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是人写的。文如其人是常见之事。
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为文之道也就是为人之道,文章的境界也就是人生的境界。
佛印禅师称赞东坡“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黄庭坚说东坡个体生命虽渺小如“太仓一稊米”,但“至于临大节而不可夺,则与天地相始终”。
东坡谈文说艺,既是谈文章,谈文学,谈艺术,也是谈做人,谈处世,谈人生。
人生本是一篇丰富的大文章。
1.以自然为美
文章怎么样才算好,这几乎是个老掉牙的问题。有人认为词采华丽就好,有人认为有见解才是好文章,也有人认为能把前人、名人的作品模仿得以假乱真那是上乘之作,更有人把别人读不懂作为好文章的标准。
说法不一,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对文章的认识侧面反映一个人对人生的认识。
苏东坡说,什么文章最好?自然的文章最好。有感而发,言出于心,自自然然,这样就是美妙的文章。他有一篇《自评文》,现身说法谈自己的写作经验,其中说道:
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乃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东坡是一代文豪,他并没有把写文章这件事说得神乎其神,反而是很简单明白的。这段话他主要说了三个问题。第一,他的文章是丰富的思想感情的体现。那丰富的思想感情,像是万斛泉源一样,一经从地下喷涌出来,就不择什么地段地势,随处奔流。在平地之上,可以滔滔汩汩,一日千里。第二,思想感情的变化,又随着客观事物的不同而变化。在平地,泉水奔流,一无阻拦;一旦遇到了山石,就曲曲折折,随客观事物的形体而呈现不同的形态,这种变化,自己是并不知晓的。第三,他丰富的思想感情,根据客观事物的规律,“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就是说,当思想感情汹涌澎湃迅猛推进的时候,就让它自然地发展下去,而一旦不得不收敛停止的时候,就要断然地停止。这可以说是东坡最深刻的体验。
写作不外乎两个方面,一个是思想内容,一个是表现技巧。从第一点看,文章应该是像泉水汩汩流出,而不是挤牙膏那样硬挤出。如果无病呻吟,故作风雅,勉强写作,那文章只能是矫揉造作的假东西,自然说不上美了。真的东西未必都美,但美的东西必定是真的。从第二点看,这技巧也应符合客观规律。技巧,古人也叫“法”,要有“法”,但又不泥于这个“法”。
2.无法之法
写文章、搞创作,当然都有个法则问题。古人认为,天下万事都有一定之法,创作之道也是文有文法,诗有诗法,字有字法,画有画法。
法有“活法”,也有“死法”。文章之法,具体说有篇法、章法、句法、字法,如开头结尾、抑扬起伏等。如果拘泥于这些条条框框之中,不敢越雷池半步,这就是“死法”,是古人所反对的。什么是“活法”呢?活法就是规矩具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又不违背规矩;也就是说,既要守法又要不拘泥于法。这就是所谓“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
苏东坡认为,作文作诗当然要讲法则,但最好的法是“无法之法”,没有法的法,才是最好的法,创作应该“出新意于法度之中”。
这“无法之法”似乎有点儿费解,有法就是有法,没有法就是没有法,怎么会有“没有法的法”呢?东坡对一个友人作品的评价,有助于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他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我们再举更切近的例子来说吧。比如电影,有的影片人物、情节,都安排得井然有序,故事的发生、发展、**、结局也层层推进;其人物安排、形象塑造、结构布置当然都是有“法”的,但因为“法”的痕迹太明显,我们总觉得它不够真实,不够自然,人工雕琢的味儿太浓。另有一种影片,看上去非常普通、自然,那些人好像是我们亲眼见过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影片好像没用什么技巧,没有什么法。其实,这才是更高明的技法,用了技巧但没有技巧的痕迹,有如盐溶于水,有咸味却不见盐的外形,这就是“无法之法”。
