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到了嵩阳,询问史万宝战事进展,对史万宝迟迟不能打通与洛口王君廓的联络甚为不满,厉言其五日内必须完成。之后,他带领尉迟敬德和十三棍僧离开嵩阳。李世民并不从原路返回洛阳,而是间道向北,绕过虎牢关,经过洛口直达北邙山。
三日后,李世民回到北邙大营,众将闻讯,纷纷前来相问。其时,他在少室山遇险之事尚未传到这里,李世民自己也不提起。人散后,李世民留下房玄龄、杜如晦密谈。
杜如晦道:“好叫秦王欢喜,我这一段时间明察暗访,终于知道是谁向单雄信偷送军情。昨天,我和玄龄兄悄悄将此人密捕,现囚在后帐。”
房玄龄道:“说起来秦王也许不相信,这人在战阵上骁勇善战,刚刚被提拔为军头。”
“是谁?”李世民关切地问道。
“其名翟树仁,现在咬金帐下。当初叔宝、士信他们到长春宫来投秦王,随带十余骑,这翟树仁就是其中之一。我和玄龄兄将之密捕后并未声张,平日里翟树仁和咬金言笑无忌,我们怕因此牵累了咬金。”
李世民抬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每次出营,单雄信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知道吗?我这次在少室山遇袭,单雄信志在必得啊。”李世民遂将此次遇险简述了一遍。
杜如晦惊道:“该死!说起来,这次发现翟树仁也是必然,前几次秦王遇险透着蹊跷,此次秦王前脚刚走,翟树仁就鬼鬼祟祟外出,我派人暗中跟着他,果见他与王世充的人在接头,他返回后即将他密捕,只不过他的信儿还是传了出去。”
那日翟树仁出营,杜如晦即派人跟随。翟树仁绕城向南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方在洛水岸边停下。过了一会儿,几名农夫打扮的人过来与他接头。监视他的人见对方人多,不敢声张,待翟树仁返营后方把他逮捕。
李世民并不接言,在那里独自盘算,良久方与房玄龄言道:“玄龄,洛阳那里现在什么最为重要?”
“那还用说,当然是粮草。我们这次占了回洛城和洛口,掐断了东都的粮草供应,城里人都饿得发昏。不过东都内线来说,王世充在虎牢那里还有一个大粮仓,若将粮食运回,城里人可支用一月。碍着我军沿途屯兵防备,他怕粮食又落入我手,一时不敢起运。这王世充满腹诡计,将此粮仓遮掩得不见一点痕迹,我曾派人秘密到虎牢一带访查,一点也查不出来。”
李世民笑道:“我接连受惊几回,也要捞回些本钱,这事儿就要落在翟树仁身上。玄龄、如晦,我若放过翟树仁一命,他肯再送一份情报给单雄信吗?我想他肯定会!这件事情与咬金毫无瓜葛,不过咬金口无遮拦,也该敲打敲打他。如晦,你去,把翟树仁带来,也把咬金喊过来。”
过了一会儿,翟树仁被五花大绑带入帐内,程咬金略后几步进来。一见翟树仁,程咬金骂道:“你这狗头,这些天来跑哪里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你现在被绑,莫非得罪秦王了吗?”
李世民脸色严肃,说道:“咬金兄,你知道这翟树仁背着你干了多少勾当?本王数次遇袭,都是这狗头传出的信儿。”
程咬金一听,又恼又惧,伸手拔出剑来去刺翟树仁,却被杜如晦把住后腰,劝他道:“程将军,不可造次,此人还有用呢。”
程咬金“扑通”跪到地上,对李世民道:“秦王,咬金失察。这狗头整日里变着法儿与我亲热,秦王的行踪倒有一大半都从咬金嘴里透了出去。咬金有罪,甘受责罚。”
李世民上前扶起程咬金,说道:“不知者无罪。我若对你有了嫌隙,今日还会叫你来吗?不过,咬金兄,你胸怀坦**生性滑稽,这是你人之本色,有些不当讲的话,还是要三思才好。”
程咬金愈见愧色,血涌上脸来,一张青脸瞬间成了酱紫色。
李世民拍了拍程咬金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对翟树仁说道:“翟树仁,你数次为祸本王,当死几次,你知罪吗?”
