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八月,中秋节将近,秋高夜澄。李渊眼见全国渐趋一统,龙心大悦,下旨大赦天下,率百官于京城南郊大祀天地,并赐酺天下。大酺期间,百官、庶民共同宴饮欢聚,并开百场戏。那几日,长安城里百戏竞作,人潮如涌。
天阔云舒,树绿水碧,秋风抚慰下的曲江池显得更为妩媚。自晋昌坊开始,渠水汇集成股名为曲江,沿岸风景秀美为游乐胜地,朝中各衙署在这里修筑了许多亭馆台榭。
曲江沿岸的亭馆台榭中,以青云楼和芙蓉苑最为著名。不说周边绿树环水,烟水明媚,就是园内的珍木异石也布置得十分精巧,更别说这里闻名天下的珍馐美馔了。像青云楼,就是朝中大型宴会的指定地点。青云楼由于声名显赫,且有官供的支应,日常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朝中的达官贵人。这里的酒费昂贵,寻常百姓不敢轻易登门。却说这日午时,从城内奔来一匹白色高头大马,骑手头戴一顶皂绢幞头,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脚蹬乌皮六合靴。他一路挺身疾奔,目不斜视,脸现倨傲之气。到了青云楼门首,只见他驭住马,一跨腿蹦到地上,将马缰绳扔给门房,疾步入了园门直奔楼上。后面的门房显然认识他,脸上早就堆出了谄笑,乖觉地将马绑在拴马桩上。
这人入了阁门,一名胡姬迎上前来,她轻启红唇,操着不太熟练的长安话说道:“韦爷来了,这一阵子忙什么呀?我们都想着你呢。楼上那人已经等您半个多时辰了。”
原来此人名叫韦挺,现在东宫任太子左卫率。其父曾仕隋为民部尚书,韦挺少时在长安与当今的太子李建成成为玩伴,交往甚密,竟成莫逆。如今李建成贵为太子,早将韦挺引为心腹,是其第一红人。
韦挺脸上浮起笑容,看得出来,他与眼前的胡姬甚为熟悉。他用手摸了一下胡姬的脸蛋,柔声说道:“小蛮,想我吗?”
胡姬用粉拳打落他的手,复又将他向楼上引,嗔道:“韦爷,我想你有什么用?今天若不是楼上那人相邀,你会来这里吗?会想起我吗?”
胡姬将韦挺引到“翠涛阁”前,阁门正开着,想是听见了韦挺的声音,里面马上迎出一人,只见他拱手道:“韦兄弟,有劳大驾践约,为兄感激不尽。”
韦挺也急忙拱手,说道:“既蒙杜兄召唤,小弟焉有不从之理?累杜兄在这里久候了。”在他举手之间,身旁的胡姬早已悄悄地闪身下楼。
先来此人名为杜淹,正是杜如晦的叔父。
杜淹伸手请韦挺入席,韦挺迈入阁内定睛一看,只见案上已经摆满了各色果蔬,中间的一只双鱼纹四曲银碟上摆着六只缕金龙凤蟹。韦挺还是识货的,他知道这是由吴中转运而来的糖蟹,厨工用洁布擦净壳面后,再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在长安实属珍品。韦挺在几案前坐定,眼光拂过窗外的曲江风景,笑道:“杜兄如此多礼,兄弟前些日子收下你那套团花纹金杯已是唐突,今日又蒙你赐宴,让我如何消受呀。”
杜淹连声道:“韦兄弟能给拙兄如此大面子,不胜感激。来,韦兄弟,这是酒楼新进的蒲桃酒,请满饮此杯。”
青云楼里的酒器甚是讲究,饮蒲桃酒用的是玛瑙兽首杯。韦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入口味辛,那凉意如一缕缕温火,片刻间四体融和,遂赞道:“好酒!”
