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薛收微言献奇计 虎牢精骑觇敌阵(1 / 1)

当初窦建德得了黎阳,闻李艺南攻衡水,遂引兵北上与之相持。王世充早就对黎阳垂涎欲滴,此时见窦建德无心顾及南面,急忙派兵渡河前去攻打。孰料黎阳那里早有准备,郑军一时难以攻克,且军中无粮,只好退回河南。这下子王世充彻底得罪了窦建德,自此两国交恶,信使不通。前面已经说过,正在这个时候,李渊掌握时机致书窦建德愿意交好,唐夏从此联手,把王世充抛在一边。李渊更是全出精锐攻打王世充,李世民带人围困洛阳至今。

李世民在这边攻打洛阳甚急,城内的王世充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别无良策,方悔当初不该攻打黎阳与窦建德交恶。如今到了这个份上,他只好拉下脸皮向窦建德求救。其时窦建德正忙个不停,调兵遣将准备南下找曹州孟海公算账。孟海公于大业十三年起事后,不事张扬,稳扎稳打,势力渐大。他见窦建德忙于在北边和李艺相斗,王世充只顾洛阳,山东成了空虚地带,遂引军向东攻击,接连拿下兖州、郓州,更向济州进发。眼瞅着孟海公在那里趁火打劫,窦建德却陷入和李艺的争斗不好分身。待李渊退回原侵之地,两国交好之后,窦建德分出手来,集合重兵渡河南下,几路兵马齐头并进找孟海公决战。

见了王世充派来的使者,窦建德很为不屑,当堂问道:“王世充怎么今日才想起朕?他当日侵朕黎阳,就没有想到有今天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来向窦建德求救的是王世充的侄子王琬和吏部侍郎长孙安世,王琬年幼嚅嗫不能言,长孙安世却能察言观色、敢辩能言,是王世充朝中一等的外交角色。他见窦建德如此冷淡,哈哈一笑道:“夏帝此言差矣!想夏帝据有河北、山东土地,控弦百万,岂可因一小事耿耿于怀?如今唐家势大,夏郑两家相对势小。当初唐家与夏帝交好,其实包藏祸心,其意先分化我们,再各个击破!此语并非我危言耸听,远者不说,前者李渊一面让李世民在陇西与薛仁杲相持,一面与李轨交好,以分薛仁杲之势,用的就是此计。后来李世民灭了薛仁杲,李轨很快不保。夏帝,李渊最近北上打败刘武周,南下攻破萧铣,举目天下,能和他交手的仅剩下我们两家。今日之势,正如三国时魏蜀吴故事,曹魏势大,只有蜀吴联手,才保天下鼎足之势。若今日夏帝不救洛阳,洛阳城破之后,唐家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夏帝你了。”

长孙安世的这番言语打动了窦建德及其臣下之心,凌敬最有同感。唐军攻下洛阳,则大唐疆土从南到北连成一片,那时的李渊肯定不会如今日这样仁慈有礼,再难容忍窦建德继续割据山东、河北之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到时候,窦建德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继续对抗,然胜算不多;一条是举土归降,然心有不甘。窦建德和其臣下思来想去,终于决定还是与王世充联手。不过眼下脱身不开。窦建德于是修书两封派人送出,一封送往长安,一封送到洛阳李世民手中,信中内容主要是劝李渊父子休兵罢战。毕竟现在与唐尚未翻脸,先礼后兵嘛。谁知李渊父子两人压根不理他,片字未复,让他火冒三丈。窦建德终于剿灭孟海公后,又修书一封,派人送到李世民帐前,依旧劝说他退兵。

这日李世民和萧瑀、封德彝、屈突通数人在青羊宫内研判军事,屈突通道:“我军将洛阳宫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城内存粮不多,我看他们难再支持五日。”

李世民微笑道:“那日萧公作书一封射入城中,劝王世充体恤城内民众,不要再作困兽之斗。不想杳无回音,萧公的这一番好意尽付洛水东流。萧公,总有一天王世充会举起双手出城投降,你且问他,何故当时理也不理?”

众人发出会心的微笑,眼见洛阳已成瓮中之鳖,此时大家心里都甚是轻松。萧瑀道:“我并非单纯为王世充着想,城内陆德明等人现在正苦得很呢,也许已经饿得半死。”

这时,一名巡官入报道:“禀元帅,夏主窦建德遣使致书,现在来使静候营外。”

李世民心里一沉,似自语般说道:“这个时候他又来书干什么?肯定又想做和事佬。”

封德彝接口道:“是祸躲不过,秦王,要来的终归要来。”

李世民点点头,对巡官说:“引来人进来。”复对众人说,“窦建德此次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一会儿便知。”

来使名叫李大师,现任夏朝礼部侍郎。他进门后向李世民施礼,并呈上一书。李世民对他还算礼敬,请他落座。

李世民将窦建德来书拆开,快速浏览一遍,然后抬起头对李大师微笑道:“李侍郎,夏王来书让我退军潼关、返郑侵地,你既为来使,当知道夏王的真实心意。对夏王所言我甚是不解,你能帮我释疑吗?”

李大师离座站立,拱手道:“既蒙秦王垂问,大师冒昧奉言一二。我揣度吾皇心意,还是一片仁慈之心。隋末战乱,百姓流离,如今唐、郑、夏各安其地,不宜再相攻伐。郑帝曾经致书吾皇,言说他无意西侵。如此不如罢军休息,各自安民休养,对百姓而言为一莫大的幸事。”

李世民笑容未退:“夏王口口声声说要休养生息,然则他却在郓州那里大动兵戈,击杀孟海公,不是言不由衷吗?”