翟树仁吓得早成了一摊泥伏在地上。
李世民接着道:“念你还有一点儿用处,本王可以饶你一条性命。你给单雄信写信,就说我欲收缩兵力,已令王君廓、黄君汉退出回洛城、洛口,信写好后照原道送出去。”
翟树仁原想必死无疑,这会儿听到尚有一线生机,眼中也有了光芒,鸡啄米似的一味磕头,说道:“小人愿听秦王吩咐,小人愿意写信。”李世民一挥手,杜如晦将他带出帐。
帐内剩下房玄龄、程咬金二人,李世民言道:“玄龄,翟树仁所写密信送出后,你给王君廓、黄君汉写一公文,令他们两日内诈作退军,晚间再悄悄潜入洛阳到虎牢之间的官道两边山间埋伏。咬金兄,你和敬德再带一万兵马去支援他们。那王世充听说我们退军,必定派人到虎牢去运粮,待他们入了你们的埋伏之地,你们就冲散他们。粮食能夺来更好,若不方便,就一把火烧了。”
程咬金急忙离座接令。
房玄龄微笑道:“此举能成,当是对王世充致命一击。秦王,届时洛阳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看他们能支持几天!”
是日晚上,云垂风低,眼看又有一场大雪将至。李世民在帐内向着炭火读起兵书,然心中烦躁,复又丢下。到了几案前欲临帖,砚中墨水遇低温不甚流畅,遂又弃笔。他唤来房玄龄和杜如晦,三人一起走出帐,到涧水边上漫步。
涧水两边河沿,遇水处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凌。三人的靴子间或踏入冰中,只听冰凌作响。那日李世民在少林寺与李淳风、袁天罡的一席晤谈,直到今日也不能释怀,遂将心中郁闷说与两人。
房玄龄听后先是沉默半天,最后狠狠心道:“秦王,这里左右无人,玄龄就将心窝里的话掏出来说。秦王,你至今仍是梦中之人啊!
“皇子之中,圣上最重者就是秦王。你从圣上在太原起兵,此后西征北战,所战皆捷,大唐的一大半天下,都是你打下的。朝中大臣,军中武将,皆视秦王为天人。你又从善如流,将士归心,所出光芒照耀日月,别说太子、齐王,就是圣上的光芒也被你盖了下去。其实大家口中不言,心中都有一个大大的疑窦,就是你秦王的位置今后究竟定在何处?”
李世民不解,问道:“我佐父皇,不过为一藩王。现在大郎已为太子,我还能想到哪儿去?”
“对呀,圣上在世你可安定,然圣上终有龙驭归天的那一刻,其后太子即位,即为皇帝。到那时,论武功文治,论天下归心,他都被你这位皇弟给比了下去。昔日汉时霍光势大,汉宣帝见他每每感到若芒刺在背,此为霍光惹祸的根源。到那时,嘿嘿,秦王,皇帝只有一个位置,你虽不想,然别人要防你啊!”
李世民往深里一想,虽然周围冰天冻地,然身上冷汗涔涔而出,颤声道:“此仗胜后,待天下安定,世民即奏父皇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足矣。”
房玄龄见他言不由衷,不再接话,由他自己顺着思路想下去。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李世民返身望那满营灯火,轻轻叹了一声:“是啊,我心中所思别人又如何知道呢?”
房玄龄道:“如今对外用兵甚频,剿平天下为头等大事,设若天下太平,朝堂之上,宫廷之中,又见刀光剑影。史官尽管粉饰,然在书缝间终能窥见一二。说起来,淳风先生所言‘兄弟阋墙’为最大的争斗。事情很明显,太子有位无力,秦王功高绩著,若此次洛阳被下,我想不出圣上能再拿出一个什么职位来赏你!俗言‘功高震主’,这会儿太子那里肯定不安,太子与齐王交好,观齐王对你的态度可知一斑。圣上那里也在矛盾,上次在长春宫曾言要传位于你,后来又无话说。其实圣上处大事时常常摇摆,在谁继承大统这件事情上,一面是立嫡长子之传统,一面对你甚爱又欣赏你的功劳,主意一时难定。这样摇摆,使你和太子之间嫌隙已成,终无转圜余地。”
“依你所言,我当何法处之?”