韦挺知道杜淹如此殷勤的用意。杜淹自从入了长安,眼见昔日洛阳同僚纷纷入阁,自己久不得调,心中焦急万分。他有心走秦王府的路子,然李世民诸事忙乱,没有时间想起他。秦王府众人知道杜如晦的心情,都不愿意帮杜淹说话。东宫和齐王府里的人想他是杜如晦的亲叔叔,也没人搭理他,弄得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杜淹落得如此尴尬,还有一个因素。杜淹年轻时博闻能辩,有心出仕想走终南捷径,就与好友韦福嗣共入太白山隐居。隋文帝洞察了两人的心机,将两人召来申斥一番,然后把他们谪戍到江表以示惩罚,这件事情在长安被传为笑柄。及至杜淹臣服王世充,得宠后威权自重,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不放过,世人甚为不齿。韦挺素来傲慢不羁,对杜淹也很不屑。然他和杜淹素有旧交,又颇信袁天罡之语,当初袁天罡给自己和王珪、杜淹所留短语,隐隐然三人似乎为一殿之臣。今日杜淹盛情来邀,他虽不十分乐意,还是来了。
韦挺夹过一只糖蟹,揭开盖子,见蟹壳内蟹黄灿然,遂叹道:“秋来蟹肥,让我又想起吴中美景。”他话锋一转,“杜兄,你知道我是一个直性子人,有什么话,请说吧。”
杜淹脸上已有皱纹,黑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精亮,他伸手招呼侍者,说道:“上飞刀鲙鲤。韦兄弟,听说这鱼还是洛河里的鲤鱼呢。”所谓“飞刀鲙鲤”,就是将鲤鱼切成细丝然后生食之,青云楼里的庖厨能把鲤鱼肉切得如轻纱一样薄,如丝线一般细,时人誉之“縠薄如丝,轻可吹起”,真乃神乎其技。
韦挺神色漠然,他久在酒宴中穿行,眼前有再好的美馔也视若平常。
杜淹察言观色,知道韦挺性子甚急,也就不再弯弯绕,遂长叹一声:“韦兄弟,为兄已入长安两月有余,同来的人都有了地方,独我一人没有着落,孑孑然如孤魂野鬼。今天找你,还想请你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早日为我谋一差使。”
韦挺并不直接回答,轻轻一笑:“杜兄,你的亲侄子现在天策府颇受重用,你又是秦王带回来的,怎么反来求太子呢?”
“这其中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当初因受王世充之命杀了我的大侄子,如晦就把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若不是楚客替我求情,我已经死在洛阳了。现在如晦在秦王面前很得势,能容下我吗?我不想去碰那冷钉子。”
杜淹提到了李世民,韦挺突然来了气,愤愤道:“杜兄,你若不投天策府,实在是不识时务!现在的秦王风光得很呢。知道吗?那日太子带领众皇子观看百司酺宴,秦王多么抢眼啊。”
杜淹点点头。这件事刚过不久,长安城里的好事之人谈起来口沫横飞。此次大酺首日,李渊带领身边重臣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等人,乘步舆沿着朱雀大街直到曲江池,沿途观看酺宴盛会。第二日,李渊令李建成率领众皇子出行,让他们“体会民情,与民同乐”。李建成居前,其他人依次排开。过往之处,观望士民见了太子皆低头默然,及至李世民到了近前,顿时“秦王”喊声雷动,人人脸上皆现兴奋之色,纷纷要上前一睹李世民的风采。李建成和李世民虽是一母所生,但李建成个子稍矮,这些年又静多动少,身子已经微微发福,而李世民长身玉立,脸现英气,加之他近时战功卓著,长安百姓早将他看成神人一般。李世民现在受众人欢呼,人群簇拥使他难以前行,前边的李建成扭头看了一阵,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向李元吉等人一挥手,先行离开了。那几日,长安百姓纷纷以见到李世民为荣。李世民当街受拥的消息传入朝中,一大半人都以为这是李世民的功劳卓著使然,而裴寂、李建成等人暗地里却酸溜溜的。
韦挺得知了这个消息,愤愤地对李建成说道:“百姓只知秦王,不知太子,圣上也太宠秦王了。”李建成脸色阴沉不吭一声。
此后数天,只要一听李世民的名字,韦挺心里就憋气。
杜淹观察韦挺的神色说道:“这些年来,秦王东征西讨,所战皆捷。尤其是此次围洛阳,他敢于分兵堵截窦建德,这种胆魄非常人所有,难怪百姓拥戴他了。”
“秦王确实功劳不小,然那副得意嘴脸也让人生厌。此次圣上又封他为天策上将,杜兄,他连太子也视若无物了。还有他的那帮府属,也是不可一世跋扈得很呢。知道吗?昨天,房玄龄路过尹德妃父亲尹阿鼠门首的时候,尹阿鼠正站在门首送客,房玄龄连马也不下就想一驰而过,让尹阿鼠指挥门人把他拉下马来打伤了手。”
杜淹淡淡一笑,说道:“这还是在洛阳时惹的气,当时尹德妃奉圣旨去洛阳接收内宫,除了收到一些人之外,金珠宝贝一无所获,都让秦王分给有功将士了。听说尹德妃和张婕妤当时就气鼓鼓的,觉得秦王把好东西都独吞了。房玄龄太没眼色,放着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要从尹阿鼠的门首经过,不是自取其辱吗?”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杜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策府目空一切,正该有人挫挫他们的骄气。”
韦挺一听此言甚合自己心意,大喜,转头向隔壁喊道:“何处高人,能来一聚吗?”