“孟海公与王世充不同,他数侵我地,正该讨伐!”

李世民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一张利嘴,如此看来窦建德并非有眼无珠。”复厉声道,“然则我军到此历时一年,费去许多粮饷,丧亡许多兵士。今洛阳旦夕可下,你们反劝我退兵返地。你说,天下有没有这般便宜道理?”

李大师并不惧怕,继续说道:“唐帝多次修书吾皇,申言自己有志安民,不愿意穷兵黩武。今若罢战修和,一来可休息兵民,二来免伤和气,这也正是唐皇的心意。”

李世民听到“和气”二字,激动并带三分怒意,嗔怒道:“郑本系敌国,有何和气?我灭郑国,与你们有何关系?唐夏本来交好,窦建德却没来由说这般话,其实伤了唐夏两家的和气!”

李大师听见李世民直斥窦建德名字,知道今日不能善罢,心里一横说道:“我国为休兵息民起见,特遣大师前来致书,代郑请和。秦王若不肯应承,吾皇手下强兵百万,就要以武力来迫和了。”

李世民这会儿反而归于平静,淡淡说道:“强兵百万?我难道不知道窦建德的底细吗?他窦建德想来,谁也挡不住,就让他来好了。李大师,看你还是一条汉子,且寄下你这颗人头,就在本王营里观看今后的好戏。窦建德那里,你也不用回去了。”

李大师遂被人牵至后帐,羁押军中。

窦建德久候李世民回信不至,又见李大师杳如黄鹤,明白这是李世民拒绝修和,且扣留了李大师。他一时大怒,决定兴兵救援王世充。武德四年三月十一日,窦建德使其手下将军范愿守曹州,自己带领大军十五万,号称三十万,水陆俱进,沿着河水和永济渠西向救援洛阳。其兵势如同破竹,一举攻下唐属地滑州、酸枣,紧接着分兵攻向河南管州、荥阳、阳翟等地。窦建德大军一发,唐军探子将其进军消息流水似的报到李世民的案前。

得知窦建德西援大军已经发动,李世民觉得事情紧急,召集众人到青羊宫内议事。一时间,各处的众将离开岗位,连在慈涧镇守的李元吉也被召了过来。

众人相继落座,他们事前大部分人已经得知窦建德率军来攻,落座后一时无语,面面相觑。李元吉义愤填膺,张口骂道:“这个窦建德真不是个什么东西,说翻脸就翻脸!”

长孙顺德和程咬金等人也在一旁直骂娘。

封德彝淡淡说道:“兵者,诡道也。现在群雄相争,唯有实力说话,何谈信义?”

李世民笑对萧瑀说:“萧公,前时我将李大师扣下,本想给窦建德一个不理不睬,争取多延宕一些时日,等把洛阳拿下再对付窦建德。现在看来,窦建德不给我们缓冲的时间。”

萧瑀忧虑道:“现在洛阳被围,正处于紧要关头。窦建德来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也不下于十五万,我们将处于两面受敌的局面。”

李世民眉头皱起,对大家说道:“自古以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如今郑夏联手,兵临城下,我们欲说退窦建德不能,只有放手一战。今天将大家召来,请各抒己见,筹划一策应付今日局面。萧公、封公、屈公,我们现在所筹划计策若再报往长安,恐怕时间上来不及,父皇那里,由世民具表补报,其余由你们三公临机剖断,你们以为如何?”

三人对望了一眼,均觉得眼前形势不可拘泥于常节,互相点了点头。屈突通道:“秦王,你只管定夺,圣上那里,我们几位老臣当据实禀报。”

李世民目视众人,说道:“好,三公如此,大家也谈一谈吧。”想起此举事关大唐成败安危,众人皆很慎重,都在那里默默沉思,一时出现冷场。

屈突通与萧瑀、封德彝三人,常在一起讨论时事,此时心意共通。三人对视一眼,屈突通率先言道:“如此,我先发一言。来时我曾与萧公、封公简单议了几句,以为我军攻打洛阳旷日持久,将士思归,心力疲乏,王世充在那里守御坚城,我们急切中一时难下。窦建德新破孟海公,乘胜而来,锐气正盛,我军难当其锋。我们若困顿洛阳,窦建德袭来,必然会形成腹背受敌的局面。我们三人想法,全军立刻退保新安,待到有机可乘时候,再行出兵。”

萧瑀和封德彝点头赞同,萧瑀言道:“夏郑素有矛盾,我们若退守新安,他们也许会出现变数,这正是我们等待的机会。”

李元吉也认为此计甚好,叫道:“三公此计有理,王世充、窦建德皆虎狼之人,让他们在这里争斗,正有好戏看呢。”

李世勣摇头认为不可:“退保新安最为稳妥,然我军现在主动进攻,向后一退就变为被动。若被动等待王世充和窦建德翻脸,岂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