“玄龄以为,秦王你万众景仰,应继大统。说句自私的话,我们众人忠心随你,终不忍落个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李世民听了房玄龄这番话,极度震惊。这些年他东奔西走,内心里实想替父亲分忧,处断决伐,往往率性而为。他与建成,两人见面也是彬彬有礼,心里从没有夺嫡之念。至于元吉,确实心恶其人,连带着对他的一言一行都瞧不惯。然房玄龄这些话,句句入理。皇家虽姓氏不一,然宫廷之中明争暗斗,却大同小异。想到这里,他嘱房玄龄道:“玄龄,我知你对我忠心,你今日所言我当细细琢磨,万勿泄之。走吧,我们回营。”
杜如晦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插言,到了现在方才说道:“殿下,还记得我们三人当初在长春宫里说的一番话吗?”
李世民点头道:“记得,那是肇仁兄逝去之后。”
“那日我们提到事件中有许多幽微之处,现在愈发明白。实际上,齐王与裴寂那时候已经视殿下为对手,他们的身后,会不会有太子的影子呢?请问,眼下秦王功震天下,若让太子选择,他愿意和秦王更亲密一些,还是与齐王他们友善?”
李世民沉吟道:“若按玄龄刚才所言,太子不会偏向我。就感情而言,自小及大,还是大郎和四郎的情分更深一些。”
“对呀,眼前之势,其中又有更多大利所在,不管殿下愿意不愿意,从刘尚书之死开始,他们已然合在一起视秦王为对手,你必须度势选择。”
李世民听言后陷入了沉思。
玄龄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秦王,玄龄一番话你也许认为偏激,终不能释去李淳风之言所引起的疑惑。我想起来了,这北邙山阴有一名为麻屯的地方,那里结庐居住一位道士,据说他能算定阴阳,知晓身后之事,洛阳达官贵人常请他卜,名气很大。明日若无事,我们一同去访如何?”
李世民早让李淳风、袁天罡的一席话给撩起兴致,听说近旁又有一位奇人,满口答应:“好,我们明日就去,如晦就不用去了,你我两人便服去访,且听他说些什么。”
居住在麻屯的道士确实为一异人,他名为王远知,琅琊人。初师陶弘景,又师宗道先生藏兢。学成出道,天下闻名。隋炀帝召见他,并在长安起玉清玄坛安置。其后炀帝欲幸江都,王远知谏他不宜远离京城,炀帝不听。王远知于是就离开长安,到麻屯结庐而居。
这天一大早,王远知到山上习了一遍吐纳功夫,刚刚回来,就见一长一少两名文士飘然而至,年长者问讯道:“请问王道长在吗?我们游学到此,特来拜见。”
王远知仔细打量两人,只见他们头上所戴的方巾,身上所穿的长袍甚是整洁,脚面和下面衣摆上虽然沾了些浮土,但并不太多。年长者一脸睿智,风霜满脸,愈见老辣;年少者英姿飒爽,脸上虽有书卷气,然一双炯目神光内敛,气度非凡。他想此地战乱,早绝了游学之人,洛阳被困,断无人能出。他猛地想起一个人,遂说道:“老道正是王远知,来者中必有圣人,莫非秦王乎?”
