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世民从洛阳回到长安,太子李建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阴沉。
秋夜寂静,凉意从窗棂透入室内。李建成放下《汉书》,紧了紧脖子,招呼宫女拿来夹衣穿上。他所居地方名为显德殿,为东宫的主殿。除了上朝觐见李渊,其余大多时间他都在这里接见众臣,处理政务。眼前的灯烛甚是光亮,火焰顶上飘出一缕似隐似现的轻烟,发出的味道弥散整个大殿,李建成感到这味儿有一丝甜香,甚是受用。他披衣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长窗前,伸手推开窗扇,就见眼前的庭院幽静无人,半牙月儿的倒影映在池水中,风忽然吹起,一截树枝飘过来落入池中,顿时打散了平静的水面。
李建成有感而发,心里默默吟道:“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魦鰡。”这是汉代张衡《归田赋》里的句子,本义写其田居吟啸弋钓之乐。李建成此刻吟来,因水而感,想那空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本来自由自在,然而死亡的威胁在那边静悄悄等待。鱼鸟无思,而人呢?李建成不由心事重重起来。
一个宫女入殿奉茶,脚步较重,李建成厌恶地扭过头来,恶狠狠地喝道:“谁让你进来了?”那宫女一惊,手中的茶盘跌落在地,顿时摔得粉碎。
李建成大怒,大声叫道:“拉出去,掌嘴四十!”
门外奔来两名宦者,将宫女拖了下去。李建成看到地上的碎片,飞起几脚,将茶盘碎碗踢飞,心中的无名火一时难熄。
李建成彻底明白了自己不安的原因,二郎这些年攻城略地,手下将领文士如云,父皇对他青眼有加。后宫里也有传闻,说二郎出征太原前,父皇曾在长春宫里许立二郎为太子。反观自身,这些年忙于在京城处理政事,虽将政务理得井井有条,然这些功劳都是隐性的,外人皆认为皇帝有能,太子只是一个辅佐罢了。看二郎这些日子志得意满,见了自己也少了往日的那份亲善,多了一层倨傲。李建成深明这位弟弟的心性,知他向来敢作敢为,思虑周全,从不盲动,那么,二郎现在心里究竟想些什么,李建成难以猜测。
一阵脚步声起,听那脚步声音和节奏,李建成猜出来人是韦挺。东宫向为禁苑,能够从容出入者,也仅有寥寥数人。李建成思想间,就见韦挺匆匆跨入了殿门。看见殿内狼藉,窗户大开,韦挺甚是惊讶,嚷道:“怎么了?太子,看你神色游移不定,莫非有什么变故?”
李建成一挥手,道:“有什么变故?不过是一个宫女失手打破了茶盏,你呀,就会小题大做。你深夜入宫,有什么紧要事情?”
韦挺道:“太子,你知道我性子急,有事情难以过夜。今天晚饭时,一位异人来访,所说事情令我实在气愤。”
“什么异人?”
“号称‘京都大侠’的史万宝。”
“史万宝?就是现任河南道行台民部尚书的那个人?”
“是他。这史万宝自恃武艺超群,又因当初拥淮安王在鄠县起兵响应圣上,平日里眼界奇高,难与等闲人攀谈。今日里他不知动了哪根神经,自顾自就闯来找我。我们聊了几句,听他的意思,对时下秦王的所作所为甚为不平呢。”
李建成一愣,难以理解:“洛阳之战,史万宝从嵩阳攻向虎牢,很有功劳。二郎素来善于笼络人心,怎么就把史万宝给落下了?”
“是呀,我也实在想不明白。我们一起喝了几杯酒,脑子一热,就想拉他过来找太子谈谈。现在他正候在宫外,太子想见他吗?”
李建成坐下身来,说道:“你向来冒冒失失,就不会稳妥一点?”他沉思片刻,点头道,“好吧,你让他进来。”
史万宝进殿后向李建成施礼道:“太子在上,请受万宝一拜。”
李建成立起身来,说道:“史尚书免礼。你号称‘京都大侠’,我一直想见你一面。无奈你常常出征,我在京城里又有太多烦务,总也没有时间。今夜月高风清,正是我们说话的好时候。”
李建成在百官中的口碑很不错,他待人谦和,平易近人,在处理具体事务时,耐心倾听臣下意见,所断事情差错甚少。
李建成叫来宦者为两人搬来坐垫,令他们坐下和自己隔案而谈,宫女则蹑手蹑脚上前奉上茶盏,然后低头退下。偌大的显德殿里,在烛火的照耀下,只剩下他们三人。
李建成稍微一欠身,说道:“史尚书深夜来此,不知有什么话说?”
