朝中的景况,觉得圣上还是偏爱旧臣的,像房玄龄、杜如晦为其左右臂,即使像魏徵、王珪等昔日的仇臣,他们能为今日的朝廷出力,圣上一样用他们。由此可以看出,圣上固然记着旧臣以前的功劳,更希望他们再立新功,继续为朝廷出力,方得欢喜。尉迟兄弟啊,为兄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若是还以这种状态硬抗,总有一天,圣上会忘了你的。我问你,圣上就是不治你罪,而是不管不问将你晾在一边,你能受得了吗?”
这句话让尉迟敬德大受震动,拱手道:“何兄,我听你的话,明日就找圣上请罪,不知圣上能允我出府吗?”
“能成!你明日一早先写一道奏疏,派人送往宫中,若圣上果然召你,事儿不就成了吗?”
第二日,尉迟敬德写了奏疏,让人急急送往宫中。人走之后,尉迟敬德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一直到了午后,方有一名宦者来传旨:“圣上有旨,召尉迟敬德即刻入宫。”
尉迟敬德大喜,一拍大腿,向一直陪同自己的何吉罗道:“何兄,事情果然成了。”
何吉罗微笑道:“见了圣上,你只要能以诚恳打动他,则万事大吉。”
李世民正在太极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听说尉迟敬德候在宫外,他眼皮未抬仍旧直视奏章,说道:“宣他进来。”
尉迟敬德疾步进入殿来,趋至李世民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说道:“陛下,罪臣尉迟恭来谢罪。”
李世民依旧看着奏章,并不抬眼看他:“你来谢罪?你有何罪呀?”
“臣居功自傲,妄自尊大,将陛下宽宏及同僚相让视若不顾,连连惹下祸端,实在是抹黑了圣上的脸面。陛下多次训诫臣下,然臣愚顽不能体察圣上圣心,实在是猪狗不如,自今以后,臣定当痛改前非,谦虚为人。”说完,尉迟敬德哽咽起来,将头伏在地面上,肩头连连耸动。
“谦虚为人?你有此觉悟,很好。”李世民眼光离开奏章,边说边立起身来,然后慢慢向窗前踱去。
李世民凝望窗外的景色,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你以前随朕身侧,何等勇猛,何等直率,怎么到了朕即位之后,你的性格就大变了呢?且变得连朕都不认识了。想起往事,朕实在痛心。你这些日子在家思过,朕这些日子每每想起你,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尉迟敬德哽咽道:“臣……臣……实在该死,竟然让陛下分心。”
“你起来吧,站起来说话。”
尉迟敬德依言立起身来,就见其脸上的泪道沾上了地上的灰尘,成为一条黑道,模样实在滑稽。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与朕说话?你去净面后再来。”
尉迟敬德依言到一旁净面,返回后垂手站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接着教训道:“敬德,记得朕说过你几回,都是当时好一阵子,时间长了又故态复萌。你是小孩吗?缘何如此没有记性?你今日不要答应得爽快,过些天再反复。敬德,朕告诉你,今后同类的话题,朕不会再说你了。”
尉迟敬德心里一紧,觉得果然印证了何吉罗的预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臣不敢再反复,若再犯出事儿,就请圣上砍了臣的脑壳。”
“起来吧。朕不会砍你的头,你立有大功,朕不会诛杀功臣。”
尉迟敬德慢慢爬了起来。
李世民挥手指了一下殿侧的锦席,说道:“敬德,我们一同坐下。唉,想起以前征战之时,我们之间何等亲密,无话不说。朕当了皇帝,竟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今天我有空闲时间,我们就在这里闲话一回。”
尉迟敬德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如今日理万机,操心的都是大事,确实分身乏术。臣等看着圣上操劳的样子,心里其实也很不是滋味。”
“嗯,天下之事,以国事为大,关乎天下黎民啊。敬德,你以前有大功,然不能躺在以前的功劳簿上不动,须知你居此官位,就有一份责任。你食的是百姓之禄米,还要替天下之人尽心。”
“臣今后痛改前非,力求尽心尽职,不负了圣上的期望。”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问道:“敬德,朕知道你的脾气,靠你自己居家苦思冥想,难以转过弯来。你今日主动找我忏悔前事,莫非这些日子以来,像玄龄、无忌和段志玄他们多次去劝过你吗?”
