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四月初八,李建成排开太子仪仗,出了洺州,一路上耀武扬威向长安行去,沿途州县依令迎接欢送,这番威风比起李世民当初自洛阳返京时的排场还要大。
及至他们到了长安,李渊率领百官亲自到春明门迎接。之后举行了献捷太庙的仪式,紧接着,李渊又在朝上举行了宣露布礼,并让颜师古拟旨,大赦天下。
李世民全程参与了这些仪式,他瞅准下朝的空儿,移步到李建成面前向他祝贺,满面笑容说道:“大哥此去河北,一举**平贼势,更用安抚手法彻底安定地面。臣弟细想,这法儿委实高明,臣弟自叹弗如啊。”
李建成未及回答,一旁的李元吉却来插话:“二哥言之有理,小弟随同两位兄长经历这两番战阵,确实长了不少见识。大哥宽仁抚民,又布阵有方;二哥勇猛善战,攻城略地,都是小弟心仪的榜样。”
李世民心中稍稍一愣,想不到这位素来莽撞的四郎,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识理的话儿,莫非是转了性子?他忽然看到李元吉眼中有一丝狡黠的余光,心里顿时释然,明白他是言不由衷。
李建成哈哈一笑,说道:“二弟何必太谦,为兄此次取胜,多亏你上次打下的底子。”
兄弟三人在这里一团和气,彼此互相吹捧,心中各有自己的主意。他们说了几句,就无法深入下去,遂拱手作别。李世民出宫后向西行去,李建成和李元吉并肩向北行走。李建成居住在东宫,李元吉仍然居住在宫城之北的承庆殿。两人住所相距甚近,来往颇便。
李元吉注视着李世民的背影,说道:“二郎真有好本事,哥,你打了胜仗,又蒙父皇如此恩宠,他依然笑容灿烂。他心里真的这样想吗?这事儿要放在我的身上,肯定做不出来这般模样,最少也要讥刺几句才算过瘾。”
李建成道:“这就是二郎和我们的差别所在。他向来以光明磊落之容来蒙蔽群臣,蒙蔽父皇,就是我们,不也刚刚回过味儿来吗?四郎,别管他,我们回府去。”
李建成的这句话并非空言,而是大有深意。果然,到了五月一日的大朝会上,李建成潜心准备,侃侃而谈,建议促成几件大事。
这日朝会上,百官依秩启奏。李建成最后言道:“父皇,儿臣以为如今大唐初定,戎马征战势不可免,然最紧要的,莫过于立制抚民,休养生息。”
李渊满面笑容,说道:“太子此次出征,收获良多,你有什么想法,一一奏来。”
李建成道:“炀帝苛政,失于严酷。父皇即位以来,宽以待民,已播仁政。如今国土已安,然流民失所,盗贼扰民,更有一些官吏为非作歹,胡作非为。此次河北刘黑闼为乱,即是显例。儿臣以为应着手修订律令,颁行天下,使官民皆有所依,以此作为大唐政务之基石。”
“不错,律令为国之大法,若荒弛无备,遂致生乱。此事可行,太子,你看此事由谁主之呢?”
“儿臣想领个头儿,由于志宁、颜师古、戴胄、孔颖达、陆德明辅佐,另由刑部抽调若干人员完成此事。”
“好,朕准奏。太子,还有什么要说吗?”