史万宝道:“万宝等闲难得见到太子,知道韦兄弟是太子的亲近之人,便请他相引冒昧来见,有些心里话臣想一吐为快。万宝是一个粗人,生就的直性子,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太子宽恕。”
李建成微微颔首。
史万宝看了一眼韦挺,见他满是鼓励的眼光,心里一横说道:“常言道‘疏不间亲’,万宝对秦王有些疑问,本想按着不说,又想国事体大,万宝还要向太子禀报才是。”他见李建成脸上没有厌恶的神色,接着道,“此次洛阳与虎牢之战,万宝领兵自南端掩杀,王君廓顺着河水向下攻击,及至擒获窦建德、王世充,虽称不上首功,功劳也该很大。哪儿知道洛阳城破之后,秦王令我等二人勒兵驻于龙门,不许入城半寸。回到长安后,秦王所奉的功劳簿上竟然没有我们的功劳,君廓和我谈起,皆甚不平。”其实在虎牢之战中,史万宝领兵自白寨北上攻击,一开始进展还算顺利,及至夏兵一击,史万宝领兵退后五里,此时唐军大举进攻,夏兵忙于照顾后面,还算没有冲散史万宝的阵脚。战役过后,李世民听说此事大怒,联想起当初合围洛阳时,史万宝领兵合围太缓,自己亲自前去督促险遭王世充的暗算,恼怒更甚。至于王君廓,想起他私藏军粮之事,李世民心中更是犹豫,觉得此人深沉阴鸷,不可重用。到了洛阳,李世民就将他们两人远远放在一边。大军回到长安,李渊论功行赏,史万宝好歹混了个河南道行台民部尚书的闲差使,王君廓虽被封为彭公,然整日在家,无事可干。
李建成说道:“如此说,二郎委屈你们两人了。那奉来的功劳簿,还是由我先过目再呈父皇御览。现在想来,那上边确实没多提二位的功劳。”
史万宝眼珠一转,端起茶盏抿了口水,清清喉咙,接着说:“其实秦王少报了我们的功劳,倒是小事,他不该搞亲亲疏疏,培植自己的嫡系。还有,洛阳城破之后,他并没有奉皇帝旨意,完全将所获金银财宝赏赐给有功将士,而是指令房、杜二人悄悄昧下一批。这两点,说明秦王图谋不小,以万宝所思所观,首先要不利于太子。”
韦挺在旁张口“啊”了一声,李建成也是一惊,张口道:“真有这回事儿?”
史万宝道:“当初秦王凯旋,皇帝封其为天策上将,更排仪仗送匾至弘义宫。那些日,百官所言、街谈巷议皆赞秦王英武。然也有一些有识之人心中暗想,秦王声望日隆,皇帝恩宠日加,把他宠到了天上去,将太子置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秦王有意为之。如今的天策府里,秦王将东征西讨来的猛将笼络其中,最近又开文学馆,这几日又为其所谓的‘十八学士’写赞作画。说到底,这些文士武将皆是朝廷的人,是皇帝、太子的臣下,秦王此举,不是将他们据为己有吗?皇帝虽封秦王为位在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将,但他毕竟还是一位藩王,如此拉拢人才,邀宠圣心,太子,明眼人一看,这其中大有文章。”
李建成心里一震,史万宝的话说到自己心坎里了,然他脸面上不动声色,摆摆手说道:“史尚书,这是你多心了。二郎有今日荣耀,皆是父皇圣恩。这些年,二郎常胜,不断安定开拓疆土,也是大唐之福。对了,你所说珠宝之事,确切吗?”
史万宝微微一笑,知道李建成此语言不由衷,却并不点破,回答道:“此事千真万确。不瞒太子,万宝轻功甚佳,身轻如燕,房、杜二人搜罗珍宝囤积的时候,让万宝看了个清清楚楚。只不过后来随秦王返回长安,这批货现在究竟还在不在洛阳城内,抑或运出了城,尚不清楚。不过做任何事情都要留下痕迹,假以时日,自当访查明白。太子,秦王自诩不重钱财,这批货的数目很大呀,他昧下财宝将做何用呢?”