来者正是李世民和房玄龄,听到王远知一口道出秦王二字,两人大吃一惊,知道遇到了神人。李世民跨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正是世民,久闻道长大名,今日特来请释悬疑。”
王远知袍袖一拂,说道:“老道庵内肮脏,难留秦王驻足。请秦王回营,那里大事甚多,皆需秦王做主呢。我们来日方长,今后还有相会的时候。至于秦王身后,老道只送你一句话:‘秦王方做太平天子,愿自惜也。’”说完,即将柴扉一闭,把两人关在门外。
李世民和房玄龄一时站在柴扉前诧异,直在那里待了半天,见王远知再无动静,只好回营。到了路上,房玄龄说道:“恭喜秦王,听那王道士所言,日后你能做太平天子呢。”
李世民并不言语,这几天,他先是和李淳风、袁天罡邂逅夜谈,昨夜听房玄龄直抒胸臆,今天奇异的王道士又说出那短短的一句话,他的心里不禁掀起了狂涛巨澜。在这一刻,他才把一颗雄心牢牢固固地坐实了。
过了数日,王世充果然遣太子王玄应率兵五千前往虎牢关,取出密仓中的粮食运往洛阳。由于前几次翟树仁传出的情报都很准确,王玄应放心大胆,让手下兵士皆驱车运粮,不设护卫之军。他们一路上还算顺利,这样粮队一直到了洛口。王玄应心想,按照如此速度行进,晚间即可到达洛阳。正得意间,只听一声梆子响,忽然杀出唐军。北面,王君廓、黄君汉引兵杀出;南面,尉迟敬德、程咬金率兵响应。他们兵临谷下,如虎驱羊,很快将郑军驱散,然后分割包围各个击杀。王玄应见机不好,没命逃窜,所幸坐骑为一千里驹,名叫“玉花骢”,为隋炀帝的御用良马,较之尉迟敬德的乌骓马和程咬金的九花虬还要迅捷,众人追赶不及,最终被他逃逸了去。这边的唐军很快打垮了五千郑军,他们打扫战场,凭空又得到许多粮食。
王君廓、黄君汉又占了洛口、回洛城。这时,南面的史万宝终于有了进展,前军仅距虎牢关二十余里,基本上形成了对洛阳的合围。过了三天,王世充的郑州司兵沈悦看到前途无望,悄悄写了一封信送到驻扎在北邙山的李世勣手中,信中表示愿意作为唐军内应献出虎牢关。沈悦原来是李世勣旧部,李世勣当即将此信交给李世民,李世民阅罢大喜,命李世勣前往洛口,与王君廓一起率军向东攻击虎牢关。
李世勣到了洛口,与王君廓带军在黄昏时向虎牢关进发。他们走到关前的时候天还未亮,沈悦就在城内放起火来,并趁乱打开城门放进唐军。虎牢关轻轻松松落入唐军之手。
失去虎牢关,王世充通往河北的唯一通道被堵死了,洛阳真正成了一座孤城。这日李世民下令,大军拔营离开北邙山,开始围困洛阳宫城。为了就近指挥,李世民将中军帐移到青羊宫。青羊宫离洛阳宫城仅有二里,前些时候王世充曾经将这里当成他的行宫,没想到不出两月时间,王世充被步步紧逼龟缩入洛阳宫城内,这里反而成了李世民的前沿帅府。
武德四年二月初八,李世民下令攻打洛阳宫城。
洛阳在战国时代称为雒阳,秦时始在这里置县,西汉时为河南郡、河南府、河南路治所,其后,东汉、三国魏、西晋、北魏、隋皆在这里定都。现在的洛阳城,是隋炀帝于大业初年在汉城西十里处营建。城区周围约有七十里,跨洛渠南北、瀍水东西。当时隋炀帝“发大江之南、五岭以北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园苑”,依长安城的图样在洛阳造出一座都城。四周城墙皆用青砖垒就,砖缝之间用糯米汁浇灰粘连,城门用厚达二尺的坚木辅以铜钉造就。这样新造的一座城池,远较长安城池坚实。
李世民令李世勣、秦叔宝、罗士信带领四万人在东面上春门攻打;长孙无忌、段志玄、史大柰、程咬金领四万人在北面尤光门、德猷门、徽安门、喜宁门处攻击。宫城南墙面临洛渠,渠南城各坊早在李密攻打洛阳时,被他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现在唐军兵临城下,王世充令拆除宫城与之相连的桥梁,使之无法相通。唐军见这里无法驻足不宜派人,仅派少许人警戒,不派重兵攻打。李世民自己和屈突通及一批文臣坐镇青羊宫,眼前的尉迟敬德、长孙顺德、刘弘基正带领五万人马日夜不停攻击西门。