“有。父皇,武德二年在京兆范围推行新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如今已见成效。儿臣以为,此两法可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短期内即能达到休养生息的效果。此事重大,儿臣建议此事由裴公、封令和萧公主之。”
“准奏。”
李建成所奏两事,可谓把握有利时机,适时推出,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有力促进了初唐经济的发展。此后数月,李建成带领于志宁、颜师古、戴胄等人,在隋文帝所制《开皇律》的基础上,结合初唐实际,充分汲取了历朝律令中有益部分,增加新格五十三条,以《武德律》颁行天下。有唐二百八十九载,《武德律》为匡行天下的法律基础。
李建成通过出征河北这件事儿,让朝中百官见识了他的征战本领。他又当朝奏请颁布推行新律令,更使人深切地感到了他治理国家的能力。一些阿谀之人开始在李渊和李建成面前赞颂太子之能,言说大唐后继有人。李渊听来也龙颜大悦,顺口夸赞李建成几句。圣意之下,百官立刻意会,一些原来与李世民交好的官吏也转而逢迎太子,天策府门前的车马顿时稀落起来。
不觉又到了秋季,天气一日日凉了起来。李世民这些日子久处京城,很少出外,日日待在府里,与众学士一起谈文说诗。十八学士中的孔颖达、陆德明、姚思廉、许敬宗、薛元敬被李建成抽去完成新令,这五人一段时间内很难再入府值宿,李世民不免有些缺憾之感。因此罢更日值宿制度,改为不定时的会聚。这日散朝之后,李世民将他们召集到仁文厅,讨论齐梁宫体诗。这个话题非房玄龄、杜如晦所长,两人辞别出来,经迎阳湖曲廊来到画镜亭里站定。
杜如晦看着湖水中漂着的银杏叶儿,叹道:“玄龄兄,所谓一叶知秋,昨日树上仅飘下数叶,不想到了今日,这水面上已经漂满了一层。”
房玄龄微笑道:“如晦,你有此感悟,还有一层意思是什么?”
“玄龄兄最知我心。我看到眼前的叶儿,想起当初秦王在洺州奉诏回京的事儿,从那个时候开始,秦王也许就开始步入秋天了。按理说,秦王功盖天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现在看来其实不尽然。秦王从洛阳凯旋,到今日太子安定河北,不到三年的工夫,这事儿就翻了一个个儿。”
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现在看来,秦王当初太乐观了一些。他当初想既蒙圣眷,又得众心,只要将功劳往大处炫耀开去,就可水到渠成,这想法也太天真。唉,说起来,我们都失了眼。其实我们两人,也大大低估了太子的能量。”
杜如晦眨动着他那双小眼儿,精光闪烁,说道:“玄龄兄现在怎么想?不会是随遇而安吧?所谓事在人为,遇机而发。我问你,秦王如今足不出户,整日在那里谈诗弄文,难道他也灰心了吗?”
“哈哈,你还来问我吗?举目天下,能大致揣摩秦王心思者,莫过你我。秦王这一招儿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他不过在那里示之以静,慢慢等待机会。当初秦王奉诏回京,圣上对他的态度可谓严厉,经过这一段时间,圣上的态度不是又有变化了吗?”
两人对视一笑。
两人沉默良久,杜如晦又缓缓道:“不管怎么说,秦王与太子对阵的这一遭儿,毕竟落了下风。看来,若想炫以功劳取悦圣上,促使圣上易储,这一招儿完全行不通了。要想取胜,须变换招法!”
“怎么变呢?”
杜如晦又眨动小眼,笑道:“世人皆言玄龄兄善谋,若玄龄兄想不出法儿,那就是天下的难事儿。我想,处大事不可拘泥小节,正道不行,也可以尝试一下旁门左道。”
“听你的口气,已经有了主意?”
“现在还比较模糊,那日家叔说起一人,我觉得有文章可做。”杜如晦所提到的家叔,即是杜淹。
房玄龄正欲张嘴问询详细,就听到府门处一片喧哗,李安急匆匆跑过来,说道:“两位先生,王妃之舅高治中来府,秦王让你们过去。”
来人名高俭,字士廉,现任雍州治中,为长孙嘉敏、长孙无忌的亲舅舅。李世民如此隆重迎接,实有很深的渊源。