李建成陷入了沉思,一旁的韦挺忍耐不住,嚷道:“秦王此举,实为欺君。太子,这件事一定要抓住不放,否则我们也是欺君了。”此刻的李建成,心里翻江倒海,二郎这些年长年在外,不断收罗人才,囤积珍宝,其图谋不小。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其内心里到底还有多少隐秘呢?
想到这里,李建成缓缓起身,手撑在几案上,眼睛直盯向两人,一字一顿说道:“史尚书,我明白你的一片忠君之心,今日所言,不可再向别人提起,包括王君廓!明日起你和韦挺二人前往洛阳秘密访查,至于过所公文,我妥当为你们提供。好,时间不早了,我有些乏,你们退下吧。”说完,他向二人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去。
韦挺见状,急忙说道:“太子,那日我提到的杜淹,这些天我又打听了一下,都认为此人还有些能耐。如今天策府极力收罗人物,东宫就显得单薄,我意不如让他过来。”
李建成停顿一下,心情依旧很坏,挥挥手道:“算了,杜如晦现在铁了心跟二郎。我们再把他的叔父弄来,不知将来又要发生什么变故,随他去吧。”
第二日五更二点,只听净鞭三响,李渊驾坐早朝。文武百官朝见已毕,分班站立。李渊近来又新宠上了一个小妃,是李艺从幽州选来的。这女子久处北国,生就一身凝脂似的皮肤,身材婀娜,性好舞枪弄剑,置身于后宫的脂粉堆里,一眼就看得出特别。李渊一见就喜欢得不行,两日后就封她为才人。新宠在身边,惹得李渊一旬不再早朝。昨夜又与她闹得太晚,现在坐在御座上忍不住还直打哈欠。
通事舍人深谙李渊此时的心理,当堂喝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李建成昨晚也一夜未睡,脑子此时昏昏沉沉,原想有事要奏,一时又想不起来。这时,前排的屈突通跨前一步,执笏奏道:“臣屈突通有事要奏,山东、河北之地多有章奏来,近日那里治安不靖,多处发生骚乱,疑是窦建德余孽兴风作乱。”
一旁的裴寂咳了一声,慢慢说道:“窦建德的阴魂不散呀,老臣听说,埋葬窦建德尸身的地方失了窃,被刨了一个大坑,尸身不翼而飞。”裴寂自恃老资格,奏事的时候也随便插嘴,李渊也不以为异。
李渊仰头舒了口气,对李建成说:“太子,你来处理这件事,以朕的名义告诉李艺,让他派兵前去弹压。裴监,朕看这是件小事,不宜深虑。”
这时,李世民出班奏道:“父皇,儿臣当日擒获窦建德,并未深入其腹地。依儿臣意思,不如派一上将前往坐镇。”
李渊沉吟一下,说道:“二郎说的有理,李艺毕竟在幽州,鞭长莫及。这样吧,神通,你对山东地理较为熟悉,朕任你为山东安抚大使,就替朕去走一遭吧。”
李神通出班道:“臣遵旨。”
听到李渊又派李神通前去安抚山东,百官中倒有一半人心中不以为然。李神通虽然勇猛有力,然谋略太少,当初李世勣举黎阳投唐,李神通作为安抚大使前去,反而弄得一塌糊涂,使大唐在那里几无立锥之地。多亏李世民围洛阳拒窦建德,方将那边的土地与长安连成一片。现在又派李神通去,别再发生什么变故才好。不过今非昔比,仅是一些小股骚扰,想李神通应该能对付下来。此后散朝,李渊乘辇返回后宫,心想还能再睡个回笼觉。
群臣鱼贯退出太极殿,李建成在人丛中看见李元吉低头而行,心里忽然一动,唤人将他叫了过来。
李元吉日间出外狩猎,每日晨起要练一路槊法,身体健壮有力。他闻听李建成召唤,虎虎几步就走到面前。他看见李建成疲惫的样子,很是惊异,问道:“哥,数日不见,你怎么就像老了十岁,背也驼了,怎么回事?”