城内的王世充命单雄信排兵四面防御,单雄信一面调度兵马,一面搬出两件城中巧匠制作的厉害兵器,将之架在四周围墙之上。一件名为飞石车,抛石重五十斤,可射出二百余步;另一件名为八弓弩箭,每排可发二十箭,箭镞如巨斧,能射到五百步以外。这两件兵器一投入使用,便打得城下唐军鬼哭狼嚎,损伤严重,唐军无法接近城墙。尉迟敬德将飞石和巨箭拿给李世民等人观看,屈突通叹道:“没想到洛阳城内还有这样的能人,竟然能造出这般兵器。”
李世民意志坚定,严令各路将领努力攻打。他这日亲自到西门处观察城内发射石、箭的情况,对尉迟敬德等人说道:“你们不能一味上前死拼,可以频繁出击,引诱他们发射。洛阳现在已成了一座孤城,储备毕竟有限,又外无接济,石镞终有用尽的时候。”
此后唐、郑两军就在城墙下僵持,不觉已过去十余日。
这天刘弘基从阵前下来,求见李世民,说道:“秦王,两军就这样僵持下去,我们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将士皆疲惫不堪。依我之见,我们不如暂且退兵,休整一段时间再来攻打。”
李世民听后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中,刘弘基不应该这样:“弘基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大举而来,现在东方诸州县已经望风降服,眼前仅剩下一座洛孤城,其势断不能久,我们应该一鼓作气将其拿下。这样,长安以东基本上可以一劳永逸。功在垂成,奈何弃之而去?”
李世民的语气颇显得严厉,刘弘基听后仔细一想,觉得李世民所言甚有道理,不由得羞惭万分,说道:“弘基也知此理,不过将士思归,不能因此动了军心,尚请秦王妥为安置。”看到李世民在那里思索,他行礼后转身又奔阵前。
李世民问众人道:“刚才刘弘基所言,你们有何想法?”
萧瑀道:“将士疲惫思归自有他们的道理,这场战事也确实长了一些。算来自去年七月出长安,至今已有九个月了。”
封德彝说道:“秦王刚才对刘总管说的话甚是有理!现在箭在弦上,岂可引而不发?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现在和王世充既要比勇,更要比耐心。若此时退兵,王世充又可喘息一阵。”
大家又议论了一番,最后众人的观点达成一致,就是要继续攻打洛阳。李世民遂对屈突通说道:“屈公,你马上拟一条军令:洛阳未破,师必不还,敢言班师者斩!”
屈突通点头道:“好,这样可以彻底打消军中一些人的幻想!秦王,我马上就办。”
屈突通第二天把军令通告全军。这天午后,于志宁携带两名从人风尘仆仆自长安来到洛阳青羊宫。于志宁向众人宣读了李渊的圣旨,其中多是抚慰之词。之后他将李世民拉到后堂,悄悄将李渊的密旨交给他。李世民展开一看,原来李渊在长安也得知了这里的战况,密敕李世民,若一时难以攻下洛阳,可以退兵。
于志宁在旁边悄悄说道:“秦王,这些日子前线的密奏如雪片般飞到长安,听说齐王是一天一奏。朝中大臣议论纷纷,都说重兵东征,如此旷日持久耗费钱粮,使都城难以支持,群言汹汹要求罢兵。不过我听圣上的口气,他对秦王甚是信任,他让你在这里临机定夺。”
李世民道:“于先生,不用你说我就想得出来,想那朝中裴寂老儿,恐怕嚷嚷得最凶。于先生,你在这里也不可多留,明日我让封德彝随你一同返朝,一起向父皇和大臣们陈说其中利害。父皇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不多,你们要多有准备,我知道,父皇每断大事还是慎重的。”
李世民晚间设宴款待于志宁,席间说起前时于志宁和颜师古出使南方,李世民说道:“于先生,我在这里听说孝恭兄和药师兄大破萧铣的故事,惜未知详。你和颜先生恰逢其盛,今日我们把酒临风,谈兴甚浓,且让我们听一回故事如何?”