对方回答说:“谨遵台命。”只听脚步声响起,那人起身向这边走来。青云楼里的阁室皆以连地屏风相隔,装饰甚美,然并不隔音。
片刻之间,隔壁之人已走了过来,只见此人长身壮健,英气逼人,拱手施礼道:“晚生杨文干,适才唐突,万望恕罪。”
韦挺已经认出了他,起身道:“杜兄,你识得他吗?此君正是新科举子杨文干。杨文干,闻喜宴已散,你为何还滞留在长安?”
六月,全国士子齐聚长安,街上麻衣似雪,南腔北调充斥店肆。这些士子参加过礼部主持的贡举试后,礼部放榜,及第举子先去拜谢礼部知贡举的知遇之恩,随后在曲江边凑钱举办一宴会,邀请礼部知贡举参加,名为闻喜宴。韦挺和礼部知贡举刘立甚是友善,这日刘立拉着韦挺参加了闻喜宴,韦挺也就在宴会上认识了河间举子杨文干。
三人寒暄一阵入席坐下,杨文干开口道:“两位明公在上,学生冒昧了。学生这些日子也多闻秦王名声,甚是佩服其功业胆识。不过听得多了,反生出一些疑问来。”
看到韦挺坐在对面向自己点头,杨文干好像受到了鼓励,接着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王虽与圣上为父子,与太子为兄弟,然终为臣下。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即使圣上万年之后,亦当由太子继承大统。如今秦王功高显赫,还慨然受之,若发展下去,当成大唐祸乱。文干多读史书,知宫中变故,皆缘于此也。”
韦挺甚是喜欢,说道:“文干不愧为饱学举子,很有见地。”
杜淹在一旁不作声,心想这杨文干乳臭未干,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想不出他缘何对秦王如此反感。想到这里,杜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听说当初圣上曾经许秦王为太子,因为秦王力辞,才有太子今日之位。”
韦挺的脸红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一拍案子,大声道:“一派胡言!我久在太子身边,也多听圣上言语,从没有听到这样的混账话,分明是秦王府里的那帮人造的谣。杜兄,我看你还有点相信呢。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为通例,且当今太子的文才武功也不比李世民差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要在朝中帮助圣上处理政事,无暇外出,诸种风头才让李世民抢了去。”
“是,是,为兄久在洛阳,不了解长安之事,所言皆是道听途说。”看到韦挺发火,杜淹忙不迭地解释。
“这就对了,要知太子为人淳厚,平素干的多,说的少,不愿意与别人争一日之短长;反观李世民和他手下那一帮人,边干边吆喝,实在是鹰视狼顾,咄咄逼人呀。杜兄,你若入了东宫,要能够忍辱负重才行。像我这样的脾气,又口无遮拦,天策府里的那一帮人早将我恨得牙根直痒痒。”
杜淹默然。
一旁的杨文干按捺不住,接过话茬儿说道:“韦卫率此言差矣!与人相争相持不能靠口舌之力,关键还要靠实力。如今圣上将日常政务交给太子处置,六部政要皆过其目,官吏任用皆过其手,可谓总揽大局。仅此一点,秦王万不能比。至于外出征战,太子或亲自出征,或选出数名上将代征,只要兵强马壮,一样能打胜仗。韦卫率,这就是学生说的实力。”
杜淹见杨文干在那里侃侃而谈,其中观点不乏偏激,然也有相当见地,不由哂道:“这位小兄弟,想不到你整日握笔磨墨,还有一番到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念头。如此看来,你是文武双全哟。”
韦挺已经听出了杜淹言语中的揶揄之音,遂接口道:“好啊,不愧为新科举子,有见地也就罢了,难得还有一身好武艺,将来朝中还要倚靠你这样的人才呢。文干,你近日返家吗?”唐依隋制,及第举子要在来年二月通过吏部的关试,方能具备做官的资格,铨选授任。
杨文干点点头:“学生准备明日动身返乡,年后正月再到长安参加关试。”
韦挺好似发现了一块罕见的宝玉,说道:“你该回去了,‘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待你关试之后,若有兴趣就来找我,我替你向太子引见,如何?”