李建成微微一笑:“四郎,你倒是无忧无虑,精神依旧健旺。我这几天偶感风寒,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转。走,随我回宫去,我让你嫂子熬你喜欢的红豆粥儿。”
李元吉一摆手,道:“别,现在不是我们在河东的时候了,嫂子已经贵为太子妃,岂能再为我做这等贱作之役,兄弟不敢有劳。”
李建成只好作罢,又道:“四郎,我这些天倦得很,想出外活动活动筋骨。这样吧,我今天将手头上的事儿处理一下,明儿你到东宫里聚齐,我们一同到南五台山狩一次猎如何?”
“太子有令,臣弟不敢不从。好,我回府后马上准备,不过南五台山那里大家伙不多,没有多大趣味。”一听要去狩猎,李元吉顿时来了兴趣。他现在的口味甚高,等闲小鸡小兔已经不能满足他的猎瘾。
“就算你陪为兄出去玩一场,若去得太远,恐父皇不放,就这样定了。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吧,我们兄弟没有好好唠过,此次是机会,我们边玩边唠。”
第二天一早,李建成和李元吉各带从人离开了宫城,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南行,出明德门斜向偏东,沿途一溜儿官道,路面甚是平坦。
一行人驰约二十里,地势开始升高,道边满是丛生的树木。时辰已经进入了初冬,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满地铺了厚厚的一层。他们的马蹄踏地树叶弹起,纷纷向后面飞去。飞叶和满目光秃秃的树枝相映,凭空增添了一丝萧瑟之气。他们又向前行进二十里,即入南五台山中,再向南,就是以文士隐居闻名天下的终南山。
李元吉一马当先,他的这匹马也是张万岁选送给李世民的。洛阳之战后,李元吉看中了养在李世民马厩里的这匹黄马,就央求李世民将此马送与他。其时李世民的心情甚好,满口答应。李元吉试骑后觉得此马果然不凡,奔跑起来的时候能把其他的凡马落后好大一截子。今天出城时,李元吉和李建成还能一起并驾齐驱,过了一会儿,李建成就渐渐被落在后面,李元吉只好跑一段再按辔徐行,等待他们追上。
一行人一路疾行,午时就入了南五台山中段。举目四望,周围苍茫一片,沟沟坎坎上杂树丛生。李建成平素喜静不喜动,看到眼前的山坳间树多难行,踌躇道:“四郎,这里的路好难走呀,我们不如沿着山脊慢慢行走,权当来此游览一圈。”
李元吉不同意:“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想游览何必来这里?我如今见猎心喜,若就此罢手,还不急死我吗?”
李建成一笑,说道:“四郎,你可能不知道,前时虞部郎中奏闻父皇,言说采捕畋猎,必以其时。京畿之地不得滥捕,朝中已下诏,在长安、洛阳附近三百里以内不得弋猎采捕。你今日执意要捕,就是违了父皇的禁令。”
李元吉挥起马鞭敲了敲眼前树丛,哈哈笑道:“哥,这禁令是对百姓而言的,如今天下是我们李家的,莫非有人敢来拦我们?这样吧,你若不愿意动手,就作壁上观,且看我来大显身手。”说罢,令从人驱犬入林,身后一人立即将两只鹰奉给李元吉。
李建成提缰让马走了几步,探头观看这两只鹰,啧啧赞道:“四郎,京城之人皆传你有狩猎‘三宝’,这鹰是其中之一吧?”