当初长孙无忌的父亲长孙晟为隋朝重臣,隋朝与诸藩的交往皆赖他来回周旋,颇受隋文帝、隋炀帝的青睐。不料一日忽染重疾,竟一命呜呼。家中只剩下寡妻幼子,家道从此中落。无奈之间,其妻带领长孙嘉敏、长孙无忌投奔渤海的兄长高士廉。此时,李世民与长孙嘉敏已缔有婚约,无奈长孙嘉敏年龄幼小无法迎娶。这样过了三年,长孙嘉敏长到十六岁,李渊在李世民的央求下,派人远赴渤海找到高士廉致以迎娶之意。高士廉从未见过李世民,觉得这样一位世家哥儿,未必就好,虽未开口悔婚,也没有说句利索话儿,只是对来人说让李世民亲自去一趟。
李世民果然依约前往,在高士廉那里住了三日。高士廉试探几场,看到李世民有龙凤之姿和不凡的谈吐,十分心仪,遂爽快答应李世民年内来迎娶,并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
此后,世道纷乱,日子一天天艰难起来,高士廉将祖传的大房卖掉,另购一小屋让其妹和长孙无忌居住,并分给他们一些财物度日,自己则带领家人南下,投奔交趾太守丘和。武德六年,丘和向李渊上表要求归国,李渊任高士廉为雍州治中。
高士廉今年四十八岁,身材壮健,脸膛红润。他见众人来迎,笑还其礼,口称:“士廉来府,皆是家事,众官这样多礼,岂不折煞下官了。”唐制,高士廉此时的品秩为正七品,而天策府内的官属多在从六品以上。
褚亮拱手道:“久闻高治中之高义,我辈心甚慕之。今日一见,也算了却心事。”高士廉刚在雍州居官,今天是第一次登天策府之门。
李世民唤来李安,让他在仁文厅里设宴侍候。高士廉止住他,说道:“不用忙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们且入后堂叙话,不可耽误了众官的清谈。”高士廉虽未入府,却早已闻十八学士的大名。
李世民从其意,和长孙无忌、长孙嘉敏一起拥着高士廉步入后堂。
长孙嘉敏入后堂后招呼侍女上茶,一张圆脸上满是笑意。郎君如今贵为天策上将,却能带领众人出门迎候自己的舅舅,给足自己面子,实在因为郎君对自己的满腔爱意。
菁儿牵着承乾和李泰来见高士廉,两个小家伙睁着大眼,齐声叫他“舅姥爷”,喊得高士廉心花怒放。他一返身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两把金质长命锁,亲手挂在两人项下,笑吟吟道:“两个小家伙,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这两把锁是我早就打好的,喜欢吗?”
两人齐声答道:“喜欢。”然后欢欢喜喜跑出门去。
李世民笑道:“外人皆说舅舅善战能谋,不想这等小事儿上还能如此细心。”
高士廉道:“自从奉旨返北赴任,一直忙乱,竟然没有机会入府见你们。”
李世民道:“昨日我还和敏妹、无忌说起,等舅舅把住处安定后,要去拜见你。谁想舅舅今日就亲自来了呢!”
“二郎,今后我们同住京城,来往还会少吗?”雍州即是隋时的京兆府,辖长安周围十二县,武德元年改为雍州,治所在长安之西首。
此后四人一起叙起别来经历,种种惊险之处,虽已成往事,毕竟惊心动魄。吃饭时,李世民心想高士廉历经坎坷,经验丰富,今后当有可用之处。还有一般好处,那是别人比不来的,就是两人至亲,心思绝对相近。饭后,高士廉食了一颗长孙嘉敏奉上的绿李,问道:“二郎,我在交趾以及归京路途中,多闻你英勇善战,从善如流。这两日到了长安,耳边多听对太子的颂扬之声,你反而没有了任何声息。反差如此之大,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此前也多次听说,太子与秦王相争,实为朝中的一个公开秘密。”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儿说来话长,你现已入京,且让无忌慢慢与你叙说详细。”乍一见面,李世民不愿意尽表心机。
长孙无忌接过话头,说道:“舅舅,这里面曲折甚多,且待你安顿下来之后,容我慢慢说给你听。”
高士廉点点头。
长孙嘉敏坐在一旁,从头至尾并不插一言。