众武将意见出现分歧,刘弘基、长孙顺德、程咬金、侯君集等人赞同暂时退保新安,其余将领认为洛阳即将攻下,现在撤围而退实在可惜。

这时,杜如晦拿出一幅山川图,指点道:“王世充穷蹙即将面缚,窦建德却远来助之,天意欲两亡也!请看这张山川图,窦建德若想来解洛阳之围,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出管城南下,绕道嵩阳,然那里重峦叠嶂,路险难行,且有史万宝据守;还有一条路就是出管城向虎牢,经洛口、北邙来此,窦建德肯定会行这条路,他想以重兵逐步打通关隘,且有水路可以支援。薛收现有一策,就是我军立即占据虎牢天险阻止窦建德前进,避免他与王世充合兵一处。”

薛收自从在泾阳投奔李世民,平时人们多尊其文名,其沉静有度,不事张扬,将行军文牍整理得有条有理,素常他与杜如晦最谈得来。李世民一听薛收有计,眼睛顿时一亮,直起身来招呼道:“薛先生,世民知你从不轻言,今日有计,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且说出来听听。来来,到前面来坐,在角落里说话我们都听不清楚。”

薛收现为秦王府记室,在一大帮文臣武将面前,的确人微言轻。他见李世民招呼自己,慢慢起身走到前面,拿过杜如晦手中的山川图,侃侃言道:“杜兄所言前据虎牢,就为我所献之计的根本!王世充保据东都洛阳,府库充实,手下将士皆江、淮精锐,他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粮食!因为这个缘故,他和我们相持,求战不得,固守又难以持久。窦建德亲率十余万大军远来救援,就如刚才屈公所言,乘胜尽出精锐,想一举致我军于死地!我们若退保新安,拱手让此两寇合军,窦建德肯定会转河北之粟以馈洛阳,如此王世充恢复了生机,我们多日围困洛阳的劲儿就白费了。我军反而与夏、郑的战争刚刚开始,这一局面定会造成偃兵无日,统一无期。如今之计应该分兵继续围困洛阳,依靠已有的深沟高垒与之相持,即使王世充出战也轻易不与他相斗。另一边,派能将身率骁锐,先据虎牢,厉兵训士,以待夏军。我们以逸待劳,定能击破窦建德。若窦建德被击破,王世充见援军无望,城中乏粮,难以支持二旬。如此,我军可一举擒获夏郑两主,大唐从此定矣。”

薛收的这番话并不算长,然分析时势透彻,所提计策针对性强,正如拨云见日。李世民未及听完,已经站起身来,激动得一拍巴掌,喊道:“薛先生,好啊!”欢喜之容,几近失态。

李元吉冷冷说道:“好什么好?我军人疲马倦,虎牢之险能挡得住窦建德的千军万马吗?若窦建德一路西行救了洛阳,届时恐怕连新安也难保!”

其他人交头接耳,一大半人觉得薛收此计大气雍容,甚为可行。虽然看起来有些冒险,然唐军现围洛阳,仅拿出小半兵力,大部兵力还在闲置,有能力抵抗窦建德的进攻。

李世民神情一敛,朗声道:“薛先生,谁又能想到你文雅之人,还能想出如此高明的韬晦之策呢?就如薛先生所言,王世充粮尽,城内上下离心,我们不用力攻,围之即可。窦建德虽新破孟海公,然其将骄卒惰。我军若据虎牢挡其进攻势头,可以扼其咽喉。他们若敢冒险和我们争锋,我取之甚易;若其狐疑不战,旬月之间,王世充因为无粮自溃,届时我军气势自然倍之,可以一举两得。我军若不速进,让窦建德得了虎牢,周围诸州县望风而降,他进而与王世充合兵,则其势更强,我们再想图之就要费大力气了!诸位,本王心意已决,就依薛先生此计,分兵既围洛阳又据虎牢!”

众人见李世民意志坚定,便一一遵从。李元吉心中虽不服,然观众人脸色,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世民又对萧瑀、封德彝、屈突通道:“我让玄龄具表禀于圣上,你们有什么意见也可以专奏,届时让快马送往长安。四郎,你今后就离开慈涧来青羊宫,洛阳现有的围城之军归你指挥,屈公在这里辅佐你。屈公,四郎毕竟经历战阵不多,洛阳大事你要多多尽心。敬德,你选上三千五百骑,我们今日就出发驰援虎牢。其他人分为三队,世勣兄,你和叔宝兄、咬金兄、士信兄为第一队,明日带领你们的麾下将士杀向虎牢;顺德、弘基兄、侯君集、史大柰作为第二队随后出发;第三队由无忌、段志玄带领,粮草辎重由你们负责押送。”

众将齐声答应。

屈突通忧心未去,说道:“秦王,我赞成分兵之策,然继续围洛阳用兵太多,不如先解其围,将队伍布于慈涧、北邙、伊阙等地,这样据险静观其变。”

李世民不许:“我们围洛之兵多于郑军,又有深沟高垒。屈公,你和四郎只要保持现有之态势,就是莫大的胜利。四郎,你过来,此次你和屈公镇守,责任重大,切不可出现纰漏。我送你们八个字望慎诫之:深沟高垒,慎勿出战!”