“当然。”李元吉将两只鹰架在自己的左右肩头,伸手扯掉鹰爪上的细银链,“这两只鹰一名北山黄鹘,一名高丽赤鹰,最善扑兔。哥,人言二郎爱马成癖,他哪里懂得鹰的极妙处?等一会儿,你看这鹰凌空扑击的姿势,疾如闪电,恍若流星,比奔马要美妙百倍。”长安人所言李元吉的狩猎“三宝”,一曰此双鹰;二曰四犬,此时已散入林中;三曰罝网。
李建成又问:“可惜今日只见你之‘二宝’,还是我性子急了些,你那三十车罝网没机会运来。”
李元吉得意道:“我既然出行,焉有不带之理?再过一个时辰,这三十车罝网就应该到了。哥,既来之,则安之,我都盘算好了。左近有一太乙宫,里面的道士甚是识趣,我们今晚就栖身在此。夜来将这些罝网张起,明晨来收获猎物。那滋味儿,管教你心花怒放。”
此后两人散开,李建成携弓在近旁射些孤鸟野鸡,李元吉则携从人,拨马冲入林间,一面放开双鹰让其扑兔,一面张开弓箭,搜寻射杀那些被猎犬惊出的动物。
这里动物真是不少,以野兔最多,在林间蹦来蹿往如蚂蚱跳跃,间或其中晃过黄色的影子,那是狸和野羊。从人手持棍棒,一路敲打,大声喝叫,尽力为李元吉提供射杀的便利。李元吉在那里左右开弓,斩获不少。忽然,林间响起一声低吼,只见一黑色之物疾奔如风,一路顶开灌木、枯草,响动甚大。李元吉在马上看到此物大喜,眼睛发亮,大喝道:“儿郎们,好东西来了,抄家伙。”众人一听,齐刷刷扔掉木棒,一抬手拔出长剑,疾步到李元吉马前护持,更有两人站立在马头左右,手持长槊,直指前方。
那物瞬间抵近,原来是一头大个儿的野猪,只见它露出獠牙,吼声连连。那李元吉“嘭嘭嘭”射出连珠箭,箭箭射在野猪的身上,很快,野猪头上插满了箭杆,像一只奇怪的大刺猬。它挨箭后先是跳了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然后复又向前,往人丛中冲来,到了十步开外,它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下身来。两名持槊之人急跨几步,两杆槊一齐刺入野猪身体内。
李元吉伸手抹了一把汗,骂道:“这畜生,冲劲还挺大,肉肯定精瘦好吃。左右,抬它下去,趁热洗剥干净,今晚上好好美餐一顿。”
看到李元吉在这里大有收获,李建成也来了兴趣,他一拍马闯入山中,引鹰邀犬,忙得不亦乐乎。不觉日已偏西,李建成扭头看猎获甚丰,感叹道:“四郎,我今日才知狩猎之乐了。”他们一行踏着暮色向太乙宫走去,李建成脸含笑容,口吟一诗,诗曰:
角鹰初下秋草稀 铁骢抛鞍去如飞
少年猎得平原兔 马后横捎意气归
李元吉听言,不禁揶揄道:“你怎么和二郎一样的脾气,刚刚高兴一会儿,就要吟两句酸诗来凑兴?”
李建成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三兄弟中,独李元吉不爱读书,整日里弄枪习棒,若让他来读书吟诗,那是勉强不来的。
到了太乙宫,李建成方悟李元吉所言这里的道士如何识趣。原来太乙宫左边有一处精舍,这里修竹流水,甚是幽静。更有一件好处,道士们知道李元吉常来,虔心将精舍又收拾了一遍,还觅来一位良厨,专治狩来的野味,让李元吉白日过完猎瘾后再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李建成不由得笑道:“四郎,无怪你知狩猎之乐,这样的狩猎行宫你还有几处?”
李元吉道:“所谓习性不同,因人而异。你在京城里好好当太子,二郎忙于打仗,罗致人才,我嘛,就在这里自得其乐了。”
这句话触到李建成的痛处,想乐又乐不起来,只好干笑几声。
这头野猪确是极品,通体皆是精瘦肉,不见一点肥膘。他们甫一入门,厨子就上来接过野猪,先行清洗一遍,然后将猪肉放在笼屉上,以大火蒸之。顷刻间,院内香味弥漫。肉熟后,将之切成薄薄细片放入盘中奉上。李建成一尝,只觉此肉入口筋酥,味道绝美。
李元吉令从人送上一壶酒。李元吉端起酒杯说道:“哥,吃野猪肉要饮‘郎官清’酒,来,请满饮此杯。”
“郎官清”酒产于长安虾蟆陵,该酒系家传秘方酿制,酒清味烈,入口醇香,自西魏时开始,因大名远扬且产量有限,历来列为宫廷贡品。
李建成依言饮酒,又复吃肉,嚼后滋味混入酒香,更觉余味绵长,遂赞道:“你狩猎果然弄出了名堂,连带也成了一位美食家。我整日里奔走在宫廷之间,这样的野趣已经很难有了。”
李元吉揶揄道:“你为储君,当理天下大事;我为村夫野人,只好自己找乐趣,我们如何能比呢?”
李建成默然,端起酒杯细细品味。那边的李元吉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片刻间已经醺醺然。李建成挥手令从人退出,烛火下只剩兄弟两人对坐,他端起酒杯凝视,只见杯中酒在烛火的照耀下清澈透明,光芒直射杯底。他若有所思,缓缓言道:“兄弟,我这几日闷得很,今天约你出来,想借此将郁闷排出,你想知道什么原因吗?”
