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打马来到天策府前,他见府前的拴马桩上皆系有马,遂嚷嚷道:“喂,我的马拴在何处?”
他的声音惊动了值守的门卫,一人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马缰绳,答道:“马将军且请入内,马的事儿由下人来办,不劳费心。”
这时,尉迟敬德“噔噔噔”走出门,见到来人嚷道:“噢,是三宝呀。听说你随柴驸马出陇右大胜吐谷浑,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三宝笑容满面,说道:“尉迟统军如此急匆匆地闯出门,有什么要紧事儿?三宝昨日才随驸马回到京城,今日一早就来拜见秦王,也很想见见你们。”
尉迟敬德上前拉着马三宝之手,摇了两摇说道:“你先进去吧,我们回头再说话儿。刚才我那宝琳来寻,说拙荆患了急症,我赶快去看看。”
马三宝一听,急忙松开手,说道:“你快点走吧。唉,为什么女人多得疾病呢?眼瞅着公主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啊。”
尉迟敬德不再接话,返身到了马前,门卫将他扶上马。马三宝目视他离去,然后直奔仁文厅去见李世民。
李世民正在厅内和陆德明、孔颖达等人一起谈论突厥之事。正说着,马三宝入门向李世民下拜。李世民急忙上前拉起马三宝,将他让在座中。李世民笑吟吟地说道:“三宝,我们一别已经两年未见面了。前些日子我在朝上,听说嗣昌兄带领你们大败吐谷浑,心里的欢喜不用说了。来来,你且把战斗的盛况给我们叙说一遍。”
其时唐王朝忙于统一中土,对边疆诸部采取怀柔政策。李渊与东方的新罗、百济、高丽罢战言和,并互相遣送俘虏;与北方的东突厥(辖铁勒、薛延陀诸部)先战后和,纳贡称臣;与西方的西突厥(辖龟兹、于阗、焉耆、高昌诸部)和西南的吐蕃礼尚往来;唯居于唐陇右地区和吐蕃之间的吐谷浑觉得唐此时忙于东方战事,无暇顾及陇右,吐谷浑王伏允领兵攻打洮州,妄想讨些便宜。谁知李渊不理他的茬儿,采取强硬姿态,派出柴绍领兵迎战。
马三宝很不好意思,说道:“秦王这些年来北伐东征,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哪儿还看得上这场小战?不过这是驸马之功,三宝也不敢太谦虚了。”
李世民笑道:“是啊,让你说你就说,你三宝什么时候学会了谦虚?”
马三宝顿了顿嗓子,朗声道:“那日驸马遵旨出征,领兵到了洮州,见伏允攻打甚急,遂引兵掩杀。吐谷浑军一触即退,不想这是伏允设好的诡计。他将我们引入一个山谷中,忽然伏兵齐出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更倚在高处张弓射箭,我军伤亡甚多。这样对峙到入夜,驸马见围不能解,忽然计上心来,令我寻来胡琵琶,让人奏起。又让善舞之人假扮女子,依乐声起舞。原来吐谷浑喜好龟兹之乐,其兵士见此场景又闻乐声,大感奇怪,遂停住弓矢相与聚观。这时,驸马察其无备,悄悄地遣出精骑抄后,兜屁股猛给他们一下子。伏允弹压不住,军中大乱,此时驸马整顿兵马,全力攻击。待至天明,竟获大捷。”
马三宝三言两语说完,李世民似乎不相信,问道:“就如此简单吗?三宝,你别是在乐坊里听来的故事,到此演义吧?哈哈,陆先生,你饱读史书,可曾见过如此**的战例吗?”
陆德明微笑不语。
马三宝着急道:“三宝所言句句属实,就是再借给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在秦王面前吹牛说谎。”
李世民点点头:“别着急,我相信你的话。三宝,我原来算着嗣昌兄应该再晚几日才能到长安,缘何提前了?”
马三宝眼中顿时涌出泪花,哽咽道:“还不是因为公主吗?陛下的圣旨里说公主身体欠安,让驸马早回。倩紫更派小厮与我叙说详细,这样紧赶慢赶,日夜兼程就早了几日。”
李世民颤声道:“我前些日子去看家姐,其状况还算稳定。难道这几日又有反复吗?”