这天午时过后,李世民、尉迟敬德率领三千五百骑离营而出,他们沿北邙山脚下向东驰去,马蹄扬起的黄尘经久不息。其时,王世充、单雄信得知唐营有动静,急忙登上北城墙观看,看到数千骑沿着北邙山向东疾驰,一时猜不透李世民此举的目的。

隋朝社稷始建之时,隋文帝着手开凿运河,所开凿的广通渠自大兴城引渭水,东至潼关入黄河。隋炀帝接着大举开凿,建有通济渠、邗沟、江南河和永济渠。通济渠由洛阳西苑引毂谷、洛水入河水,又由板渚分东南行,逶迤至泗州入淮水。邗沟北起山阳,南至扬子;江南河自京口绕太湖之东,直至余杭与钱塘江相合。

永济渠在河水之北,自洛阳起至于涿郡。

隋朝所开凿的五条渠,以长安、洛阳为中心,连结了海河、河水、淮水、江水、钱塘江五大水系,成为世上最长的人工运河。大运河是南北交通的大动脉,长达一万里,为世界上伟大的工程之一。

大运河的修建和繁荣,带动了一些沿河城镇的兴旺,虎牢关也因之而兴。

虎牢关位于通济渠和黄河的接合处。此处地势特殊,其向东皆为平地,向西多莽**巨泽,一山如虎坐卧其间,隔断东西行旅,因之名为虎牢关。其时居民不多,及至通济渠一开,隋朝又在此建了虎牢仓,一时成了水陆码头,人员增多,小镇也繁华起来。

李世民午后出了洛阳,三千五百余骑扬鞭奋蹄,出北邙直奔洛口。见了王君廓,李世民令他留下少部分人镇守洛口,其余大部分人马明日整队奔赴虎牢。离了洛口,已近子夜,待他们到了虎牢,时辰已是丑时三刻。

李世民这晚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天刚放亮,他即起身走到户外。太阳刚从东方露出半拉脸儿,晨霭尚未散去,和眼前通济渠水面的雾气合在一起,愈现初春清晨里那种清凉的感觉。

虎牢关依山而建,向东地势渐缓,二里外即是平地,再向东更是一马平川。通济渠就建在关前一里处的天然巨沟里,上面搭有一座拱形石桥,连接了东西官道。

窦建德这两日的进军速度甚快,其水军沿着永济渠一路西行,已经在金堤关集结;马步军出滑州快速南下,从原武渡过通济渠,前锋已袭破管州,这里距离虎牢关仅有三十余里。昨天晚上李世民到了虎牢后,连夜派出斥候出关打探,他们天明以后即返回向李世民禀报。

早餐后,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带领五百马军出关向东。这是李世民的习惯,每次大战前必须自己亲身出外侦察敌情,摸清周围地势。

他们出关后行约五里又折向东南,这里因为连年战乱,百姓离散,沿途难见人影。只见衰草满地,淹没路径,无叶的树木在阡陌之间连绵相挨,倒是河汊边生满的柳树梢上露出一点绿芽,昭示人们,春天到了。

李世民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对尉迟敬德说道:“当初父皇曾为隋郑州刺史,那时的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商旅众多,河渠里多舳舻舟楫,田间农夫忙于稼穑。谁会想到仅仅十数年的工夫,这里竟变得如此萧索啊!”他长叹一声,一脸忧郁之色。

隋朝最盛时,以长安、洛阳为中心,宽广的驿道向全国各地辐射。驿道上每隔三十里有一所驿站,“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至于水路交通,更为繁华,“天下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汉,前指闽越,七泽十薮,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舰,千舻万艘,交贸往还,昧旦永日”。

看到李世民在那里长吁短叹,尉迟敬德毕竟肚里墨水太少,不能应答,只好一味点头。

这时,前方出现一处寺院,李世民脸现喜色,一边紧挥几鞭,驱动“青骓”加快步伐,一边说道:“就是这里了。”尉迟敬德不明所以,一脸迷茫,紧跟前去。到了寺院前,只见寺院内外长草埋径,并无人踪。寺院门上匾额斑驳,依稀可辨出“大海寺”的字样。

尉迟敬德长出一口气,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景呢,原来是一所破败的寺院。”李世民并不言语,下马进入寺门,尉迟敬德见状急忙令数名兵士抢上前去,挥刀砍倒枯草,清出一条道路。李世民站立在门内,令他们向西将寺院左首的杂草清除干净。那边长长的枯草蒿棵间,矗立有一通石碑。

李世民回思往事,悠然说道:“曾经听先慈言道,这大海寺当初香火甚旺,其中立有双王像,治病最为灵验。我年幼时身弱多病,父皇为我遍引名医延治并无起色,无奈之间,父皇和先慈一同来此寺中祈福,终于病愈。此后我又入少林寺习练武功,身体健硕至今。说起来,终归还是此寺灵验。大业二年正月初八,那时我还年幼,父皇特地来此寺立碑还愿。敬德,你让他们找到此碑。”

过了一会儿,两个兵士嚷了起来:“找到了。”两人疾步上前,其时兵士已用布帛揩去碑上水渍浮土,字迹顿时彰显,只见上面用楷书写道:

郑州刺史李渊为男世民回患先于此寺,其患得损。今为男敬造石碑像一铺,显此功德。资益弟子男及合家大小福德其足,永无灾彰。弟子李渊一心奉养。

大业二年正月初八谨立

李世民下马抚碑逐字诵读,不及读完已是满目泪花。他退后两步,伏地为之三叩首。尉迟敬德等人也随同伏地,一同叩拜。起身后李世民挥手让从人退到寺外,院内仅剩下他和尉迟敬德两人。李世民此时心情鼓**,举头仰天说道:“父皇和先慈对我的恩德,唯天可鉴!敬德,我问你,在这个世界上,谁人对你全心全意且无私心加以呵护?”