其实李世民在这些日子里,内心里翻江倒海,滋味并不算好。他体会出父皇对自己已经有了戒心,深悔当初未听房、杜二人之劝,招摇太过,以致引起兄弟妒忌和父皇猜疑。不过他尽管后悔,然多年磨炼出来的坚毅持重性格,使他没有任何外露之痕迹。近一段时间,李建成取胜河北,风光无限班师回京,李世民一面衷心地称赞,一面收敛自己的行为,上朝理政之余,足不出府,与一帮学士在那里静心讨论典籍。只不过他近两日有些暗暗恼火,缘由李建成奏请颁布新律令,推行两法,在朝中多抽人手,连自己的十八学士也去其五。李世民明白这是李建成得某位高人指点,行此“一石二鸟”之计:既可表现政绩,又可笼络人员,甚至想分化天策府的人员基础。
李世民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位哥哥,知道他为人宽简仁厚,大有父风。李世民自小颇得李建成的关爱,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一直很是亲密。较之李元吉,两人在各方面似乎有更多的默契。这就是李世民出师洛阳前,李元吉多次在李建成面前说二哥的坏话,李建成不以为然,反而相劝的原因。然而现在有了明显变化,这位大哥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开始组织反击。
李世民从内心里尊敬这位哥哥,然在才能和谋略上,李世民深以自傲。李世民始终以为,大哥淳厚宽仁,但主动性上就差了些。无论什么行动,他永远都要比自己慢半拍。然而这两年他的动作,大出李世民的意料,从行事上的周密长远和手法上的老辣练达看,李世民不相信这是他的手笔。检点东宫和齐王府之人,也没有人能出房、杜二人之右,究竟是何人当了哥哥的幕僚呢?李世民一时弄不明白。东宫里的韦挺为一介武夫,王珪书生气十足,听说近来哥哥很是信任魏徵,李世民曾经见过魏徵几面,看他人物猥琐,不一定有什么真本领。然而哥哥的这几招确实做得漂亮,李世民感觉似有一张无形之手在那里潇洒指挥。这一刻,李世民明白自己以前所想太天真了。
李渊现在对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二人,力求一碗水端平。不过每遇国中起乱时,最先想到的还是李世民。却说杜伏威、辅公柘投降唐朝后,李渊拜杜伏威为太子太保,兼淮南道行台左仆射镇守历阳,实际上让他掌握着旧部兵权。李渊这样任命,内心想将杜伏威留在长安为质,达到牵制辅公柘并分而治之的目的。孰料杜伏威、辅公柘两人各怀其心,杜伏威为了继续遥控指挥,任其养子阚稜为左将军,王雄诞为右将军,谋求掌握兵权,架空辅公柘。杜伏威这样做引起辅公柘深深不满,渐渐产生了反叛之心。他先是入谷与一道人相伴,明为学道,实为隐晦。他继而设诡计杀掉王雄诞,掌其兵权,然后发书江南,言称李渊扣留杜伏威,因起兵救之。他号召既出,便在丹阳招募兵勇,大修铠仗,不久即在丹阳称帝,国号为宋,修整后陈宫室以居之。
李渊闻讯,大为震怒,一面命将杜伏威锁入狱中,一面诏发赵郡王李孝恭、岭南道大使李靖、怀州总管黄君汉、齐州总管李世勣将兵讨之。又闻贼势汹汹,进而诏李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元帅,让他前去统一指挥,一举剿灭。
李渊的诏令让李世民大为兴奋,他顿时活跃起来,一面列出随员名单,一面叫来杜如晦,商讨行军大计。然而这时李渊忽然改了主意。原来那日下朝后,裴寂和封德彝随他入了东暖阁,因为封德彝的一句话,李渊打消了派李世民为帅的念头。
裴寂内心里实在不愿意李世民再领兵出征,他极度反感李世民。刚入阁坐定,裴寂就着急地说道:“陛下,此次江南为乱,老臣觉得似应派太子前去剿灭为妥。河北一仗,贼人闻之丧胆,太子若去,将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李渊笑了笑,他早已瞧出了裴寂亲太子远二郎的苗头,因而不太在意他此时的态度,淡淡说道:“裴监,你呀,就不要操这么多的心了。天下有事,究竟谁人能平,朕心里有数。”他将头微侧,问封德彝道,“封爱卿,你如何看这件事儿?”