“是啊,从昨日开始,公主一直咯血不止。”
李世民霍地站起,拱手道:“陆先生、孔先生,世民先走一步。三宝,我们赶快去看看。”
李婉娘自从患病,身子日益沉重,宫中御医和长安城里的高明医生皆束手无策。
李世民和马三宝急匆匆入了平阳公主府。李世民入室探视,就见李婉娘昏沉沉地躺在榻上,面色蜡黄。柴绍候在榻侧,正指挥侍女揩净榻边血痕。
李世民慢慢走到榻前,向柴绍打了一个手势,然后站立一边,无语看着李婉娘。这时门外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就见长孙嘉敏带同菁儿前来探询。她们入了房门,悄悄在李世民身后侍立。
只见李婉娘的头略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还是柴绍明白她的意思,抬头招呼侍女道:“水来。”
长孙嘉敏止住要往盏中倒水的侍女,轻声道:“菁儿,你去,将带来的柑橘汁儿调些水,喂公主服下。”
菁儿亲手调好柑橘汁儿,一匙儿一匙儿喂入李婉娘口中。许是滋味独特,李婉娘慢慢睁开眼睛,将碗中汁水喝得干干净净,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柴绍示意众人将她扶坐起来。
她在那里喘息半天,缓缓道:“这汁儿真好喝,好菁儿,定是你和嘉敏一起琢磨出来的,是吗?”气息尚促,然依旧透出爽朗劲儿。
长孙嘉敏轻声道:“姐若喜欢此汁,我让菁儿趁着新鲜日日送来。不过太医说柑橘性火,不知饮多了对姐的身子有没有妨碍。”
李婉娘道:“我去日无多,只要图了眼下舒坦,哪儿顾得了许多?菁儿,就按嘉敏说的去办。”
李婉娘一出此语,室中众人的眼里顿时噙着泪花。李世民哽咽道:“姐,你不该说此不祥之语。你的身子正慢慢好起来,切莫想岔了念头。”
李婉娘轻叹了一声,缓缓道:“我自个儿的身子,难道你们比我还清楚吗?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嗣昌,你领他们先出去一会儿。我要与二郎说说话儿。”
众人轻轻走到室外,李世民劝慰道:“姐,我曾听太医说过,你这病只要到了来年春上,天气一暖就会慢慢好起。”
李婉娘道:“我能挺到那个时间吗?二郎,只怕不能啊。这些日子我躺在榻上,心中想过了无数的念头。想我们跟随父皇起兵,经历了诸多难事困境,眼瞅着好日子一天天多了起来,谁知道身体却不争气。说句实在话,我若现在就死,心中确实不甘呀。”言讫,泪水涌出眼眶。
李世民替她擦去泪水,李婉娘忽然有一丝不好意思,说道:“我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不想现在还是害了怕,让你见笑。”
李世民摇头道:“不然,对生之眷恋并非怕死,而是人之常情。”
李婉娘伸手将李世民的左手抓住,颤声道:“二郎,姐之将死,其言必善。如今父皇一统天下,你和大郎、四郎等人各安其所,嗣昌和孩儿们也安居家中,我若死了,应该无甚牵挂。不过有两件事还要求你,你知道,姐这一辈子最疼爱的兄弟就是你了。”
李世民颤声道:“姐,二郎知道。”
李婉娘又喘息一阵,李世民端起盏又喂她几口水,她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断断续续道:“第一件事,就是你与大郎争位。现在你们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然已势同水火。姐虽卧榻已久,却也洞若观火。母亲早已仙逝,我若再走,这世上就剩下父皇和你们兄弟三人是最亲密的人了。你们兄弟若再相斗,我心里实在难安啊!”
“姐不要忧心,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如此严重。不过是四郎少不更事,在我和大郎之间来回拨弄是非,遂致误会。”
“二郎,你莫嘴硬,姐不是睁眼瞎。我知道,即使大郎和四郎联手,以你的本事,他们也断不是你的对手。我想求你,就是将来你们真有这么一天,你不可将事情做绝。看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留他们一条性命好吗?”
“姐,你真是糊涂了?这样的念头,二郎连想都不敢想,怎么会有这般事呢?”