于志宁每一提起大破萧铣的故事,都大为兴奋。这会儿听李世民点题,他呷了一口酒,开言道:“诸位若不嫌我啰唆,我就演说一回。话说那日李药师向赵郡王献了破敌十策,大军兵发夔州,水陆俱进,沿江而下……”
萧瑀看到于志宁在那里摇头晃脑,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短短一别,志宁又成了一位说书先生了。”
筵席上哄堂大笑,李世民也觉得很有意思,他示意于志宁继续话题。
“其时萧铣都于江陵,江南之士悉归其属。萧铣一统江南过程中,手下将领还能听令征战,及至稍微安定下来,诸将恃功恣横,好专诛杀。这萧铣性褊狭,多猜忌,见诸将跋扈,深恐危及己位,遂宣言罢兵营农,夺诸将之兵权。手下诸将皆有怨望,大司马董景珍弟为将军,领兵作乱,被萧铣扑灭。因惧怕牵连,董景珍率兵来投赵郡王。本来,李药师已经为赵郡王筹划下破敌十策,没想到萧铣自己也来帮忙,乱了自己阵脚,坏了手下将士,反成了李药师所筹划计策之外的最大计策。”
房玄龄插言道:“设若内部精诚团结,外人来攻,终要费一番气力呢。”
于志宁继续道:“那日赵郡王孝领十二总管出了夔州,另有三路兵马也奔向江陵。他们是庐江王李瑗为荆襄道行军元帅出襄州,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黄州总管周法明出夏口。合计水陆兵马十八万,浩浩****杀奔江陵。
“大队战舰到了三峡,正值秋汛,江水泛涨,水急难行,诸将中有人提出俟水落之后再行前进。这时李靖言道:‘兵贵神速,机不可失。现在大军刚刚集结,萧铣尚不太明白我们的行动。我们若趁水涨之势,倏忽抵其城下,趁其不备,必获大捷。且萧铣也会认为三峡路险,我军必不可进,定然麻痹不为备。’赵郡王听了李靖的言语,率领两千余艘战舰东下,果然乘虚连夺了荆门和宜都两镇,此后大军战舰舳舻相接直抵夷陵。这下子萧铣慌了手脚,急令屯驻在清江口的文士弘率精兵五万前来驰援。
“看到文士弘领军来到,赵郡王失了计较。依李靖的意思,敌军兵锋正锐,不宜马上与其正面交锋,建议己方大军且泊南岸,待其气衰,然后相机图之。谁知赵郡王不听,留下李靖守营,自己率兵去击文士弘,果遭失利,所率大军被击散狼窜于大江南岸。”
李世民叹道:“孝恭兄还是着急了些,文士弘领军仅有五万,又是仓促来援,哪儿有即来即击的道理?想起我在陇西飞云谷一战,当时因不听药师兄等人的劝告,最后遭受败绩。哈哈,药师兄见了我李家兄弟,肯定会大摇其头吧?于先生,你且再饮些酒,润润嗓子。”
于志宁道:“其时我和师古兄还在路途之上,未睹当日情景。”他饮了一口酒,见周围众人听得聚精会神,继续讲道,“这一仗眼见是我军败了,不想那文士弘的手下见我军四处逃跑,地上遗留许多物品,纷纷弃舟抢夺战利品,军阵顿时大乱。其时,那李靖一直在对岸登高观察这边战况,看见这边情况,立刻带领所剩兵马杀奔南岸。这一下子反败为胜,大破文士弘军,其军被斩杀和溺死两万余人,残军向枝江方向逃窜,这时,赵郡王将败兵集拢,迎面又给予一击。此役,获得舟船四百余艘。