杨文干大喜,起身拱手道:“早晨房前喜鹊登枝,学生知道今日定会遇到贵人。学生深感韦卫率大恩大德,我这里有礼了。”
韦挺连连摇手,三人接着饮酒。韦挺和杨文干谈兴甚浓,好像久违的知音,反把杜淹晾在一边。午时过后,三人酒足饭饱走出青云楼。韦挺显然对杜淹的事儿不太上心,仅淡淡答应帮忙,除向太子举荐外,也找知事吏部的封德彝说项。杜淹心里透出些许失望,但脸上还是堆满笑容连连称谢。他们出了门,韦挺跨马而去,杨文干则背着手绕池而行。杜淹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转身唤来一赁驴小儿,点钱五十文付与他,然后骑上驴背,怅然而归。
安定坊位于宫城西首,北接城墙,居于北墙光化门和景曜门之间。坊内地势北高南低,矮丘洼地错落有致。当李世民收复并州之时,李渊以“秦王有克定天下功”,下旨在安定坊内营建弘义宫,准备赐给李世民为其居所。当李世民从洛阳凯旋的时候,弘义宫已经建成。
李渊对李世民甚是尽心,知道李世民酷爱山水,遂令工匠依安定坊内的地势,做成三座小山,并引水成渠,宫中正殿左右各成一池。宫成之日,长安百姓纷纷前来观看,盛赞长安又多一景。
李世民从承乾殿迁居到弘义宫,俨然是耸动长安的一件大事。早朝之时,李渊亲手将一金匾赏赐给李世民,上面有他亲笔书写的“天策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并下特旨,启大驾卤簿,着百官将此匾送往安定坊,言“如朕亲临”。李世民听后大惊,为送一块匾而动用皇帝的大驾卤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而跪地力辞。看到李世民如此坚决,李渊同意降为简仗。
如此简仗也非同小可,需动用三千人。从朝廷重官到侍从护卫、鼓乐旗盖、车骑扇辇、清道杂役等,前后排列计有一百二十多列,耸动了半城百姓。车驾到了弘义宫前,先由太子李建成主持,将金匾立在大门之上。之后,李世民满面春风,拱手将百官迎入府内,里面,早已准备好了酒席。种种宴乐之欢,不一一细表。
此后数日,李世民将承乾殿里的家什搬入弘义宫内,居中的正殿仍然名为“仁文厅”,又将左池名为迎阳湖,右池名为翠光湖。殿后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溪李径,翠荫**;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这日李世民带领房玄龄在宫内漫步,观此美景,深为满足,笑道:“玄龄,我有意揽众文学才俊在仁文厅里说诗谈文,这样的环境,不枉我这番心思吧。”
李世民奏请李渊,要求众文学才俊为天策府学士。李渊这些日子眼瞅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心里由衷喜爱,当即准奏。不数日,群贤毕集仁文厅,他们是:府属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文学褚亮,文学姚思廉,太学博士陆德明,太学博士孔颖达,主簿李玄道,天策仓曹李守素,记室参军虞世南,参军事蔡允恭,参军事颜相时,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许敬宗,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薛元敬,太学助教盖文达,军咨典藏苏勖。
李世民在天策府延揽四方文学之士,也轰动了整个京师。士大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可见其位望之殊。
这十八名学士定位之后,李世民将他们分为两班,在仁文厅里更日值宿,讨论经典,为他们供给珍膳,恩礼甚厚。李世民在朝谒公事之闲暇,常到仁文厅里,与他们讨论文籍,漫谈时事,经常说到半夜时分方才就寝。