李婉娘手紧了一紧,摇了一下头,口气依然很坚决:“二郎,你要答应我。”
李世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说道:“姐,你真要陷二郎于不义境地吗?怎么可能发生这等事儿?好,姐,二郎答应你,终二郎一生,定当珍视兄弟手足之情,不忘姐姐今日之言。”
李婉娘长舒一口气,说道:“姐知道你一言九鼎,我就是现在死了,也算去了我最大的心事。还有一件,嗣昌待我恩爱有加,还有那两个孩儿与我连着骨肉。我若死了,就将他们托付于你,替我多照看他们。”
李世民点头道:“这一点姐不用多说,二郎谨记在心。”
李婉娘说了这些话,像是去掉了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轻松起来。她松开李世民的手,说道:“好了,二郎,我有些乏,想歇会儿,你回府去吧。今日答应我的话,望你铭记在心,姐今后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李世民心痛如割,擦着眼泪走出公主府。
李婉娘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她终究没有挨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武德六年二月初九午时,李婉娘在病榻之上咽了最后一口气。
消息传入宫中,李渊十分悲痛,当即下诏为她举办隆重的葬礼。其葬礼规格为加前后部鼓吹,班剑四十人,武贲甲卒随后。按唐礼,这样的规格须王公以上者才能享用,寻常公主没有此种规格。礼部侍中戴胄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见到李渊的诏令,觉得不合礼制,遂在早朝时向李渊奏道:“陛下,臣读罢诏令,遍索礼法,见其中没有妇人葬礼时使用鼓吹。”
李渊知道戴胄是一名极认真之人,并不当堂斥责,耐心说道:“朕知道这个理儿。然当初公主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难道她能和寻常女子相比吗?戴卿,毋庸多言,公主戎马一生,就让军乐送她安息吧。”
李婉娘大名鼎鼎,戴胄也素服其勇。他今日所以指摘李渊诏令不合礼制,只想尽了臣子本分。现在见李渊坚持原议,遂退下不再言语。
二月十五日,李婉娘的葬礼开始举行。其时,李婉娘和她的“娘子军”大大有名,闻听她现在逝去,许多人哀伤不已。河东之地的百姓为了怀念她,将一道雄关命名为“娘子关”,以彰其传奇的一生。
李婉娘死后数日,尉迟敬德妻子久病不治,也撒手西去,遗下独子尉迟宝琳。
李建成领军出了长安直奔相州,李元吉早已屯兵在此,率人将他迎入城内。
刘黑闼拥兵向南,自相州以北州县皆归附,唯魏州总管田留安勒兵拒之,刘黑闼久攻不下。多亏了田留安,他保卫下的魏州成了相州北面门户的一道屏障,方保相州一时无虞。李建成听完李元吉的介绍,当即说:“田留安居功至伟,四郎,可曾添兵与他?”
李元吉道:“我曾派兵五千去增援,无奈刘贼势大,又给挡了回来。”
“那怎么行?赶快添兵三万前去增援,万一魏州有失,相州门户顿时大开,那怎么得了?”
李建成当即令刘弘基为正将,史万宝为副将,带领三万人星夜前去魏州驰援。
次日,李建成、李元吉统领大军出了相州,杀奔魏州。他们军至昌乐,刘黑闼不知李建成已来,还以为是李元吉为帅。他对李元吉的本事早就蔑视,遂引军来迎。谁知李建成调兵有方,一面令大军排阵,猛攻敌营,一面令刘弘基和史万宝引兵出魏州城前来夹击。刘黑闼手下毕竟是仓促之间聚拢来的人,顿时败退北逃。
李建成见敌方兵败,遂挥兵掩杀,这样一直追到邢州。刘黑闼入城后关紧四门,凭城坚守,方才歇住了脚。随后,唐兵蜂拥而至,将邢州紧紧围住。
一路上,唐军俘敌甚众。魏徵向李建成建议:“太子,要想彻底安定河北,须用好‘抚’字。”
刘黑闼果然复叛,李建成方悟魏徵前言甚确,多次赞其目光长远。魏徵胸怀韬略,然有一样毛病,就是自恃清高,说话直来直去,让人听着不舒服。这也是魏徵久在东宫未曾被重用的原因。不过李建成现在用人之际,也知道魏徵的见识确实高人一筹,就耐着性子听其建议,并时时采纳。这会儿听魏徵说要用好“抚”字,遂笑道:“魏洗马,如今正是攻坚之时,这‘抚’字如何用之呀?”