尉迟敬德明白他所问的答案,然一时犯了难,嗫嚅不能答。

李世民道:“只有你的父母!听先慈说过,那些日子我疾患难除,父皇甚至无心公务,一颗心都拴在我的身上。唉,家慈仙逝太早,我这辈子唯有尽心尽力,以报父皇恩德啊!”

尉迟敬德虽是粗人,也能感觉出李世民的这番话确是真情流露,不禁也激动起来,眼中落下泪来,说道:“黑子是个粗人,但大义还算明白。这个世界上谁对我好,谁对我坏,黑子心里如明镜似的。当初黑子父母遭劣绅欺压,黑子一怒之下杀了劣绅全家,连夜与父母逃到朔州,在那里隐姓埋名,后来才伺机投军。在父母那里,黑子当尽孝;对秦王,当是一腔忠心。说真的,秦王,你若要我的这颗心,黑子就拿刀剜出来!”

李世民方才沉浸在回忆之中,这会儿听到尉迟敬德这番话,微一沉吟,觉得自己刚才所思心胸太窄了些:父母对自己养育恩重,那么手下文臣武将对自己皆愿效死力,又该当如何?眼前的尉迟敬德就是例子,你若让他冲锋陷阵,他肯定想也不想不避矢石冲杀向前。想到这里,他上前执起尉迟敬德之手,说道:“敬德,刚才世民所思,囿于家庭小处,心胸忒窄了些。我们名为将帅,实为战阵中厮杀出来的兄弟,一言以蔽之,是为了一个‘义’字!你的这颗心,不用说我也明白,其实我对你们也是如此。”

二人心意互通,并无太多言语。

一行人继续向东,途中遇到两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据他们禀报,窦建德将中军大营扎在管州,其前锋出管州向西十里,在须水扎营,距离这里仅有五里。

这时,忽听从西面传来马蹄声,他们一时不辨敌友,尉迟敬德令五百马军散到两边埋伏,自己和李世民当路而立。

马蹄声渐近,可以看到来者约有二十骑。李世民道:“敬德,不用紧张,这里并无敌军,来人定是我们的人。”

瞬间,他们就驰到近前,见了李世民,滚鞍下马向他施礼。为首四人,正是李世勣、罗士信、秦叔宝、程咬金。

李世民向他们还礼,惊异道:“你们应该今日从洛阳启程,缘何现在到了这里?”

李世勣拱手道:“昨日秦王走后,我们四人觉得秦王带人太少,遂整顿兵马尾随而来,算来只比你们晚了一个时辰出发。途中又耽搁一些时间,所率马军今日才抵虎牢。我们入了虎牢,闻听秦王出来侦察,遂带数骑前来找寻。”

李世民见他们一脸疲惫之色,想是一夜驰骋,未能休息,遂关切地问道:“各位应在关中休息,早饭吃了没有?”

众人连连点头。程咬金答道:“我们每人喝了一大碗热汤,吃了五个面饼,这会儿还撑得慌呢。”

李世民环顾四周,见一条宽阔的驿道通向须水、管州,驿道两旁多山丘河泽,丘上长草低伏,河泽边上多生芦苇。他心思一动,豪情顿生,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先与窦建德打上一仗。”

程咬金疑惑道:“打一仗?就我们这五百人?”

“对,打一仗!现在窦建德立脚未稳,我们入虎牢的消息他也许尚未知晓。

“四位兄长,你们各带百余人在驿道两旁埋伏,我与敬德前去引敌,争取将他们引入伏击圈,杀他们个冷不防!”

李世勣捻须微笑,这就是秦王的胆魄,似乎每次大战之前,他若不亲身犯险一下子,大战就开不了幕。经历了以前的许多战阵,众人对李世民已经十分信服,并无多言,各自领人前去设伏。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遂带三人向前走去,行到离夏军须水营盘仅有两里处。远远望去,夏军营盘隔须水而建,旗幡连绵一直向东延伸。尉迟敬德回首对三名随从说道:“大家拿出箭,要百般小心。”话音刚落,就见从左手转出来十余人。

这十余人骑着马,正是夏军派出来的巡逻小队,他们看见李世民等人,还想是己方派出去的斥候。然细细一打量,发现服饰不同,顿时紧张起来。这时,只听李世民大喝一声:“来人听清了,我是秦王李世民。”说完,“嗖”地射出一箭,只见这箭直如闪电,射翻最前一人。其余人大惊,不及招架,一哄而散向须水奔去。他们刚刚转身,尉迟敬德等人射出的四箭又到身前,“扑通”两声,两人掉落马下。

这些逃兵进入营中直向主将营帐奔去。这次窦建德令王伏宝为前军先锋,率马军五万驻守须水镇。闻听李世民来到营前,他一时大惊,细问后方知对方只有五人,遂言道:“李世民现在洛阳,难道他会插翅膀飞来不成?”他并不十分重视,派手下偏将殷秋、石瓒带领五百人出营。

其时李世民五人一直站在原处,看见对方营门大开,从中拥出五百余人。李世民大喜,笑道:“敬德你看,来的人不多不少,多了,恐怕难以吃下,少了,又没有什么趣味。”尉迟敬德深以为然。

殷秋、石瓒以前仅闻李世民之名,未见李世民之人,他们到了李世民面前三百步处,殷秋大喝道:“何处蟊贼胆敢来此,想来找死吗?”