这日秋日景明,阳光射入天策府内,将夜来的凉意压下去,庭院里依旧温暖融融。出仁文厅向东,沿着迎阳湖畔之曲廊向前,就到了一假山处,上面翘立一亭,亭名为“画境”。亭旁生长一棵百年银杏树,树枝亭亭如盖,树叶婆娑繁茂。从远处看,这里碧水、秋树、静亭,与天空上的瓦蓝相映照,端的是合了秋高气爽四字。
这会儿的画境亭里人声鼎沸,李世民等人正在观看一名画师为人画像。画像之人年约二十五岁,生得白净面皮,双眉入鬓,凤眼朝天,一身白色襕衫,胸前已经溅满了点点颜色。此人名叫阎立本,乃当朝尚衣奉御阎立德之弟,两人还在隋朝时候就以丹青驰名天下。阎立德出名早,及至武德年间,朝中的衮冕大裘等六服和腰舆伞扇,图样皆出其手,他整日忙得不亦乐乎。此次天策府十八学士毕集,李世民一日忽然想起要为他们每人作画一幅,以彰显当代,传之后世。本想请阎立德来此,无奈他宫内事情太多,无法抽身。这时虞世南建议道:“秦王,我观立德之近画,碍于宫体御制,日显呆板,少了生动灵气。其弟立本之笔法,随类赋彩,气韵生动,骨法清奇,我意不如请他来作。”李世民从其意,派人将阎立本请入府内为十八学士作画。其画能够抓住各人的特点写意,被画之人颇觉满意,今日正轮到为苏世长作画。
对面的苏世长正襟危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皱纹一览无余。这苏世长乃雍州武功县人,隋文帝时任长安令,隋炀帝时为都水少监,与李渊甚是友善,两人正好同龄。此公天生聪明,生性大胆,有学问且能说会道。平素不端架子,还爱喝些酒。李渊当了皇帝,他在李渊面前一点都不拘束,常爱进谏,而且谏得滑稽巧妙。一次他跟随李渊去泾阳打猎,此行猎获甚多,李渊兴致颇高,回到长安问群臣:“今日畋乐乎?”
苏世长当头泼了一瓢凉水,说道:“陛下游猎,薄废万机,不满十旬,未为大乐。”
李渊一时气得变了脸色,接着又笑了,问苏世长:“狂态发耶?”
苏世长得理不让人:“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
李渊有一样好处,就是相当念旧、讲交情,并不怪罪他。几件事情下来,朝中之人多说苏世长有点像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他所以被李世民列为十八学士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看重他与李渊深厚的交情,且他不像裴寂那样令人讨厌。
苏世长在那里已经坐了半天,阳光射得他眯着眼,就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对阎立本说道:“阎画师,人人说你画技如神,我看也不尽然。从早上到现在,你让我在这里一直端坐不动,怎么动作如此慢,莫非存心想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阎立本不理会他的茬儿,凝神观察苏世长的神态细微,依旧一笔一笔地认真作画。看到苏世长不耐烦的样子,李世民不禁好笑,说道:“苏先生少安毋躁,你的面部已成,马上就好了。”
虞世南和苏世长最是熟悉,两人见面常常开些玩笑。看到苏世长那猴急的样儿,虞世南忍不住取笑道:“老东西,你就如猴子一样沉不下心来,想当初你在陕州多忍耐一会儿,也就成为一位罕见的良吏了。”