封德彝愣怔了一下,稍做停顿,才缓缓言道:“回陛下话,臣以为辅公柘为乱江淮,不足为患。且陛下调派各路大军,从数量上优于辅贼。那里更有赵郡王和李靖主持大局,当能一举剿之。”封德彝所言客观地评价了江淮间的敌我态势,避开了是派太子还是秦王前去主持的敏感问题。
李渊仰头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封爱卿所言很有道理,缘何上朝时不早说?现在看来,朕当时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些,有点小题大做。算了,我们不议这件事情。裴监,我们找个轻松的话题聊一聊。”
此后,君臣三人说了一阵闲话。
后两日,并州刺史唐俭、并州安抚大使李大亮联名送来急报,言说东突厥颉利可汗派苑君璋为将,领兵一万犯马邑,朔州总管高满政引兵相拒,击溃苑君璋队伍。颉利闻讯大怒,遂率领大军进犯唐境。
东突厥是李渊的心腹之患,较之辅公柘的江淮之乱,这事儿要重要得多。他决定不让李世民前去江淮,改派其领兵前往并州,以御突厥之兵。又遣李建成兵屯延州、庆州一带,防备突厥和梁师都自北南下。
唐俭、李大亮将李世民迎入太原,他们稍事休息,即引兵北上。大军迤逦而行,渐渐入了山中,地势明显陡峭起来。一场秋雨刚刚下过,将山上的青岩、树丛洗得干干净净,只见周围的山峰如斧头的利刃一样,矗立天际。正北方的两山夹峙间,隐隐露出一片豁口,那里即是闻名天下的雁门关。
行进队伍中,房玄龄与李大亮一前一后骑马行走。李大亮遥指前方那块豁口,说道:“房先生,依我们的行进速度,天擦黑时应该能到关前。”李大亮为泾阳人,生得面白唇红,腰圆膀宽,以文武才略著名。李渊入关时,李大亮即来投奔,被授为土门令,他在那里劝人垦田,抚平盗贼,渐渐小有名气。其后他累迁金州总管府司马、安州刺史、越州都督等职,多立战功,尤其他用计擒获辅公柘爱将张善安一事,名声更是响亮。此次北境有事,李渊任他为并州安抚大使,掌控并州军事。一路上,他听说房玄龄曾在泾阳居住多年,顿时亲热许多,言语中多了一分乡亲之情。
李世民停马问道:“大亮,突厥此次为何专攻马邑,不攻雁门?”马邑即是朔州,武德初年改名。不过他们言语中,觉得说马邑还是顺口,并不提朔州。
“禀秦王,想是突厥觉得雁门关险峻,不如马邑好攻吧。”
李世民眼望前方连绵的山峰,叹道:“雁门关,雁门关,大雁难越。这儿的地势太重要了,设若被突厥攻占,他们就进能攻,退能守。大亮,那雁门关的城墙又加固了吗?”
“又加高了三尺,不管突厥如何来攻,当保雄关岿然不动。”
“好,只要此关不失,则是我大唐北境的第一道铜墙铁壁。”
李大亮又说道:“险关固然难攻,然还有一件难事儿。殿下请看,这里山路崎岖,转运粮草委实不便。若被突厥截断了粮道,关上缺粮就难以坚守。”
“不错,你所虑甚是。”李世民以前遇敌,往往坚壁不出待敌粮尽,使其自乱,这法儿若被突厥使用,当能收到奇效。
“殿下,大亮默思数日,想起我当初为土门令时劝人耕田的事儿,更联系起诸葛武侯屯田养战的招法,觉得在并州也可让兵士屯田。”
李世民一听大喜,说道:“这法儿大妙,若使兵士屯田,既能安定边关形势,又可免除朝廷支应之困和转运之苦。大亮,此战后你回太原,可与唐俭一起奏明父皇,言说屯田之利,请父皇恩准。这件事情若办成了,就是你的大功一件。”
李大亮得了李世民的夸奖,顿时喜形于色。
晚间他们到了雁门关,大军依次安歇。李世民抽空对房玄龄道:“李大亮果然文武全才,今日一席话,使我真正识得此人。玄龄,天下之大,还有多少英雄没于草莽之中呢?你和如晦还要多多留心,勿使明珠暗投才是。”
房玄龄点头答应。
颉利可汗领兵猛攻马邑,高满政凭城坚守,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李世民率领唐军援兵出现在马邑东面。李世民此次来援,采取了两条计策,一条是派出尉迟敬德、秦叔宝、段志玄、程咬金、侯君集、长孙无忌等骁将,率领精骑突前猛击,一下子就将接触之突厥兵打了个落花流水;另一条就是令后续兵士马后拖上树枝,沿途扬起无边的征尘,并广散流言,夸说唐军援兵有十二万人。颉利可汗所带人马不足五万,闻讯大惧,又亲身体会到唐军攻势犀利,他急忙撤掉马邑之围,勒兵退后十里扎住营盘。喘息一阵后,颉利派人入唐营,责怪李渊不守信用,纳贡不及时且悔婚。以此反客为主,说明自己出兵的理由。
李世民出征前,李渊向他面授机宜。言说现在还不是和突厥开战的时候,稍稍令其退后,可适时许以金币并答应和亲,即达到此行的目的。此时,李世民见突厥使入营,令唐俭出面接待,并复往突厥大营回复。如此一来二去,颉利见难再得到更多的油水,又听说李渊答应及时纳贡并许和亲,不禁大喜。第二日,他即拔营返回牙帐。