李元吉此时的酒意已有七八分,全身冒着热汗,头脑反而比平时更为清醒。他听了李建成的问话,心中雪亮,却答非所问:“你当然要闷了,父皇委你治理天下,千头万绪,还不愁煞你吗?”
李元吉对李世民的恶感,早已根深蒂固,觉得这位兄长对自己全无关爱,动辄训斥。时间一长,李元吉觉得大哥对自己慈眉善目,关爱备至,且直言自己短处甚少,就愈来愈近。李世民素日里爱招朋呼友,居家时偏爱读书,也不与兄弟扎堆儿,时间长了,就生出一些隔膜来。李元吉平时在家里遇见二哥,也不搭理一声,全同陌生人一般。此次洛阳之战,李元吉一开始对李世民甚是不屑,及至李世民连打胜仗一举拿下王世充、窦建德两股强敌,这才从心里对这位二哥生出一份敬意和钦佩来。又见上自重臣下至兵士,皆虔心信服二哥之才,那些天,李元吉见了李世民脸上就挂满笑意,兄弟两人打从记事开始,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和睦的时刻。那日他们返回长安,每每到了风景优美的地方,李元吉跨前几步主动和李世民搭讪,他们在那里指指点点,神态甚是亲热。身后的群臣很是纳闷:这兄弟两人素来隔膜,怎么洛阳一破,两人都转了性子呢?
然而好景不长,李元吉回到长安,心境很快又有了变化,嘴脸也跟着翻覆。那日李世民当街受拥,他和太子被晾在一边,他先是愕然,继而脸色阴沉下来。这个二郎,还是原来的二郎啊!他原来对李世民的佩服忽然化成了愤怒,还夹着一丝恐惧。
他想,若二郎真的当了太子,父皇百年之后将由他来继统,到那个时候,凭二郎骨子里对自己的不屑,能给自己好果子吃吗?肯定不会!这时,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哥,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大哥这些年日日在京城里协助父皇办事,所有的风光事儿都让二郎抢了去,百姓但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到这里,李元吉不待李建成回答,借着酒劲儿狠狠地吐出了这八个字。
“你说什么?”这句话弄得李建成一头雾水。
“我在说你呢,大哥。我再说一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实你难受的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今后还有的你烦恼呢。哥,你应该向我学习,整日里架鹰弄犬,徜徉山水,就这样当缩头乌龟,肯定不会招人烦。”
“我招惹谁了?四弟,你在危言耸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谁也没有招惹,只不过天下之大,太子只能有一位。你如今当了太子,就有人在那里眼馋了。还记得我去洛阳前对你说的那番话吗?你当时说我是杞人忧天。哈哈,如今这个杞人怎么变成你了?”
李建成眼望李元吉那张因饮酒而红的眼睛,心中暗忖道:外人皆言四郎粗豪无心,依前言观之,四郎还是很有心计的。他端杯说道:“兄弟,我们难得自小投缘,今夜我们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以前都怪我眼光迟钝,对你的肺腑之言未加留意。如今二郎咄咄逼人,还望你帮我出出主意才好。来,我们再干一杯。”
李元吉又将酒饮下,眼珠子瞪得溜儿圆,吼道:“哥,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是通例。你平日里虚怀若谷,就显得仁弱,前车之鉴,炀帝就是设法获得文帝的喜爱,致使太子杨勇失宠,你不妨从中汲取些教训。我观如今的二郎,比炀帝当日还过之,炀帝还知韬光养晦,他却在那里恃宠自傲,总怕张扬得不够。”
李建成挥手示意,让他说话轻一些,然后长叹一声,道:“二郎如今的所作所为,明眼人一看都知他想干什么。然我这些日子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法儿来。有两个难题不好办,一者,父皇恩宠;二者,众人景仰。像今天我们两兄弟在这里说的话,若传扬出去,恐怕父皇和众人要说我心怀嫉妒。”
“什么叫嫉妒?二郎若本本分分做他的藩王,不怀野心,何至于今日?说到底,还是他先来招惹你。细究起来,还是父皇不好,既然立你为太子,就要想法树立你的威信,不能脚踩两只船,在那里摇摆不定。这次鼓捣出一个什么天策上将,下次他若再有功,只剩下一条路,就是你将太子之位让与他。再以后呢,父皇总不成将皇帝的位子让与他?哈哈。”