尉迟敬德这会儿也觉得稳操胜券,策马跨前一步道:“瞎眼的东西,秦王在此,还不下马就缚,莫非要我尉迟恭亲自动手吗?”

殷秋见尉迟敬德脸似黑金刚,腰悬两鞭,座下一匹乌马;又见李世民目如朗星,气度非凡,一柄青偃回龙大砍刀在阳光下泛出青光,正是传言中的二人形象。他一时胆怯,张目远眺,见前方并无唐军兵马,心里又镇定下来。心想他们两人果真就是秦王和尉迟敬德,眼前仅有五人,自己这方五百人,不管怎么说也能将他们生擒,到了夏王那里肯定是大功一件。想到这里,他和石瓒招呼众人冲杀过去。

李世民见敌方队伍开始发动,三名从人脸现惊慌,就对他们说道:“你们三人先向后退,本王与敬德断后。”说罢,自己和尉迟敬德按辔徐行。看到敌骑中最前者渐近,他和尉迟敬德扭头张弓射出羽箭,弓弦响处,那边两人应声倒地。殷秋连连催促众人努力向前,李世民二人连珠箭发,夏军骑手接连倒地,追兵大惧,发一声喊,顿时止住脚步。

殷秋、石瓒见状,令人取出弓箭,向前射出一蓬蓬箭雨。李世民两人一拨缰绳,“青骓”和抱月乌骓马向前一跃,撒蹄脱离了箭雨的范围。李世民复又扭身张开那张大弓,大羽箭势如流星般闯入敌阵,不断地射倒敌人。

如此走走停停,五人渐渐将夏军引入伏击圈。李世民看到他们已经全部进入,示意随从挥舞令旗,埋伏在四周的唐军在草丛间现身。李世勣、秦叔宝、罗士信、程咬金催动坐骑,数马当先冲入敌阵。李世民和尉迟敬德见状,返身杀了回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夏军损伤严重,伤亡者已有大半。这时,秦叔宝翻身冲上一处高丘,用他那洪亮如铜钟的声音喊道:“识相的,快快下马投降,免遭屠戮!”他接连喊了三遍。

殷秋、石瓒见兵陷重围,唐军尽管人数不多,然个个骁勇,己军断不是对手,心中萌生了投降之意。听见秦叔宝喊叫,两人对望一眼,齐声喊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很快,双方结束了厮杀。夏军个个丢弃兵器,下马投降,在包围圈中慢慢排列成队。尉迟敬德将殷秋、石瓒引到李世民面前,两人在那里战栗不已,李世民微笑道:“这会儿你们该相信我是秦王了吧?”

两人急忙伏地叩首,说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秦王虎威,望乞饶命。”

李世民道:“非是你们有眼无珠,这会儿恐怕窦建德也不会相信本王已出洛阳来到这里!本王放你俩回去,告诉窦建德,就说我秦王李世民在虎牢关等着他呢。”

两人连声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李世民厉声道:“就这样说定!敬德,给他们两匹快马,让他们回去。”

两人将信将疑,待走出有一里的地方,方才打马加速,仓皇而去。

王伏宝得知李世民确实到了虎牢关,一时大惊,他做梦都想不到李世民动作会如此之快!接报后,他急忙打马驰往管州,求见窦建德禀报。

听说李世民据守虎牢关,窦建德一时无语。凌敬在旁说道:“这李世民确实有智有勇!当初主上决定西援洛阳,臣下估计李世民不敢分兵,有可能退守新安,这样我们与郑王合军,可保鼎足之势,不意他用兵神速,已据虎牢关。主上,臣下知虎牢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若去强攻,李世民有备而来,恐怕会耽延时日,若时间一长,洛阳那里恐难以支持下去。”

窦建德现在兵锋正锐,听凌敬此言,满心不喜,斥道:“你这是书生之言!两军尚未交战,你能卜未来吗?伏宝,你先回须水,明日拔营向虎牢关进发,朕亲率大军随后。”

第二天窦建德尚未动身,李世民派人送来一封书信。窦建德展开一看,只见其中写道:

赵魏之地,久为我有,为足下所侵夺。但以淮安见礼,公主得归,故相与袒怀释怨。世充顷与足下修好,已尝反覆,今亡在朝夕,更饰辞相诱。足下乃以三军之众,仰哺他人,千金之资,坐供外费,良非上策。今前茅相遇,彼遽崩摧,郊劳未通,能无怀愧!故抑止锋锐;冀闻择善,若不获命,恐虽悔难追!

窦建德读罢,顿时大怒,他扯破来书,大骂道:“黄口孩童,还想来教训老子。”急令催动三军,进逼虎牢关。

两日内,后续唐军陆续进驻虎牢关。李世民令王君廓、段志玄带领两万兵马扎营河水岸边,从那里到虎牢关沿途放上警戒哨。又令侯君集领军两万向南十里扎营,与虎牢关遥相呼应。事实上,虎牢关以北以南地方,遍布沼泽沟壑,人烟阻绝,商旅不通,夏军并无进军之路。

这日王伏宝带领五万前锋兵马渡过汜水,越过通济渠,到虎牢关前集结。后面,窦建德催动十余万大军,旌旗蔽日,鼓钲齐鸣,沿驿道连绵而来。

窦建德到了关前,仰望关上,见那里毫无动静,就令王伏宝推动抛石车等器具准备攻关。王伏宝接令,招呼众兵士将攻城之具推上前来。此去关前皆为缓坡,推车之人因为使力速度甚缓,等他们到了离关三百步的地方,还未将器具放好,就听关上传来梆子响,顿时,关上唐军打出旗幡,无数军士冒出头来。