魏徵没有听出李建成话中的揶揄之音,自顾自说道:“秦王前次破刘黑闼,一味勇猛示以强势,对俘来将帅皆悬名处死,收其妻子为奴。秦王这样的方略,若用在一战或者一时,当能威慑敌众气势;若想河北之地长治久安,就是下策了。我前次说过,只要刘黑闼不死,或者再出一个张黑闼、赵黑闼,他们振臂一呼,民众顿时响应,这就是大军一来即安定,大军一走又复叛的原因。太子须知强压之下难能安靖的道理。”
李元吉以前只是听说魏徵的名字,今日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小洗马,竟敢在太子和自己面前摆出模样说嘴,心里很不舒服,遂抢白道:“魏洗马有所不知,我在河北,早已请父皇下诏书,赦免刘贼其党的罪过,然也没见有什么效果呢。”
魏徵冷笑道:“百姓毕竟智浅,不甚明白大道理,只想眼见为实。齐王在这里征战不已,未见有任何示以宽仁的措施,这正是他们不信任的原因。”
李建成听来觉得有道理,见李元吉张嘴又要说话,遂挥手止住他,问魏徵道:“依洗马之见,如何‘抚’呢?”
“太子,刘黑闼送给我们的俘虏,正是我们可以示之宽仁的好对象。今宜悉解其囚俘,然后将圣上之谕晓慰他们,我们就可坐视其自行离散矣。”
李建成接受了魏徵所提建议,令将俘虏悉数放还,并赠送他们钱粮,说明皇帝罢战休民的圣谕。
魏徵的这一招儿果然厉害,散归各处的刘黑闼将士纷纷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其时河北百姓遭遇连年战乱,苦不堪言,早想过上太平日子。一时间,各州县倒有一半儿来降,更有甚者,一些州县之首不愿降唐,其手下民众一哄而起,绑其首脑来见李建成,请求举城而降。
李元吉见了如此效果,不得不佩服魏徵之能。
这时,李艺统兵收复定、廉两州,薛氏兄弟更引兵攻下赵州。李建成闻讯大喜,他听李元吉细说了侯君集去李艺大营下书被殴的过程,顿时计上心来,就令李元吉继续围困邢州,自己带同王珪、韦挺、魏徵,让史万宝带领五百人为卫,轻骑驰向赵州去见李艺。
将近李艺中军帐的时候,魏徵说道:“太子,想那李艺为藩多年,已经养就了桀骜不驯的性子。如今太子亲自来访示以宽仁,也不可让李艺失了礼数。且请殿下按辔徐行,容属下先去通报。”
魏徵得到李建成的允许,扬鞭疾驰,很快就到了李艺中军辕门前。他先下马,然后让守门校尉入内禀报。这样他在校尉的引导下入了中军帐,见正中坐着一名长髯之人,知道他就是李艺,遂长揖道:“燕公在上,下官魏徵奉太子敕令,先来拜见。随后太子将亲至,现距燕公中军帐仅有二里路。”
李艺闻听太子即将来到,颇出他的意料。他和李神通、李世民数度交往,觉得这些皇族之人浑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激起了自己的怒意,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如今听说太子亲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热流。心想太子为国之储君,如此折节下士,委实令人感动。要知外人皆观李艺桀骜不驯,其实他是一个直筒脾气之人,若与人不合就冲冠一怒;若与人合了脾气,彼此相处也相当痛快。想到这里,李艺定了心神,脸上依旧淡然,问魏徵道:“你名魏徵,现居何官呀?”