眼见大事已定,唐俭和李大亮向李世民辞行,两人带领所部人马返回太原。李世民未得李渊旨意,不敢班师,就住在马邑日日等待。
却说李大亮返回太原后,当即上表请求在太原置屯田以省转运。李大亮的表章入朝,李渊令宣示群臣。群臣认为兵士须专心戍边,自有后方转运粮草,若使屯田,不胜烦扰,其中的裴寂、萧瑀、封德彝三人言辞最为激烈。李渊和李建成觉得李大亮的建议可行,因令李大亮入朝陈述。李大亮入朝后,就在李渊面前与裴寂等三人争论不已,详述屯田的好处,说得他们三人理屈不能再争。李渊遂从李大亮之议,并授任他为并州大总管。
李世民在马邑听说李建成早已班师长安,想不通父皇缘何让自己一直待在这里,又不敢相问。这时他闻听父皇准了李大亮的屯田之议,又看手下的兵士在这里左右无事,也置表报往长安,要求在并州之境增置屯田,李渊准奏。
李大亮的屯田之举可谓意义深远,来年岁熟,并州境内因屯田收谷上万斛。既满足了戍边兵士的口粮之需,又极大地繁荣了当地的经济,兵士和百姓竞相垦田,使这里恢复了生机,促进了边疆稳固。此前,突厥每每攻唐,多选择从并州入境。此后突厥见这里难以撼动,只好罢手,将进攻线路选择到延州、坊州、豳州一带,多借梁师都之辅助,来出兵威胁长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时间不觉就进入了十一月。不多日,一场飞雪翩然而至,仅仅两个时辰,就将大地罩成一片雪白。
李世民在帐内眼望飞雪,脸上神色木然。他生在锦衣玉食之家,长在繁华的都市,虽也十分喜爱飞雪,然难耐这彻骨的寒冷。塞北之地,向来无木炭,这里人冬天取暖多用薪柴或者是干牛粪。向火之时虽温暖,然薪柴的烟雾和牛粪的异味儿,让李世民很是不习惯。
李世民一面令人唤来房、杜二人,一面穿上绯绣紫绦葵花战袄,套上高腰六合靴,戴上羊皮搭耳帽。他见两人入内,说道:“两位先生,还记得那年我们在豳州时雪中漫步吗?走吧,我们三人再一同出去乘兴一回。你们穿得有点薄,来,把那两件战袄拿过来,你们穿上,我们走吧。”
房玄龄这些日子见李世民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就和杜如晦私下里说起,要想法缓释一下李世民郁闷的心情。两人齐声说了声好,欢欢喜喜穿上战袄,随同李世民步入外面的雪幕之中。十名贴身卫士,远远跟随保护。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几个人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李世民行在最前,默默观看前方的雪幕。这时,忽听左近“扑通”一声,几人注目观看,原来是一棵老树经不起连绵雪层的压迫,竟然拦腰折断。
李世民慢慢走到树前,轻声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晋时王粲的一句话,李世民吟出此言,可见其心中的灰暗。
房、杜两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他说这话虽曲解了古意,有点不伦不类,然也真正反映了他此时的心境。杜如晦言道:“秦王此话有些偏差,人岂能和病树相比?雪落虽无声,那雪层下的土地却已经涌动春意。”
房玄龄微笑道:“如晦此语颇有新意,不错,别看现在飞雪银妆,若太阳一出,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呢。”
李世民明白两人以眼前景物劝解自己,是想宽慰自己失落的心情,心中不禁涌出一阵热流,笑道:“这个道理我很明白,毋庸多言。然有一件事儿我实在不明白,如今颉利早已退却,父皇缘何让我一直待在这里,却不下旨召回?”
房玄龄道:“圣心难猜。既然圣上不下旨召回,秦王权在这里流连雪景吧。以往征战不息,虽有美景,然终无闲暇时间,现在正好将这段遗憾补足,强似在京城里延宕时日。”
“是啊,眼不见心不烦,还是玄龄知我呀。”李世民忽然想起李建成和李元吉如今得意的嘴脸,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杜如晦道:“秦王,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太子如今蒙圣上恩宠及臣下颂扬,无非得其前段时间暗暗筹划之利。如今我们闲在边塞,难道就不能筹划一二吗?”