众人一听,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典故,也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一个笑谈。去年李渊派苏世长任陕州长史,这位老先生说嘴天下无敌,真正去管地方政事,能力就差了一些。两个月下来,他难驭下属,又多判错案,民怨甚大。怎么办呢?苏世长想了一个收买人心的办法——自我责罚,让人在大街上用鞭子抽打自己。没有想到,这位执鞭的衙吏也恨苏世长仅有嘴上的功夫,平日里不干实事,竟然假戏真做,下手格外狠,鞭鞭见血。苏世长痛得受不了,大喊着逃之夭夭,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李渊闻讯,将苏世长召回了长安,其时这个消息已经传入朝中,百官见了苏世长都忍不住要笑。
李世民先止住笑,责怪虞世南道:“虞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揭起疮疤来也刀刀见血,今后不可再为了。”
那边的苏世长并不恼怒,也随着众人大笑,这会儿开言道:“世南,就你的这把瘦骨头,还不如我呢。一鞭子下来,恐怕早把你打昏了。我们不要说嘴,小许子,去拿皮鞭来,打他一鞭子试一试。”虞世南生就一副书生相,文质彬彬,清瘦柔弱,看似弱不禁风,其实内里禀性正直刚烈。
褚亮这时缓步走出人丛,说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我为你的赞语不少犯难,这会儿我倒是想到了。”
李世民当初让阎立本为每人作画,又嘱褚亮为每人写一条十六字的赞语,再让虞世南题在画上,即完成了《十八学士写真图》。褚亮这些天已经将前画之人的赞语写出,计有:
才兼藻翰 思入机神 当官励节 奉上忘身(房玄龄)
建平文雅 休有烈光 怀忠履义 身立名扬(杜如晦)
德行淳备 文为辞宗 夙夜尽心 志在忠益(虞世南)
道光列第 风传阙里 精义霞开 掞辞飙起(孔颖达)
志苦精勤 纪言实录 临危殉义 余风励俗(姚思廉)
苏世长一听,急忙站起身来,他显然很在乎褚亮给他下的赞语,连声问道:“为我作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快快讲来。”
场中一时静寂无声,褚亮悠悠吟道:“军咨谐噱,超然辩悟。”
苏世长点头道:“是好话,我聪明能辩是大家都公认的,下两句呢?”
“正色于庭,非躬之故。”
苏世长一听,疾步上前执起褚亮双手,边摇边道:“好啊,知我者,希明也!小许子,拿酒来,我为此语当饮尽一大盏。”
虞世南哈哈一笑:“希明,你这句话说到这老家伙的心坎上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向你行了贿?”
李世民微微一笑:“褚先生此语甚是恰切,苏先生多次在朝堂向父皇诤谏,无非是一个‘忠’字,忠于我朝。”
说话间,阎立本作画已成,众人细细观看,只见画中的苏世长长髯飘飘,显得庄重超然,眉宇之间露出一丝诙谐之气,皆赞甚是传神。
之后阎立本为许敬宗作画,众人三三两两或观看,或回厅内喝茶。李世民也不与他们谈天说地,任由他们自由行动。这会儿房玄龄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就沿着曲廊信步到了后园。
后园里的**开得正浓,将园内装点得甚是娇艳。李世民见房玄龄的左手臂还打着夹板,关切地问道:“玄龄,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吗?”
房玄龄说道:“快好了,医生说后日即可去除夹板。”
李世民脸现薄怒:“尹阿鼠太不给我面子,仗着尹德妃之势,竟然敢打我的人!玄龄,你说,他到底受什么人的指使?”
房玄龄摇头道:“都怪玄龄没有眼色,不该从他门首经过,又恰恰尹阿鼠站在那里。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根子还是当初在洛阳时,尹德妃索要金珠宝贝未曾到手,所以怨恨至今。”
“尹德妃和张婕妤这下子把我给恨上了。她们太不识大体!父皇有旨,将这些金珠宝贝赏给有功的将士,后宫之人怎能妄取呢?”