“李靖当夜又率轻兵五千往袭江陵,赵郡王统率大军在后跟进。那天晚上我和师古兄已到军中,随赵郡王在其座船上沿江而下。天上繁星点点,江水轻拍船舷,江面上两千余艘舟船不张旗鼓,月光下煞是壮观。其时我问赵郡王,此举能否拿下江陵,他豪情万丈,说只要今夜李靖能围住江陵,不令萧铣逃逸,就可稳操胜券。那一忽儿,我忽然又关心起李靖的行程,想江岸旁水塘密布,河汊众多,我军多北方之人,能否在这水乡中跨马驰骋?竟然担足了一夜心事。待我们平明到了江陵,就见李靖那五千军马遍守江陵要道,已经夺取了萧铣的水城。说起来,这还是萧铣帮了我们,他用罢兵营农的方法削弱诸将兵权,此时江陵城内仅留宿卫数千人。他见大军压境,又得知文士弘战败的消息,仓促之间调兵,然其众军皆在江陵以外,难能遽集,只好乖乖守在城里等待援军。”
听到这里,李世民一拍案几,说道:“好啊,药师兄临机变阵,轻骑围城,让那萧铣措手不及。如此先擒贼首,不愁江南不克。”
于志宁笑道:“回想李靖当日战法,与秦王极为相似。后来我回长安,听殷尚书谈起秦王你追宋金刚时,三日无食,衣不解甲,在雀鼠谷里日逐八阵,把刘武周和宋金刚都吓跑了。大凡能征之帅,英雄所见略同吧。”
席上之人将两般事略一比较,确实极为相似,遂啧啧连声。封德彝拱手道:“吾皇雄才大略,更有秦王、赵郡王南北皆捷,秦王,你们两人皆年少英雄,为大唐建下不世奇功。”
李世民摇头道:“话不能这样说,孝恭兄那里,有药师兄辅佐;我这里,更有一大帮文臣武将。没有你们忠心辅佐,如何能够成就如此功业?想薛举父子、刘武周,甚至眼前的王世充,皆有勇力,不乏智谋,之所以不能持久,就因为众心不齐。设若父皇我们单枪匹马,再勇再智,终归无用。于先生,瞧我们扯远了,你接着说。”
“那日就在江陵水城墙上,众人一同商讨下步战法。其时水城里泊有萧铣战舰上千,李靖手指其舰说道:‘擒拿萧铣,就着落在这些战舰身上!’他向赵郡王建议,将这些战舰放归江中,让其顺水向下游漂去。众人一时不解询问究竟。李靖解释道:‘萧铣之地,南出岭表,东距洞庭。我们孤军深入,江陵城坚,若我们现在一时难能攻破,其援军赶来,我们就会陷入里外受敌、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我们把这些战舰沿江放掉,使其塞江而下,萧铣的援军看到这些漂船,一定以为江陵已经被我们攻破了,肯定不敢轻易前进。待到他们侦察清楚,至少也要耽搁十天半月,到那时我们早已将江陵攻破。他们即使得到真正情报,为时已晚。’赵郡王接受了李靖的建议,将水城战舰悉数放入江中。
“果然不出李靖所料,萧铣向各地召来的援军看到顺流而下的船只,以为江陵已被攻破,顿时丧失斗志,踌躇不敢驰援。赵郡王这时指挥大军竭力攻城,萧铣见水城已破,援军又没有指望,无心再等,遂于十月二十二日率群臣开城出降。又过数日,已经在巴陵聚集的十余万援军,闻江陵已破,相继解甲投降,萧军主力遂告瓦解。南方州县闻之,均望风归附。”
萧瑀鼓手道:“好,我且为说书先生续上两句,放舟轻过万重山,送贼径走千湖水。于先生,我这狗尾续貂如何?”