“禀燕公,下官魏徵现官居太子洗马之职,日侍太子左右。太子昨日说,现在刘黑闼已成瓮中之鳖,燕公久在河北与之辛苦相抗,该来探望一回,魏徵也因之到来,并先睹燕公英容。”
“太子行事也太简单,既然要来,为何不先打个招呼?这下子弄得老夫手脚忙乱。魏徵,老夫明白你前来之意,我不会失了礼数。左右,速排仪仗,迎候太子。”说罢,起身离座,招呼众人随他出帐迎候。
魏徵在旁心中窃喜,本来还想费一番口舌,哪儿知道李艺如此明白礼数,两句话未说完,已经动作起来。看样子还要眼见为实,以往所听有关李艺的传言看来并不准确。
李建成被李艺隆重迎入帐中,李艺待之以储君之礼。李建成也甚谦虚,口称:“燕公切莫太谦,建成忝为太子,国事体大,按理我们相会应合规则。然论族家辈分,建成似应忝列燕公侄辈。”
李建成的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当初李渊封李艺为燕公,并赐李姓,诏书中称之为“皇弟”。其实李艺本姓罗,与李渊家族没有任何血脉关系,李渊这样做无非是出于政治原因。
李艺听后果然诚惶诚恐,口称:“太子切莫折煞老夫了,老夫不敢妄自托大,毕竟要尽臣子的本分。”
李建成此次屈尊来访,本意就想结交李艺这位强劲的藩镇。李艺接连得罪李神通、李世民,外面看他似乎强硬,其实他内里也不免惴惴。李艺粗中有细,心想如今的李唐非复往日的李唐,所谓时过境迁,别看当日李渊迁就自己,若其翅膀一硬,肯定不会长久保持自己独立的地位。自己又接连得罪皇族,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自己反其道而行之,焉能长久?如今太子主动来亲近自己,简直是天上凭空掉下一张大馅饼。两人的心思不一,然一拍即合,其乐融融。
是夜,李艺大摆宴席,为李建成接风洗尘。酒宴之上,李艺唤出舞姬,为李建成表演了一回古燕长袖舞。舞中颇现燕赵慷慨悲歌遗风,与长安浸润了胡风的歌舞迥异,让李建成等人观之耳目一新,皆击节赞赏。
此后在融洽的气氛中,李建成又在这里盘桓了两日。李建成和李艺两人如影随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李建成觉得毕竟与他是初次见面,未将与李世民相争的心事显露。李建成临走前,与李艺商定,即日起李艺大营拔寨而起,全员悉数逼向邢州,与南面唐军一前一后形成挤压之势。这样,李建成一手使用安抚政策以攻河北百姓之心,一手采取强劲攻势对刘黑闼进行军事压制,刘黑闼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
刘黑闼困在邢州城内已经二十余日,北边有薛氏兄弟带领幽州之兵日日防备,南边的刘弘基和史万宝见李艺兵来,遂抽回原布在城北之兵,加强城南的防守。南北两路大军互通声气,将邢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城中粮草渐渐用尽,刘黑闼无法出外补充。城中之人坐井观天,肚中饥饿难忍。闻李建成优待俘虏,将所俘之人悉数放归乡里,一时人心思动。每到夜晚,许多人趁黑沿绳缒到城下,或悄悄亡奔,或入唐营投降。数日间,竟有万余人逃出城去,刘黑闼组织人员四处巡查,然无法一一弹压,眼看制止不住。
李建成见城中之人三成已去一成,觉得可以发起总攻了。他派人与李艺联络,约定了攻城时间,准备同时发动。
战斗从辰时开始,城上城下两军反复争夺城墙,厮杀激烈,墙根下铺满了两军的死尸和枪戟。到了午时,南门率先突破。一将带领四十余名头缠红布条,赤膊的壮士,在云梯上腾跃如飞,齐刷刷地跨上城墙,刀影如电,很快解决了上面据守的刘军兵士。他们一边在那里厮杀,一边掩护后续唐兵登墙。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轰然一声,南门被他们打开,城外唐兵潮水般冲入城去。
李建成看见攻破南门,心中大喜,回顾李元吉道:“四郎,此人英勇骁健,立下如此大功,应该提拔。你知道他是谁吗?”
李元吉对刘弘基道:“刘将军,此人应该为你属下。”
刘弘基道:“太子,齐王,此人姓常,名何,现充任左营步卒军头。此人英勇善战,曾参加过讨伐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之役。其官职虽小,然军中传言其是罗士信再世,颇有名气。”