夏军正惊疑间,关上又一声梆子响起,唐军齐齐从关上推下一排排的石磙。石磙溜墙而下,触地后沿着缓坡向下滚动,渐渐速度加快,到了夏军面前,这些石磙先是碾坏了攻城器具,再下来撞倒夏军军士。后面的石磙不绝地翻滚过来,碾得夏军鬼哭狼嚎。后排之人见这些石磙来势凶猛,急忙掉头逃跑。石磙下了缓坡到了平地处,无力再向前滚,终于缓缓地停止滚动。

关上唐军看到夏军退过缓坡,距离关前已有一里之遥,遂一齐停手。

王伏宝见唐军并不出关交锋,欲借关前缓坡地势推出石磙来阻挡自己。他一时无计,急忙到窦建德面前讨教下步行止。

窦建德道:“早闻李世民善于坚壁不出,他这次轻骑占据虎牢关,看样子就是这般打算。我们欲援洛阳,必须打通虎牢,或者溯河而上,从水路进攻。”

王伏宝道:“水路大军现在已沿永济渠集结至金堤关,他们本想溯河而上,或入汜水攻虎牢,或入洛水攻洛口向东都前进。谁知河水上游连下暴雨,河水暴涨,无法行舟,一时无法。如今只有打通虎牢关,沿陆路增援洛阳。”

窦建德沉吟道:“如此,伏宝,你挑选一些善射之人,想法射出箭弩压制关上唐军。李世民既要围困洛阳,又要分兵堵截我们,其力量毕竟有限,我们先与他硬拼一阵。”

王伏宝回头去布置,一会儿,手持弓弩的夏军腾跃向前缓缓推进,手中不绝地射出弓弩。然关前空地毕竟狭小,唐军早有准备,他们一面向关下人群稠密处推去石磙,一面立起盾牌掩护,一些神射手藏在盾牌之间,向夏军猛射。夏军支持不下去,纷纷败下阵来。

李世民带领众将立在城墙内,眼见夏军两次冲锋皆被打了下去,李世民露出微笑,问道:“无忌,关中石磙、硬弩等物备得充足吗?”

长孙无忌道:“我们这次有备而来,弩箭已装满三窖,像眼前这种用法,可支用一月有余。石磙,虎牢关原本就有储备,我又在北邙条石场设立工场,用一千石匠日夜打造,并当即运来。这两日,我怕石磙不够用,又派军士四处征用。”

程咬金接口道:“你这样一征用,方圆百姓算是遭了殃。过了几个月秋熟之后,满地的粟子无石磙可碾。”

李世民点头道:“对,咬金兄说的有理,我们在这里打仗,以不扰民不殃民为根本。无忌,战阵过后,所征用石磙要一一归还。”

罗士信问道:“秦王,眼前窦建德大举来攻,我们仅用石磙、箭弩之物来对付他吗?”

李世民答道:“对,人言我好用坚壁怠敌之策,这次还要老调重弹一番。洛阳王世充那里身处水火,城中粮草短少,我们只要把窦建德阻在这里,不出二旬,王世充自乱。士信兄,我看窦建德攻关不下,此处又难以扎营,他肯定会退后找寻营地。届时也不能让他太舒服,我们组织精干小股人马前去骚扰他。你最善于轻骑踹营,扰敌之策由你完成如何?”

罗士信点头答应。尉迟敬德和程咬金一听有仗可打,一同向李世民请战。李世民一听笑了,说道:“你们跟着本王,这逞匹夫之勇劲猛杀敌的水平见长啊。”

众人都发出会心的微笑。

窦建德在关前使尽了法子,无奈唐军攻防有度,石磙、箭弩等物无穷无尽,只要夏军前攻,这些东西层出不穷地抛射过来。两天时间,虎牢关前躺满了夏军的尸体,石磙更是横七竖八在坡下堆积如山。窦建德见进攻毫无效果,只好下令退军。他们沿河后退十里,来到一个名为板渚的小镇。这里北依河水,南控通济渠,沿河东北行二十里即是金堤关,大军粮草可以从此接济。窦建德就将中军帐设在板渚镇,其余人马沿河水扎营,连绵十余里。

王世充那日得知窦建德来援,一颗沉重多日的心顿时松弛下来,满心想唐军听此消息,肯定会收兵退回西面,这样自己就可以和窦建德在洛阳相会了。

谁知他等了几日,城外围城的唐军没有任何动静,依旧凭借深沟高垒和自己相持。要说也有变化,就是唐军不再轻易出击,只是坚守。那日他在城墙上看到李世民率领三千余骑向东开拔,后来又有数队人马拔营向东。现在他才回过味来:李世民一面继续围困洛阳,一面亲带人马去阻挡窦建德来援。这一时刻,他忽然感到李世民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他不畏强敌,依旧想分兵给予夏、郑雷霆一击。

其时洛阳宫城内缺粮更甚,人人面黄肌瘦,四肢无力。王世充在宫内长吁短叹,这日招单雄信等人筹划解救之法。单雄信这数日甚是忙乱,他趁夜色派人或坠下城墙,或顺洛水出城,竭力打探唐军消息。现在见了王世充,禀报道:“好叫主上欢喜,臣下数日来得到确切情报,那李世民为堵截夏王所率军马,全出精锐前往虎牢关。这里仅留下李元吉和屈突通为首围困洛阳,其生力军已去大半。”

王世充长叹道:“尽管其生力军已去大半,然观朕手下之兵,昔日号称江、淮精锐,如今都饿得半死,哪还有劲儿与唐军厮杀?且唐军现在来围城之军还有十余万人,与我军兵力相当,他们又建深沟高垒,要想反攻过去,谈何容易?”