众人哈哈大笑。
李世民举起酒樽:“来,诸位,于先生不辞劳苦,在这酒筵之中演练战阵,我们敬他一杯。”
众人纷纷立起,一起举樽,仰头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
李世民将酒樽放下,拾箸向于志宁示意:“于先生,你光顾说话,菜竟然没有吃上几口。来,你且尝尝这北邙所产的羊羔肉,不膻不腻,爽口清香,想你在江陵,定吃不上这等美味。”
于志宁急忙夹过一块放入嘴里慢慢咀嚼,说道:“味道果然不错,我在江陵,此次算是过足了鱼瘾。那江里的鱼,池塘里的鱼,五花八门,闹不清叫什么名字。就是到了今天,我还在犯糊涂,那些被我吃在肚里的鱼儿,这会儿也许还在大呼冤枉呢。”
众人又是一阵笑,封德彝道:“想不到素常文质彬彬的于老夫子,短短的江南一行,竟然学来这么多的幽默。”
李世民道:“听了于先生的介绍,想我那孝恭兄不负父皇期望,世民大受震动。孝恭兄长我两岁,然他能纳众言,终能成事。这让我想起四郎来,有人说我对他甚是苛求,其实他与孝恭兄相比,确实落了下乘。若自己本身有缺陷,还跋扈拒谏,如何能够成事呢?听说他在慈涧放言,说我故意将他打入冷宫,落得自个儿整日打猎弄犬。我们来攻洛阳,为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秦王和齐王不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在这一点上,众人的心思大多都向着秦王。
看到时辰已经不早,李世民遂令众人散筵回房休息。
封德彝和于志宁一起返回长安,两人在路上快马扬鞭,日夜兼程。
封德彝此次果然不辱使命,见了李渊,他陈词道:“王世充得地虽多,然其间羁縻相属。现在秦王已经将洛阳四面围困,其所属州县举地来归者不少。王世充真正可以依靠的,唯洛阳一城而已,其已计尽力穷,苟延残喘。我们现在如果退兵,让其喘过气来,贼势必振,以后再来攻打要费更大力气。只有趁他现在处于衰弱之时,一举将之击破才可以图长远。”
李渊听了此话,说道:“朕知道洛阳势孤,实怕那窦建德来援救。当初为图王世充,朕尽撤已夺建德之地与之交好。现在洛阳危急,王世充接连派人前去求援。窦建德在这件事情上向着王世充,他给朕的书信也是劝朕撤兵。若不是窦建德正忙于攻打孟海公绊住了手脚,其结果实在难料。我怕他若来援,二郎受到夹攻,难以招架呢。”
封德彝恳切地说道:“陛下请宽心。秦王现在攻洛阳,仅仅拿出不到一半的兵力。若窦建德来援,他得不到什么好处。”
“好,朕愿听此话!封爱卿,你速返前线,告诉二郎,今取洛阳,只欲息兵!克城之日,乘舆法物、图籍器械由他代朕收取,其余子女玉帛,可以分赐将士。”
封德彝得了李渊的这些言语,星夜赶回洛阳城外。李世民得知李渊同意暂不撤兵,大喜,赞封德彝立了大功,连连督促众将士加紧攻打洛阳。
李世勣、秦叔宝和罗士信等人见一味猛攻非但无效,反而伤亡重大。商议之后,令众军士在城东上春门前五百步外掘堑筑垒,以此和郑军相持,争取不放郑军一人出城。这样一来,郑军的飞石与弩箭打不到唐军,唐军伤亡顿减。那日李世民轻控“青骓”巡视至此,见到如此堑、垒,大赞李世勣他们会想办法,遂令其他将士推广其法。一时间,洛阳宫城外堑壕纵横,原来四通八达的官道被掘得七零八落。
官道一断,郑军行动更为困难。城中存粮无多,其皇家贵戚及守城兵士尚有少量粮食可以维持,其余人可就遭罪了。为了获取粮食,一开始绢一匹值粟米三升,布十匹可换盐一升。到了后来,粮食罕见的时候,服饰珍玩皆贱如土芥。城内草根树叶先被众人剥光,众人又到水渠边上取水,在桶内澄清后倒去清水,剩下的浮泥加入一些米屑,然后做饼食之。不数日,食饼之人身肿脚弱,死者相枕于道。当初杨侗进入洛阳宫的时候,宫城内共有三万人家,到了现在已经锐减为不足三千家。一些人想逃出城找粮,然王世充守御极严,见人逃跑,立即射杀。
王世充内无粮草,唐军又在城外闸断了自己和外方的联络通道。那些天,他常常遥望东方,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窦建德赶快出兵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