李建成有些恼怒,斥道:“四弟,你怎么敢口无遮拦说出这等话?父皇如何,是你能评价的吗?其实二郎有如今的地位,非唯天力,多由其能。”说到这里,李建成不由得想起李元吉丢失并州之事,同样一母同胞,四郎在那里丢盔卸甲,二郎却能收复失地且彻底打败敌人。他知道李元吉性如烈火,不愿提其当初走麦城的事儿。
然而李元吉并不领情,冷笑道:“你不是想说我并州之败吗?尽管说不妨,我不生气。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儿,你有兴趣听吗?”李建成默然点头。
“那日我遇到一个猎手,他谈起在荒原上遇险的事儿。他先是打死了一只意图伤他之狼,不想一群饿狼闻讯而至,发疯般地向他围攻,他退入一个山洞,用石块堵塞洞口。入夜,透过石缝可以看到外面的群狼那绿莹莹的眼睛,它们围在洞口不走,与他耗上了。这人知道,指望群狼退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向洞内另觅出路,天不绝人,他终于从另一个洞口退出,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此事若让你评判,定会说群狼复仇自有它的道理。然此人与独狼对决,已有胜负,群狼应该讲理不该来复仇。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建成哈哈一笑,道:“四弟你扯远了,狼本异类,岂能与人相比。”
李元吉正色道:“不对,狼和人其实也是一回事儿。所谓同仇敌忾,就是这个道理。此时,你若还在那里夸赞对手正确,就该投械认输。现在,你一面心里难受,一面还盛赞二郎有能,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李建成心里暗自点头,心想李元吉平素不爱读书自有他的好处,遇事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他话锋一转,问道:“四弟所言极是,然我刚才所问的两个难题当如何处置呢?”
“好办得很,你是太子,今后再有露脸的事儿,当仁不让。我们兄弟两人若能接连打几场胜仗,把二郎晾在一边,看父皇还如何宠他。”
“这些说着挺容易,办起来就难了。我为太子,父皇轻易不放我出去,难有机会啊。”
李元吉双手一摊,说道:“那就没办法了,你愿意当太平太子,就不该有坏心情。学学我,就当缩头乌龟吧。”
李元吉的话很冲,李建成并不理会,思绪反而飘了出去。心想若真有一场战事来临,父皇也果真同意自己出征,然自己久未上战场,四郎又是刚猛脾气缺少谋略,能打胜仗吗?这一刻,他猛然想起天策府里的那帮猛将谋士,二郎招揽人才其谋甚远啊。自己虽为太子,管理百官,然一遇到实际事儿,手头并没有趁手的人才可用。如今天策府里人才济济,那是二郎手中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想到这里,李建成暗下决心,断然说道:“好,事情就这样定了。四弟,我问你,你到底是支持我还是站在二郎一边?”
“这还用问吗?”
“从今天起,我们哥俩同一条心,不能让二郎的图谋得逞。只要我的地位得保,你就是我最亲密的兄弟。将来有一碗羹,我也要分给你半碗。就按你的意思办,再有出征的事情,我要向父皇力请。”
“这就对了,你放心,我今后一定追随你的脚步,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两人就在这寒冷月高的夜里,彻底挑明了各自的意思。两人一直谈到深夜,然后各自归宿。李建成许多天来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今夜耳听屋外松涛阵阵,不觉就进入香甜的梦乡。
未及天明,李元吉记挂着他布下的罝网,蓦然惊觉翻身起床,连带着将李建成也拉了起来。他们步至室外,从人打着火把为他们照亮道路,一行人向所布罝网处走去。李元吉边走边想象着网内已圈满了猎物,眉飞色舞。及至他们到了网前,只见网内空无一物,李元吉大为诧异,令从人举着火把绕网巡视。
“真是怪了,何至如此干净?”李元吉自言自语。
领头一人忽然叫了起来:“齐王,快来看,这里有一个大洞。”
众人赶到近前,只见那里的罝网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李元吉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大洞有一头大牯牛那样粗细,敢情是圈入的动物都从此洞逃掉了。李元吉还在那里茫然不解:“我这罝网系用铁架、鱼鳔线制成,猛虎也难冲出去。到底是什么怪物,坏了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