再说写文章,中学生作文,起承转合,讲词藻修饰,结构布置,看上去技法太露,从语言、结构到内容,总有股子学生腔。而有些老作家,随手拈来,信笔写去,不加雕饰,不特意安排,看似随随便便,偏偏著手成春,无论篇幅大小、题材广狭,写出来就是妙文。这就达到了“无法之法”的境界。明代的徐渭说东坡的文章“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之痕迹”,说的正是这种境界。这种“无法之法”才是我们所期望的。
3.循规蹈矩与越出规矩
说到写文作诗的法则,我们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是循规蹈矩好呢,还是越出规矩好?古人说最好是在规矩的圈圈里面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儿。明代的徐渭关于法度的看法倒是别有新意,读来也极有趣。他谈的问题,是诗的循规蹈矩与越出规矩——也就是以人为主还是以我为主的区别。他用女子初嫁与年老后的不同情态作比方。这个比方极漂亮:
女子刚嫁人的时候,行为很谨慎,装扮也十分细心,不敢有一点放肆,一点轻忽,那是按他人公认的标准学做好女人,极为不自由。刚学写诗的人,也必然经过这样一个看别人眼色的阶段。
等到媳妇熬成了婆婆,养育子女成人,已是俨然一个“老祖宗”,再不必取悦于人,令由己出,行动随便,这样就进入了自由的境地。这个时候,如果要老太太涂脂抹粉,扭腰摆屁股,是极不像话的。诗人到了成熟的时候,不再注重表面的好看,也不屑于旁人的批评,只顾自己任意抒发,这情形不是很有点像熬成婆婆的老太太吗!(《徐渭集·书玄草堂稿后》)
文章之道有时确实是这么回事儿。看似超出了规矩,实际上技巧之类,早已成为内在的、自然的、无须刻意追求的东西。得之于心,即可应之于手。作文章,当然不能像拘谨的小媳妇,而应任情挥洒,舒展自如,但并不伤规矩。
4.平淡与绚烂
真正美的艺术品应当是自然而然,天生而就,没有人为的痕迹。“清水芙蓉”式的自然美是古人孜孜以求的。具有自然之美的作品,在风格上就是平淡。
苏东坡在给侄儿的信中谈及平淡,他说:
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
东坡这里强调“平淡”的风格是从“气象峥嵘,彩色绚烂”中化来,越到老来越成熟,文章风格最后趋近平淡。这“平淡”,并不舍弃“绚烂”,它是绚烂到极点的表现。这个看法是很辩证的,耐人寻味。“平淡”也绝不是平平淡淡,而是平淡自然。
写诗作文的这个道理,与写字的道理也差不多。刚上学的小学生学写字,老师必须要求他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先练好正体,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到成年了,字越写越成熟,越写越老到,行书、草书,随手写来,如行云流水,自然平淡流畅,这当然是一种较高的水平了。但我们要知道,这“平淡”的风格,正是因为有小时候“工整”的功夫才达到的。如果老师或家长要初学握笔的小孩,把字写得平淡流利,龙飞凤舞,那是枉费心机。
提起学生的作文,人们总觉有些“学生腔”。这“学生腔”,包括内容上的肤浅,还有过分追求结构的精美、辞藻的华丽等等。其实,这也是写作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如果一开始就追求清水芙蓉式的艺术境界,那是达不到的。就像小孩,没学会走路就想快跑,那是有违规律的。
我们认为,写文章不是单纯的文字技巧展现。文章境界也就是人生境界。东坡少年应举时,文章气势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这是他当时的人生境界;晚年历尽沧桑,彻悟人生,文章也由绚烂归于平淡。我们如果要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娃子,把文章写得老成持重、深沉隽永,那怎么可能呢!
言为心声,文如其人。学习写作(也包括书法、绘画、雕刻等)的过程,也就是学习做人的过程。要想有作品的高境界,先须有人生的高境界。水到渠成,人书俱老。但,路要一步步去走,台阶要一级级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