单雄信道:“臣下已经侦察清楚,此去北邙五里有一唐军的粮仓,我们想法将此粮夺回,就可支城中两月之用。李世民所以敢分兵围堵,就是欺我们城中无粮,他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挡住夏王不能西来,我们支持不下去就会出城向他投降。眼下城外元帅为李元吉,由屈突通佐之。李元吉勇而无谋,且不纳人言。臣下已筹下一策,请主上定夺。”

王世充听了单雄信的计策,觉得可行,此计若成功,即可解洛阳之困,遂令单雄信全权指挥。

李元吉这些日子一直住在青羊宫,攻城军事日常调度皆由屈突通负责,他反而显得无事。李世民东去三日过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带人往慈涧以西山上狩猎一回。屈突通知道他的习性,只要不干涉军务,乐得他自由。

李元吉自从来到洛阳,自觉一直罩于李世民影子之下,军中之人对他甚是恭敬,然自己所言所语他们并不重视,多是左耳听右耳出,全没把他放在心上。这次他名为围城元帅,然一切章程皆依李世民“深沟高垒、慎勿出战”的大框子而定,他曾提出搞几次出击,都被屈突通用以上八个字给挡了回去。这日天还未亮,他尚未起床,一名巡官进入房来,禀报道:“齐王,现在宫城西太阳门大开,郑军从门中拥出,直奔青羊宫而来。屈尚书令来叫殿下,一起到前堂议事。”

李元吉到了前堂,就见屈突通率领数名行军总管正在等他。屈突通劈头说道:“齐王,王世充突然在西太阳门发动攻势,不知意欲何为?我们一同前去观看如何?”

李元吉点点头,一行人来到离西太阳门有半里的地方站定,观看那里的阵势。

那边战斗正杀得惨烈,郑军从城内不绝地拥出,个个头缠红布,手持大砍刀,不避矢石。唐军依托深沟高垒,不绝地射出弩箭,郑军一排排倒下身来,然后续队伍连绵不绝,瞧他们的劲头,必欲夺下唐军阵地。

屈突通问道:“郑军除了这里,其他地方有动静吗?”

行军总管卢君谔答道:“王世充甚是奇怪,仅在西太阳门出击,其他地方都平静得很。”

屈突通道:“这里面有鬼!传令,其他守军严阵以待,不可擅离阵地,违令者斩。”

李元吉大怒:“屈公,这还看不出来吗?王世充在城内饿得难受,闻听窦建德来援,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出东门与窦建德会合,二是出西门进攻长安以为声援。他现在猛攻西门,就是想我军主力已去虎牢,关中空虚,他想乘虚而入呀!”

屈突通摇头不信:“此去长安数百里,再借给王世充几个胆他也不敢。齐王所言王世充欲与窦建德会合,很是有理。卢总管,你领人前去东门加强戒备,防止王世充逃逸。西门这里,就由我和齐王镇守。”

李元吉不同意:“屈公,我们现在应该防备西门、东门,北门那里,现屯下如此多的重兵有什么用处,可让他们分兵增援东、西两门。”

屈突通踌躇道:“齐王,秦王临行时候所说的‘深沟高垒,慎勿出战’,甚是有理。如今王世充那里,兵力与我们相当,然他们饿了两月,战斗力大大下降,谅他们插翅难逃。若现在分北门之军,就打乱了原来的防御格局,万一有变,恐难以应付。”

李元吉大怒,吼叫道:“屈公,我才是这里的主帅,你为副!本王已经忍耐你多日了,别动不动就拿二郎来压我。传我的命令,立刻分北门之兵。谁若敢拦阻,军法从事!”

屈突通等人看到李元吉动了肝火,不敢再言。

单雄信以西太阳门为饵,寅时又在上春门发起攻击,吸引唐军撤下北面守军增援,使其北面防线顿时空虚。这时,单雄信一面派人继续在西、东门牵制唐军,一面亲率倾城之军从北面尤光门、德猷门、徽安门、喜宁门而出,快速撕破唐军防线,又在东西两端留下重兵筑垒防守,他则亲率三万马军,后面跟随无数车辆,直奔唐军北邙山粮仓而去。

及至唐军明白了单雄信的意图,为时已晚。单雄信将所有粮食都装运出来,指挥大军掩护粮车入城。唐军拼命冲杀,妄图将粮车抢过来。东面领头的行军总管卢君谔最为骁勇,亲带数骑闯入敌阵截住单雄信厮杀,无奈寡不敌众且武艺不行,很快被单雄信挥动金顶枣阳槊刺下马来。单雄信见大功告成,嘱咐手下不可恋战,用弓弩射住阵脚,然后依次退入城中。

王世充得了这些粮草,如同雪中送炭,精神为之一振。当日,全城人饱餐一顿。这天暮色中,王世充让从人远远离开,独自站立在北墙之上,遥望东方天空,心想粮食入城,可保一时无虞,然粮食终有用尽的那一天,内心盼望窦建德的援兵赶快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