李建成点点头,心中记下了常何这个名字。这时,北面李艺派人来报,言说薛氏二兄弟领兵打破北门,已攻入城内。李建成听后仰天一笑,大声道:“哈哈,刘将军有常何,燕公有二薛,此三人可谓三剑客,不愁刘贼不束手就擒。刘将军,依我看,日暮时分,城内巷战就可结束。”
刘弘基道:“太子之言极是。不错,刘贼困厄多日,难挡我军雷霆一击。天黑之后,即可见分晓。”
李建成吩咐韦挺道:“韦挺,你速派人与燕公联络,让他防备刘贼突围,要增派人手在城外防护。刘将军,你也立刻依此布置。大军重压之下,千万不能让贼兵走了一人一骑。”
城内巷战一直持续到天黑,刘黑闼见大势已去,欲故伎重施。他唤来范愿等将,挑选二百余骑精兵,乘乱逃出东门。他们刚刚驰出两里,就被常何发现了踪迹,常何令人打起火把沿途追击。两支人马你追我赶一直到了下半夜,刘黑闼才过了馆陶。前面的永济渠上仅有一座简单搭就的木桥,刘黑闼见追兵甚急,又见永济渠水波涛汹涌,近旁并无舟楫,遂计上心来,令留下五十骑挡住追兵,自己带领众骑跨桥而过,然后令人毁掉木桥。只听一声响,木桥塌入水中,木板随水漂向下游。这样,刘黑闼将自己的五十骑和唐军追兵撂在了对岸。唐兵杀散敌人追到渠边,见渠水水势甚大无法涉水而过,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刘黑闼从容逃向东去。李建成取得了河北大捷,一面上奏表章送往长安,一面将治所移到洺州。他发表抚民公告,逐个向各州县派驻官吏。这时,王珪向他言说京兆之地这些年自从试行新的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出现了百姓乐居其业,荒芜土地被开垦种植的好气象,建议推广此法。李建成不同意,说目前的第一要务为安定,诸多方略须徐徐图之。
刘黑闼一路向东北逃窜,两日后到了饶州地界。这饶州为其属地,三个月前他派诸葛德威为饶州刺史。果然,诸葛德威迎出城,刘黑闼毫无戒心随他入城。诸葛德威就在衙内摆设酒宴为他们接风,可怜这一百多人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数日来未食一顿囫囵饭,一见食物上来,顿时眼睛发亮狼吞虎咽起来。他们吃到中途,就见诸葛德威领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刘黑闼并不惊愕,问道:“德威,莫非你也叛我吗?”
诸葛德威点点头,说道:“不错,你大势已去,且人心向唐,德威思前顾后,觉得投唐才是上策。对不起,只好把你当成见太子的见面礼。”
刘黑闼等人被诸葛德威押送到洺州,李建成见到这名为祸河北之人终于被擒,仰天长笑。他当场赏了诸葛德威,并令他仍为饶州刺史。随后,李建成令人将刘黑闼和范愿、高雅贤等八人押至洺水边,就地斩首。刘黑闼行将就戮的时候,心中忽然生出悔意,说道:“范愿、高雅贤,都是你们害了我呀。那时我在家中种菜,你们若不来寻,何至有今日?”言讫头已落地。
李艺早前几日就被李建成约来洺州,在安定河北诸事上,李建成征询李艺的意见并纳之,有一半的官吏皆是李艺手下之人。李艺见刘黑闼授首,欣然对李建成说道:“太子英才大略,老夫衷心佩服。我居幽州多年,从未想到过用‘抚’字来安定河北,殿下行此攻心之举,远胜雄师百万啊。”
李建成拱手道:“燕公不必太谦,我朝能有河北之地,全仗燕公当日义举。”
两人在这里互相吹捧,心思越走越近,话儿也就越说越多。这日天气晴好,李建成邀李艺出外游春并观邯郸故城。两人仅带数骑,出了洺州向南行去。沿途青草绿叶,花香鸟鸣,正是初春三月的美丽景象。
邯郸故城经历了诸多朝代更替,已经衰败,只有几处断垣残壁,了无人烟,远不如洺州繁华。一行人马在那里转了一圈,观此衰败之相,意兴索然。
李建成携起李艺之手,说道:“燕公,你看那边青草如茵,还有一片桃花,我们一起过去漫步一回如何?”
两人慢慢迈着步子向东首行去。不远处,有一片桃林,粉红色的桃花连成一片,将那里装点得花团锦簇。
李建成若有所思,边走边问道:“燕公,刘黑闼已经授首,河北即将安定。我在这里至多再待上月余时间,就该返回长安了。不知道燕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老夫当然收兵回幽州。”
“我这些天琢磨了一个想法,不知道燕公是否有兴趣?”
