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需要忙忙碌碌,也需要无所事事;需要冥思苦想,也需要什么都不想。当然,若一个人什么时候都是无所事事,那就是二流子;什么时候大脑都是一片空白,那只能是白痴。
生活中,有时候干正事儿,有时候饮酒、钓鱼、养花儿;有时候体味思考的乐趣,有时候又遁入无所思的惬意之中,这才是常态。
1.饮酒的乐趣
文人与酒,这是千古不变的有趣话题。
李白:豪放飘逸,“斗酒诗百篇”。
张旭:酒酣情浓,纸上走笔如走马。
陶潜: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而怡颜……
苏东坡也与酒有不解之缘,且颇能得饮酒之真趣。他在《书东皋子传后》中说:
“我喝一整天的酒,也不超过五合,天下最不能饮酒的人,恐怕也比我能喝。然而,我很喜欢与人饮酒,看见客人举杯徐饮,我胸中为之浩浩****,酣适之味,超过了饮酒的客人。闲居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有客人;客人来了,没有不置酒的。天下最喜好饮酒的人,其程度恐怕也不在我之上。
“人们常说,人真正的快乐,莫过于身体没有疾病,而心中没有什么忧愁。可惜我没有这两样东西。但如果别人无病无忧,来到我这儿,我能不成全其快乐吗?
“我时常备有一些好药,有人要我便送给他;我还特别喜欢自己酿酒,用来招待客人。有朋友说:‘你没有病而准备这么多药,酒量不大而酿这么多酒,为了别人来劳累自己,何必呢?’我笑着回答:‘病人得药,我就像自己有病得了药一样愉快;喜欢喝酒的人喝了我的酒,我自己也像喝了好酒,酣畅快适。’
“因此,我蓄药酿酒是为了自己,在别人的快乐和满足中我也得到了愉悦。”
这或许就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感觉吧。
以一己之欢乐为欢乐,那欢乐会很少;以朋友、他人、众人之欢乐为欢乐,那欢乐会很多。酒不醉人人自醉,人入醉乡,我亦入乐境。这是一种养生之道,也是苏子不意间出的人生况味。
酒中有真趣,贵在能体悟。
2.悠闲
饮酒是一种生活情趣;饮酒之乐与酒量大小毫无关系。正如寂寞只在心里,它与是否高朋满座毫不相干。
所以,苏轼说:
“我饮一点儿酒就醉了,但这醉酒之乐却与那能豪饮百杯的人没有什么差别。”(《酒子赋》)
养猫养狗儿、种草种花儿、集邮集火柴盒儿,也都是这个理儿。生活之情趣,不是比多比少、比穷比富、比贵比贱得来的。
真正懂得这种情趣的人,贵在沉浸其中,自得其乐。更有一种人,能超乎具体的消遣,另有享受。
有一题为西人所写的小品《孤舟独影》,别具趣味。这样说:
“钓鱼是我最喜爱的消遣。我经常垂钓好几个小时而一无所获。不过,这并不使我发愁。有些钓鱼的人运气不佳。他们鱼没钓到,却钓到了旧靴子和垃圾。我的运气则更不济。我从来不曾钓到过任何东西——甚至连旧靴子也钓不到。在河上度过一个个早晨之后,我老是拎着空袋子回家。‘你不该再去钓鱼了!’朋友们说,‘那是浪费时间。’但是,他们没有认识到重要的一点。我并不真正对钓鱼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坐在船中,无所事事。”
这大概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吧。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人生真趣,行于此而意在彼。
3.若有思而无所思
思考,常常能给人以快乐。思考中,智慧的闪现,思想的形成,金点子的冒出,或绝妙文辞的涌出,都能给思考者以莫大的享受。
有时候,“无思之思”又别是一种迷人的境界。一次,东坡居士酒醉饭饱之后,斜倚在临皋亭栏,此亭濒临长江,白云在空中缭绕,滔滔江水从右边绕过,远处似一道一道的门户洞开着,树林和山峦像要一起涌来似的。面对这山川景物,东坡说:“这时候,若有思而无所思,超然于物而不受制于物,领受大千世界的无穷之美,达到自我的完全自适和充分肯定,实在是难得的享受啊!”(《书临皋亭》)
生活中处处都有这种“无思之思”的意境:
夏夜里,倚靠在躺椅上纳凉,苍穹深邃,繁星闪烁,一个人静静地仰望夜空,任轻风拂面,任思绪飞舞,似乎什么都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白日的忙碌、劳顿、烦恼、纷争,自然隐去。无思又无所不思,无乐而有无穷之乐。
秋日里,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任秋风撩起衣角,脚踩满地落叶,“唦唦唦!唦唦!……”一任这有节奏的“唦唦”声,在耳鼓震**,在心中回旋,像风声、像雨声、像音乐声,又似乎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是。