李世民不作言语,忽然抬头向天,继而极目远眺,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缓缓言道:“玄龄、如晦,我现在忽然想起那帮老先生们。他们若在,我们就可围炉饮酒,好好欣赏雪景了。虞先生和苏先生若在这里,不知能添多少乐儿呢。”
杜如晦听到李世民提起府中学士,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那帮老先生的身板儿都不错,可惜薛收年纪轻轻,竟然染病不起。昨日里京城传来消息,薛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看样子势头不妙。”
李世民早就知道了薛收染病的消息,听说其病加重,一丝忧色上脸,叹道:“汉武屈贾谊于长沙,惜不知才。如今正是我们大展宏图之时,薛收深陷沉疴,只能说天不与便了。”他仰天长啸一声,复对二人说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我们横刀立马,岂能让这些烦恼事儿困扰我等?玄龄、如晦,我们今天就以《饮马长城窟行》为题,我先吟一首,你们两人可以和之,以酬此良辰美景。”李世民所吟两句,为汉时贾谊《鵩鸟赋》中的话。意思是说人与万物活在世上,如在一只大炉子里熬炼那样苦恼。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吟诗,诗曰:
塞外悲风切 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 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 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 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 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 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 车徙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 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 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 云台凯歌入
房、杜两人不善诗赋,听李世民吟毕,两人脸现难色,不愿作和。房玄龄道:“殿下此诗慷慨雄奇,极尽豪迈之气。玄龄记得陈叔达诗中有近作一首,名为《赋饮马长城窟》,我凭记忆试加吟出,来与殿下凑兴。”说罢,他开口吟道:
朔风动秋草 清跸长安道 长城连不穷 所以隔华戎
规模唯圣作 负荷晓成功 鸟庭已向内 龙荒更凿空
玉关尘卷静 金微路已通 汤征随北怨 舜咏起南风
画地功初立 绥边事云集 朝服践狼居 凯歌旋马邑
山响传风吹 霜华藻琼钑 属国拥节归 单于款关入
日落寒风起 惊沙被原隰 零落叶已寒 河流清且急
四时徭役尽 千载干戈戢
李世民体察陈叔达诗中之意,诗中充满平靖边塞的渴望,不禁说道:“陈侍中的想法挺好,这首诗的立意要比我的诗高得多。不错,历代多修长城,试图将夷狄挡在城外,又有李广、霍去病等人在边塞威震诸夷,看样子,用挡和杀这两种法儿,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边塞问题。我们今日来这里和颉利应付,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要想长治久安,还要另想别法儿呀。”
杜如晦道:“建长城却敌,为被动防守;深入敌境,斩将夺关,则是用进攻的手段杀敌人,也是一种防守的延续手段。现在我国与东突厥,正处于一个既有对抗又要怀柔的时刻,我想,随着国内逐渐稳固富强,这对付的法儿也该变一变。”
李世民似乎无心再说,就招呼他们回到了马邑。
到了这年十二月,许是年关将近,李渊诏李世民班师还京。李世民接诏后,带领随从一路向南,只见满目的山水皆现寒意,山上的树枝枯草上挂着冰条,大小水流顿失滔滔。以往每次班师,众人脸上都挂满笑意,沿途州县组织百姓夹道欢迎。这一路上却多是静悄悄的,他们到了太原,唐俭、李大亮还迎来送往一番,及至到了其他州县,四周了无声息。一行人得了李世民的命令,往往绕城而过,不去惊动他们。这样数日后,他们就到了龙门。其时河水已封冻,他们履冰过河。经此旧地,想起当初带领大军履冰渡河来征讨刘武周、宋金刚的情景,李世民觉得非常模糊,好像时间很久远似的。
隆冬之际,李渊依旧耐不住寂寞,想出外活动一下筋骨。几天前,他带领近臣摆驾到了华山之阴,一连在这里狩了好几日猎。这天听说李世民已从龙门渡过河水,抵近华阴,想起以前每每亲迎二郎的情景,决定还要做做姿态。遂收下弓矢,令銮驾移到忠武顿,专迎李世民到来。
李世民回京后,急忙去探视薛收的病况。
薛收躺在**已两月有余,李世民去探视的时候,他正倚在床头咳嗽,咳得双颊泛出潮红,胸间一起一伏,呼吸很是急促。他见李世民来探,眼睛顿时发亮,继而挥手喘道:“秦……王请出,这……这里太……太肮脏,别污了你……你的贵体。”
李世民一个箭步跨到薛收床前,握着他的手流泪道:“薛先生久病榻上,世民无缘来见,我在塞北,一直记挂着你啊。你让我出去,莫非怪我吗?”