“女人心最是狭隘,秦王你拿下了洛阳,她们就以为你掌握了金山银山,理应分她们一杯羹!不过这件事情倒给我们提了一个醒,后宫不可忽视,她们日日身处圣上身侧,谗言多了必然成祸。”
李世民面色凝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房玄龄观察李世民的神色,说道:“秦王,这些天我有一些忧心,如晦也有这样的心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一愣,说道:“玄龄,怎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有话就讲。”
房玄龄缓缓言道:“俗话说‘日盈则昃,月满则亏’,我们自从洛阳归来,秦王的声望如日中天。这些天有些闲言碎语,我和如晦细细盘查,发现这些闲言都是从东宫和齐王府里传出来的。言语中说秦王趾高气扬,连太子都不放在眼中。还记得打洛阳时,我们两人在涧水边的那一番夜谈吗?所谓‘功高震主’,这里的‘主’并非指圣上,而是指太子。前次大酺之时你当街受拥,我在一旁,就见太子和齐王的脸难看得很呢。本来嫌隙已成,现在这里又为十八学士作画写赞,引起士林耸动,恐怕又要加深猜疑。我知道秦王你素来谨慎,如此大举炫耀,大违你往日做派,我和如晦甚是不解。”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这就对了,我就是想要这种效果。”
“玄龄,那日晚上我们涧水夜谈,事后我想了许久。正如你所言,如今的格局已成,不容我再打退堂鼓,我必须要争取太子这个位置!当初父皇曾经许我,我推却不受,现在想来,是过于仁弱了。一者,大唐初兴,要承父皇之英烈,光大大唐基业,我最合适;二者,如今嫌隙已成,我手下众多文士猛将因我而折翼,太可惜;三者,我素宽仁,能容兄弟,反观他们,因我盛名天下,他们断不能容我。基于此,定要争取太子这个位置。怎样争取呢?就是要以才能韬略服众,以奇功伟绩打动父皇之心。玄龄,溥天之下,我这心里话仅向你一人说知。”
房玄龄凝视眼前这位年少主人,心中热乎乎的,他如此坦诚向自己交托心事,这番信任自不必说,感觉最为沉重的是自己肩上那份责任。
李世民又长叹一声,道:“所谓箭在弦上,跃如也。玄龄,你说是吗?”
“秦王有这般心事,须深藏不露,何必如此张扬呢?”
“你还是不明白?我这样做,都是让父皇看的。若能兵不血刃达到目的,又维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当是上策。现在让大郎、四郎他们有些不安,实属正常。玄龄,这件事情你和如晦今后不可再谈,如何把握尺度,我自有分寸。”
房玄龄不再说这个话题,他从胸前掏出一张单子递给李世民,说道:“秦王,洛阳所获物品都记在上头。”
李世民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玲珑白玉带三十围 光白玉带三十围 夜明珠三百颗 白玉玩件一百件 马蹄金十万两 赤金首饰二百六十件 银锞二万锭 金、银盏各二百副 潞绸一千匹 金簪、银簪、玉簪,金钏、玉钏、银钏、琥珀钏若干
李世民看完后问道:“这些东西放在何处?”原来表上所列的东西是从窦建德营中和洛阳城中得来的,李渊曾让李世民将所得物品赏赐给有功将士,房玄龄和杜如晦看到如此多的战利品,心中若有所思,说服李世民从中挑选了一些保存起来。
“还记得如晦之弟杜楚客吗?他不愿意跟随如晦来长安,想找一个地方隐居。我为他想了一个地方,就是新安城里的那座避暑庄园。我一提起,杜楚客很有兴趣,就去那里当了庄主,这些东西现正藏在那座庄园的秘洞里。”
“好,让楚客看管这些东西,我最放心。不过这些潞绸、簪、钏之类的东西放在那里也无用,时间长了会腐烂、褪色,你派人将这些取回长安,交给嘉敏,让她再转送万贵妃。我想,后宫之人还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自从李世民将菁儿所生的李宽过继给死去的李智云,万贵妃满心喜欢,常常让长孙嘉敏和菁儿带李宽入宫,一待就是一天。万贵妃位居后宫之首,尹德妃和张婕妤虽然在李渊面前恃宠,但到了万贵妃面前还是要收敛一些。李渊此人好念旧情,对万贵妃,虽不常与她同寝亲热,但还是将后宫之事委托她管理,这样心里最觉放心。万贵妃闲下来的时候,一边像对待亲孙儿那样逗弄李宽,一边与长孙嘉敏、菁儿闲话,日子过得并不寂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李宽长到两岁的时候,一场恶疾夺去了他幼小的生命。那些日子,三个女人相对垂泪,万贵妃反比菁儿还要伤心。待她们情绪平复下来,互相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层,一有空闲时间,万贵妃就将长孙嘉敏召入后宫。
房玄龄明白李世民的意思,重重点了一下头。
李世民又叮嘱道:“运这些东西入城时要隐秘一些,最好选个夜深人静的时辰入府才好。我晚上还要告诉嘉敏,让她慢慢地分批送出。像这些事情,还是少张扬为好。玄龄,还有什么事情吗?”