抛开世事纷扰,顿入无思之思,天地与心灵和弦共鸣!这也许是一种禅意禅境吧!坐看云起时,临风听暮蝉。从大自然的陶冶中获得超悟,没有迷狂的冲动和**,有的是一种体察细微、幽深玄远的清雅乐趣,一种宁静、纯净的心的喜悦。
4.抛弃世俗杂念
孔子说,遇事要三思而后行。这似乎是千古不刊之论。
苏东坡的一位朋友筑了几间房子,取名叫“思堂”,意思是自己所作所为,必思而后行。朋友请东坡为思堂作记。东坡却反其意而为之。他说自己“不思”,遇事则发,往往不想那么多;真正的君子也不是一定临事而思,瞻前顾后。
苏东坡还引了一个隐者的话说:
“小孩子的禀赋接近于道,要少思考少欲求。而思考与欲求,前者更为有害。”
这位隐者又说:
“在屋里放两口缸,都装满了水,其中一口有一个像蚂蚁大小的漏洞,慢慢地漏水;另一口每天取出一升水倒掉。这两口缸的水,哪一口先干呢?肯定是那个有小漏洞的。思虑害人,正像那小小的蚁洞。微小而没有大隙缝。
“可见,不思远胜于思虑。如果一个人,心中虚空而能明亮,万物皆一而能贯通,安详而不懈怠,不居处而能安静,不饮酒而醉,不闭眼睛而睡,这就算获得了不思之乐。这种不思并不是没有思考,而是不思之思。”
苏东坡说,朋友的思堂之思,不是世俗营营之思,而是《易》上要求的无为之思,《诗》上说的无邪之思。
事实上,人遇事处世不可能绝对无思,关键看你思什么,怎样思。
一个人做好事时,心中想的是受表扬,甚至由此而福星高照,那么这好事便不好了。
一个人捐资兴学,耿耿于怀的是树碑立传、青史留名,这善举之中便有不善的成分了;那种“假捐”“诈捐”者更加等而次之了。曹德旺讲,办公司是做事,搞慈善是学做人。这做人大有讲究。
搞发明的,一门心思在专利;写小说的,满脑子尽是稿费;施人以惠的,总想着别人的回报……如此等等,大概就是所谓世俗营营之思了。
苏东坡说的无思,就是要去掉这种种世俗营营之思,行义就不要想利,打仗就要忘记生死。
孔子讲思而后行,这思应是超越个人功名利禄的。这种思与东坡的无思之思是可以并存的。无思之思的乐趣,不仅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也存在于对自然山水的欣赏与观照之中。
5.闲者便是江山主人
人,是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
人又是世界上唯一能创造美、欣赏美的。
然而,芸芸众生,千差万别。
有人面对风景如画、美不胜收的大自然无动于衷,有人则于平凡普通的一山一水、一枝一叶中都能处处见美,惊叹不已!
哲人讲,生活中并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面对自然美、生活美的千姿百态,人们怎样才能把握、享受呢?
苏东坡说:“江山风月,本来没有固定不变的主人,闲者便是主人。人们只有具备了闲适空灵的心境才能对自然美的千姿百态,达到真正的审美把握和艺术享受。”(《与范子丰书》)
对于一个有闲情逸致、有美的眼光的人来说,一片树叶就是一首诗,几声虫鸣就是一曲歌。莺飞草长,落木萧萧;潮起潮落,月圆月缺,世界是多么奇妙,生活是多么美好!
东坡有一篇仅八十余字的随笔《记承天寺夜游》,于平淡处显美妙,可看作“闲者便是江山主人”的一个佐证。作者写道: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想到没有可与自己一起领略这月夜乐趣的人,便到承天寺,找友人张怀民。怀民也没睡,两人便在中庭散步。
“庭院中的月光,宛如一泓积水那样清澈透明,水中仿佛有藻、荇(两种水草名)交错,原来是竹子、柏树的阴影。”
“夜晚常有月亮,竹柏也到处都是,但清闲少事而能从容赏景的人,却着实不多。”
皎洁的月光,深邃的夜空;和煦的春风,冬日的暖阳……造物主把这一切赐给我,赐给你,也赐给他,赐给芸芸大众,绝无偏心。对于同样的自然美景,营营世奔、烦恼缠身的人是无缘欣赏的;而那些连温饱都成问题,还在为生存而挣扎的人,也是无暇顾及身边江山风月的。只有“闲者”才能成为江山主人。这“闲”既指不太为生计发愁、劳碌,又指不为名缰利索缠绕,心灵相对超脱、拔俗。人们都把生病当作坏事,苏东坡却认为坏事也可变成好事,坏事中蕴含着好事。“因病而得闲,何谓此事恶。”生病是这样,别离何尝不是。“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
今天,当我们不至于为基本的物质生活而犯愁的时候,多一点对生活的热爱之情,多几分闲情逸致,学会从容、恬静地品味自然,品味生活,不是也很有意义么。钱锺书先生讲学问(主要指人文学科研究)就应该是“闲者”之事,只是学者要面对的是学问之“江山”。他说:“学问大抵是荒江野老,屋中两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斯言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