“太子心细,所思肯定不会错,请说来让老夫听听。”
“那好,我这里就冒昧了。想燕公自从归了大唐,至今已三年有余。幽州地偏且气候恶劣,哪儿比得上长安繁华?燕公不如向父皇请旨,要求入长安为臣,这样我们就可以朝夕在一起了。”
李艺一怔,当即停下脚步,问道:“太子怎么起了这个念头?殊不知圣上当初许老夫永镇幽州,老夫从未有过离开幽州的念头。”
李建成凝视李艺,意味深长地说道:“想是燕公不知,还在建成未出长安之时,朝中大臣的议论和下面报来的奏章,多说燕公专横,恐酿成如刘黑闼一样的祸端。当然,父皇明察秋毫,狠狠斥责了两名为首之人,才将这场风波压了下去。”
李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难怪,老夫以前见到淮安王、秦王的时候,尚事事顶撞。朝中之人这样说我,不足为奇。”
李艺这些天来回想前事,看到大唐如今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四方割据诸侯纷纷被剿落马。所谓时过境迁,李渊肯定不会再像当初那样迁就自己。自己事事与皇族之人顶撞,甚至是炙手可热的秦王,简直有点不识时务,想起来有些后悔。其实当初侯君集诣营被殴,李艺完全是想端一下架子,满以为李世民还会再派人来,哪儿知道他给了自己一个不理不睬,说明李世民压根儿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想到这里,李艺深以今天与李建成有了密切交往为喜,不禁说道:“说来都是因为老夫与朝中之人交往甚少,遂致误会。这次蒙太子垂青,老夫实为幸甚。”
“燕公不用介意这些闲言碎语,当初你毅然易帜归唐,这场功劳太大,父皇永不会忘。不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任谁也难以禁止那些人在背后乱说。”
李艺默然了一阵,然后拱手道:“太子,老夫这些天来与你相交,觉得你很是爽快,老夫武人本色,向来直截了当,不会搞花花肠子。如今之势,若让圣上犯难,老夫情愿释去兵权,归田为民。”
李建成刚才说了半天,无非是想激李艺说出这句话来。李建成知道,李艺多年以来养成的自专不服管的性格,哪儿能一下子转弯?其内心里肯定不会真的这么想,此话当是言不由衷。李建成遂微微一笑,上前执起李艺之手,摇了几摇,说道:“燕公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父皇若听了,肯定会怪建成言语不当。我朝宽仁,何况是立下奇功的重藩,岂能天下刚定就将良弓收藏?燕公归田不打紧,如此一来定会惹得天下之人众说纷纭,定将陷父皇于不义之地。我今天所以来问你,并非是禀父皇旨意,其实是想了一个主意,想与燕公共同商议。”
“太子请说,老夫信你的话。”
“如今河北已定,河北所属官吏多是燕公手下之人。自此以北,只要燕公振臂一呼,响应者甚众。”
“老夫不敢!他们做的是大唐之官吏,须效忠圣上。太子这样说,实在让我汗流浃背。”
“燕公本来镇守幽州,今又据河北。土地虽广,但毕竟偏远。燕公骁勇威风,闻名天下,长居此偏地似有小用之感。不若诣京师为一朝廷重臣,既可在朝中为父皇划策,又可达边关靖除边患。大丈夫既生一世,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如此轰轰烈烈,方是燕公的真正胸怀。燕公,你说是吗?”
这番话说得李艺血脉偾张,大声道:“好,太子的这番话说到老夫的心坎上了。”他说到这里,心里忽然一激灵,觉得李建成这样来劝自己,肯定大有深意。他虽为武人,然心里并不糊涂。他也曾风闻李建成和李世民相争之事,此次李建成虽绝口不提李世民,但他从李建成竭力笼络自己的劲头上,已隐隐约约感到其中大有文章。今日李建成对自己可谓全托心底,李艺想何不把一切事情都说透,因此试探问道,“老夫今日回去,立刻奏请圣上入朝办事。请太子放心,老夫今后唯太子马首是瞻,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尽管吩咐。比如,我风闻太子与秦王不睦,在这一点上,老夫就坚决站在太子一边。”
李建成的脸色微微一变,想是让李艺窥到了自己的心事,因而有些不安。他沉思片刻,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大可向李艺交托心事,今后就真正有了一个强援,遂言道:“不瞒燕公说,二郎这些年风光无限,他得意过了头就开始觊觎东宫之位。我有心相让,奈何父皇不许,只好勉强为之。比如此次典兵来河北,就是父皇想让我积些功劳,以堵不怀好意之人的嘴。其实太子之位已定,二郎的心思想是让别人煽动起来的,我并不忧心。只要我们今后各司其职,不负了父皇的期望,事情慢慢就会平息下来。”