“他们一开始确实劝过,奈何臣的脾气不好,他们来了臣就与他们吵架,慢慢地也就不来了。”
“怎么到了最后反而省悟了?”
“臣所以醒悟,实因近日来了一名故人,他诚恳劝说臣,终于使臣回了心意。”
“故人?此人是谁?”
“圣上定然还记得这位故人。还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史万宝派人来刺杀臣。惜其奸计未成,就是此人从中起了作用。”
李世民稍一思索,恍然大悟:“哦。朕想起来了,此人好像是一名波斯人,你与他结拜为兄弟,并将乌骓马赠送给他。”
“陛下圣明。确然就是此人,他名为何吉罗。”
“他逃出长安之后,这些年隐居何处?”
“何吉罗为避灾祸,倒是想了一条好计。他先走向吐谷浑,然后奔往吐蕃,在那里隐姓埋名至今。”尉迟敬德简略地把何吉罗的遭遇说了一遍。
“吐蕃?朕听唐俭说过,近年来,吐蕃在那雪域之地势力渐大,想不到兴旺如此。”李世民说完,暗自沉吟。
尉迟敬德说道:“这其中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要靠刻木结绳来记事。何吉罗求取一封过所关文,竟然还要何吉罗自己用中土文字写成。陛下,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世民摇头,说道:“不然,古人与今人之智力,其实区别不大。孔夫子生于千年之前,然其一部《论语》,后人从未超越过。由此来看,只要吐蕃有能人,其没有文字不算什么,可以短期之内造出来的。唐俭仅对朕说过吐蕃大概情况,其详情如何,毕竟没有何吉罗亲历所观准确。像这位弃宗弄赞,年仅弱冠,而其功业超过其先祖数倍,不可忽视呀。还有那位禄东赞,其居于边鄙之地,殷勤打探外境之事,其志不小。敬德,你回府后,明日带同这位何吉罗到鸿胪寺,让他将吐蕃的风土人情详细说上一遍。”
“臣遵旨。”
“何吉罗愿意为官吗?他若有意,就让他到鸿胪寺谋一差使。”
“此人性好商贾,依旧想做他的香料生意,做官非他所愿。”
“那好,朕不强人所难。”
“陛下,何吉罗自西南入国,北上入京,一路上混了许多白饭。他对臣感叹道:‘不料离开中土数年,国内竟然有如此大变。可谓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直在赞颂陛下的功业呢。”
李世民显然很感兴趣,急忙道:“他路上遇到了什么?你详细说说。”
尉迟敬德凭着回忆,将何吉罗路上的所观所遇说了一遍。
李世民听完,缓缓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何吉罗这样说,看来各州报来的奏章并非虚妄。”
他扭头对尉迟敬德道:“若何吉罗所言不虚,则验证了各州的呈报。”
“陛下,何吉罗为一异域之人,他与臣相交甚厚。他所说的话,臣以脑袋作保,其中定然没有一点水分。”
李世民摇头道:“朕不是怀疑何吉罗之语,而是对各州刺史报来的奏章有怀疑。历来下面人上报奏章,喜欢报喜不报忧,其中多溢美之词。朕若看到这类奏章,就将之丢到一边,看也不看。这些年,此类奏章太多了。你今天说了何吉罗的际遇,看来朕以前有些偏激了。”
“还有一点让臣实在不解,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莫非他们都不爱财吗?”
“嗯,你问到点子上了。这就是教化的力量。贞观之初,封德彝他们让朕以严刑苛律管理百姓,独魏徵等人力主用教化的法子施教于民,朕采用了魏徵的建议,于是有了今日的结果。管理天下非是行军打仗,你不仅要管其行为,更要体察其心理,因势利导。否则,你滥施严刑苛法,则犯法者连绵不绝,防不胜防。有句话叫作‘法不责众’,若犯法者多了,法律就失去了作用。”
尉迟敬德对此话听得不算明白,但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