“还是和如晦有关,他的叔父杜淹,秦王还有印象吗?”
李世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说道:“唔,我还记得他。想起叔父对待亲侄子竟然会这般绝情,我心里都透出恶心。你知道我,与人交往,尤重其德。这杜淹在什么地方?”
“杜淹自从随秦王来到长安,一直赋闲,尚未理事。昨日封公见我,悄悄说道,杜淹这些天正在托人打通东宫的路子,想到东宫谋一差使呢。封公让我告诉秦王,说这杜淹还有些歪才,若他入了东宫,对天策府而言,是一个小小的损失。”
“杜淹能有什么歪才?他既然愿意去东宫,随他好了。”
“不然。当初杜淹欲走终南捷径,被隋文帝恶之,谪戍江表,不久起复为雍州承奉郎,隋炀帝时官至御史中丞;及至他到了洛阳,那里百官云集,鬼蜮伎俩甚多,杜淹在那里如鱼得水,获得了王世充的信任,被任为吏部侍郎。由此观之,不说他钻营逢迎,若没有些真能耐断不能久。他久处倾轧争斗环境之中,须有相当手腕邀宠蒙下,方能生存。我看他为虎作伥的本领已炉火纯青。若在天策府里,这里正气凛然,人才毕集,他断难翻起风浪;若他入了东宫,在太子面前出一些坏主意,将增加不小的变数。我意请如晦出面,招杜淹入府,权当养他在这里。其实东宫和齐王府那里,碍于他是如晦的亲叔叔,也顾虑重重难下决心。此事请秦王三思。”
李世民心里一震,觉得房玄龄所说很有道理,点头道:“好,就按你说的去办,如今府里的兵曹参军还空着一个位置,就委于他吧。”他站在那里又若有所思,“封德彝在这件事情上还想着我,玄龄,人言封德彝狡诈多变,此次洛阳一战,他在关键时刻回长安说转了父皇退兵的念头,说起来,他还是有功劳的。此次又主动提起杜淹之事,你说,他的心向着我吗?”
房玄龄想了一会儿说道:“封德彝的态度到底如何,我实在有点拿不准。皇帝身边的几个老臣在对待你的态度上,萧瑀、陈叔达、颜师古他们自不用说,一直都支持你;裴寂与你性情不合,特别在处理刘文静事件上,你们其实已经互相厌恶对方,只不过还维持着面子上的和睦;至于封德彝,他的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我吃不准,还是边走边看吧。”
李世民忽然转颜一笑,说道:“玄龄,我这些日子忙着文学馆的事儿,又在这里作画为赞,好几天没有与那帮武将们在一起了,这些天他们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呀,都在那里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呢。昨儿我遇见了程咬金,秦王你猜,他说些什么?‘秦王现在不要我们了,只顾在那里吟诗作赋,别惹得我老程火起,趁黑夜将那群老夫子劫持到北境大漠,看秦王还到什么地方找他们。’”
“哈,这个口无遮拦的程咬金。不过我也真的有点想他们,明日,我就领他们到进山狩猎一回。歇了这么长的日子,久不骑马,身上的肉都有点痒痒。仗嘛,今后还是有的打的,这帮人别闲出事情来,要找个地方,让他们静心研究研究战法。打仗也不能仅靠力气啊,要让他们多点智慧。”
房玄龄点头称是。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长廊中响起,就见几个丽人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手里抱着小孩子。李世民定睛一看,认得是姐姐李婉娘和倩紫等三个丫头。又见倩紫的腰身笨重,显然是她与马三宝成婚之后有了身孕。那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自是李婉娘刚生下的儿子。
李世民疾步上前,说道:“姐,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也好让小弟和嘉敏迎接你呀。”
李婉娘生产后腰身明显又胖了一圈,然脚步还算利索,她见李世民迎来,笑容早已上脸,说道:“你现在是位在王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怎么敢惊动你呢?我来这里,只想悄悄找嘉敏叙叙话儿,还想让我先拜见你不成?”
李世民也开起了玩笑:“别说好听话儿,我还不了解姐姐的山大王脾气吗?莫非想偷偷摸了我的寨子?”
李婉娘未及答话,就见一群女人如风般围上前来,自是长孙嘉敏带领众姬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