李艺冷笑道:“太子仁孝,不能过于仁弱。依老夫所观,秦王竭力笼络文士武将,其志不小,恐非外人能劝。前次我和他相遇,其下属跋扈无礼,傲视我等,即可见一斑。太子不可大意啊!请太子放心,若圣上准奏,老夫入朝后当为你一个强援,就是这幽州、河北之地面,秦王的话来了也不好使。”
李建成听李艺的话感到非常顺耳,满心喜欢,拱手道:“建成谨谢燕公信任!不过燕公若入了朝,幽州之兵也不可散了,更不能让二郎之手伸向那里。燕公经营幽州多年,练成了雄壮之兵。想起那薛氏兄弟,他们英勇善战,实为罕见良将。”
“太子若喜欢他们,可将他们拨入东宫内使唤。至于幽州之兵如何安置,我入朝后难带一兵一卒,他们就全凭太子处置。”
李建成点点头,说道:“这件事情可慢慢商量,还由燕公拿主意。”
李艺回到洺州,当即写了一道奏章送往长安。其中言辞恳切,要求罢自己幽州总管之职,入朝奉事。
李建成也送出一道表章,要求授庐江王李瑗为幽州行军总管,王君廓为幽州行军副总管,让他们接替李艺镇守幽州。
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不久就归属了东宫,李建成授他们为东宫左卫率府左右郎将。同日,李建成又简拔常何为东宫翊卫府中郎将。此举令旁人大惊,因为将一名普通的军头直接提拔为东宫亲卫官,甚是罕见。
李艺的表章到了长安,李渊览罢大喜,当即准奏,授他为左翊卫大将军。又览李建成的奏章,也一一照准。
李渊在听朝之余,还爱两件休闲的事儿:一件是出外狩猎,另一件是在宫内海池上亲自**桨泛舟。李渊私下里曾对裴寂说过,如今宫内美人众多,眼瞅着个个可爱,要想让她们皆沾皇帝雨露,定要调养好身子。
这日他在朝中批了李艺和李建成的奏章,下朝出殿,约裴寂一同入池泛舟。会水性的侍卫乘六艘小舟,不远不近在四周防护。
李渊双手扳桨,船儿慢慢向池心划去,舟尾的裴寂反而坐在那里无事可做。他见池中的鸭鹅不惧怕人,依然在舟旁来回游动,遂搭讪道:“陛下,这宫内的海池也透出灵性,每年都有不少天鹅来此驻足觅食。所谓物华天宝,想我朝如今辉煌,鸟儿也纷纷前来喜报祥瑞。”
李渊笑骂道:“裴监,你不长学问也就罢了,为何不愿意多动动脑子?天鹅为候鸟,每年迁徙上万里,路途上总要下来歇歇脚儿。这宫内池大,又无人打扰,它们当然要落下来寻点食儿。”
“陛下博识,老臣实在太笨。”
“别在那里说嘴了,来,你划一会儿。”李渊说完,将桨把儿交给裴寂。
李渊看不远处临湖殿上的装饰,忽然若有所思,叹道:“裴监,你怎么看李艺主动上表要求入朝这件事儿?他果真是自愿吗?”
裴寂不假思索,答道:“当然,那李艺也许早就想入京城了。幽州天寒地冻,哪儿有这里繁华?”
“恐怕非其自愿吧!太子的奏章与他的奏章一前一后而来,说的都是一件事情。由此看来,事先太子肯定与李艺一同商量过。裴监,还是太子知道我的心啊。他能顺利说服李艺入朝,算是了却我的一件难事儿。”
“是啊,陛下圣明。此次太子出征,打一胜仗并不为难,难的是战后能将河北安定。现在又说动李艺来朝,功劳甚大。陛下这次选太子出征,真是英明。”
“裴监,我听你的话中怎么透出古怪味儿,难道说让二郎去出征,就是我选错人了吗?”
“老臣不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其实太子与二郎,两人的本事都差不多,细较起来,二郎带兵的本事还要出众一些。他们都是我能干的儿子,岂可厚此薄彼?这次让太子出征,无非是想让他积些功劳,可平朝中之人的妄议。裴监,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老臣知道,前些日子秦王连征皆捷,那天策府里之人就有些得意忘形。陛下此举,正是想告诉他们,太子一样能打胜仗。”
“瞧你,又想差了念头不是?我为他们的父皇,岂能施以心机?他们作为我的儿子,须各司其职,又不分彼此才好。”
这番话让裴寂如坠云雾中,不明所以,喃喃道:“老臣愚钝,难猜圣心,望陛下降罪。”
“我的心思还要你来费神猜吗?真是糊涂话!”李渊出语斥责,然脸上并无怒意。
裴寂心中翻江倒海,想起前一段时间李渊对李世民的震怒态度,想不透为何如今太子在河北取胜,李渊又对李世民转变了态度。心想圣心难测,还是少说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