薛收急了起来,然喘得厉害,无法出语说话。
薛收的侄子薛元敬候在身侧,他端起茶盏,喂薛收喝上几口清水,然薛收又呛了气,咳得更厉害。薛元敬用手掌轻拍其背,以舒缓其气。慢慢地,薛收缓过劲来,平卧榻上,张口大喘粗气,脸上依旧红得厉害。
薛元敬趁这个空儿对李世民说道:“禀秦王,叔父这些日子,天天挂念着殿下。他总怕今生今世难再见到你,每天他都让我到府上打探殿下的消息。”
李世民眼光中闪着泪花,握起薛收之手,颤声道:“薛先生,我知道你有话对我说。你且歇缓过劲来,我在这里慢慢等你。”
薛收的手紧了紧,用力点了点头。
众人见薛收有话要说,遂识趣地慢慢退到房外。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薛收止住了喘,脸上的潮红也褪下许多,方缓缓言道:“秦王……我看如今朝中形势……显然要不利于殿下。”
李世民点点头。
薛收继续言道:“祸福相倚……事在人为……秦王切不可堕了志气。”
忽然,薛收的言语流畅起来:“好多事情,看似复杂,其实简单。殿下,所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此中之味唯殿下体会最深。”
李世民明白薛收隐晦所指,他其实是告诉自己,在争夺储位这件事情上,要主动。
李世民不接话,场面顿时静默了片刻,薛收费力地摇了摇手,长叹道:“殿下,就是这话。可惜,我恐怕不能再为殿下尽力了。”
李世民又流出了泪水,说道:“先生尽管养病,世民回去,当寻找天下良医,定为先生祛除疾患。”他见薛收神情委顿,不忍再扰,遂起身离去。
李世民出门后,问薛元敬道:“薛先生所患何病?缘何没有起色?”
薛元敬压低嗓音道:“听来的医生说,叔父这是患了痨病,所下药石毫无用处,眼见叔父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了,近时还常常发烧。”
李世民心里一震,明白人若患了痨病,无药可治,他说道:“既然患的是痨病,为何不早一点把他送往岭南,却在这里苦苦相挨?”其时人们对付痨病,多将病人送往阳光充足的地方静养,往往也能收到一些效果。
“瞧叔父的身子,经不起大动,若将他转运到岭南,恐怕路上……”薛元敬忍不住也抽泣起来。
李世民回府后,伤心不已,对房玄龄道:“当初你和薛收在泾阳投我,已历七载有余。你的功劳,那就不用说了。薛收偏爱典籍,其诗赋文章,年轻一代中,他与褚亮最为拔尖。至于谋略胆识,当初在洛阳,窦建德来攻,独薛收敢于和朝中重臣相争,坚持分兵虎牢。仅此一件功劳,尽掩其书生本色,将彪炳史册。我看他的病,恐怕是好不起来了。”
房玄龄黯然道:“薛收今年刚刚三十三岁,正是为秦王出力的时候,现在若走,实在可惜。”
薛收又在榻上躺了一个月后,终于逝去。
李世民闻讯,亲往薛收府中恸哭。薛收出殡之日,李世民身带天策府属送葬,自己亲自扶棺,当街大哭。李世民作为一名皇子,封号为天策上将、秦王,竟为一名府属扶棺,明显不合礼制,礼官颇有微词。
李元吉听说了这件事儿,心里不甚明白,问李建成道:“不过是一名府属死了嘛,他二郎何至于呼天抢地,当街大哭?”
李建成冷笑道:“二郎这样做作,无非是给他的手下看,想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若失了这班府属,他还有什么呢?”
薛收死后,李世民十分挂念其家属,写信嘱托薛元敬多照顾其妻儿。
李世民对薛收的真情流露,深深感动了天策府内的众人,都想李世民能够这样善待手下,自己不枉了这番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