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静的力量
动与静,是一对矛盾,是对立的统一,谁也离不开谁。
1.人以静为主
老子讲“静为躁君”,意思是静是动(躁)的主宰。在静和动这一对矛盾中,老子认为静是主要方面。
若从立身行事的角度来看静与动,静实在是不可小看。东坡先生对静就别有一番见解。
古人取名比现在复杂,除了名还有字和号。东坡有位姓江的友人,请他取个字;东坡便为朋友取字“子静”,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来说这个“静”字。他说:
“人的行动,应以静为主。说到静,它的作用可大啦。静是人的精神的蓄养之所,有了静,人的心灵就会充盈;有了静,人的志向才能稳定;有了静,人的思虑才会明白。说到静的道理也很简单,淡泊自适、心灵自由便静,性情浮躁、追逐外物就动。
“就人的生理来看,昼夜之气,人们呼吸出入,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人与人比,存有或者丧失差异是很大的,其起因恰恰在于动与静的分别。
“孔子讲‘学而优则仕’,意思是书读好了便可以做官。不少读书人,开始学习就一门心思想当官,当了官又因为想往上爬而受累。得到了就高兴,失去了便忧愁,是忧是乐全看仕途上的得失。每天一大早起来,与各种事情打交道,合自己的意就高兴,否则就很恼火,是喜是怒总是受外在事物的主宰。耳朵喜欢听悦耳的声音,眼睛喜欢看漂亮的色彩,嘴巴喜欢尝鲜美的味道,鼻子喜欢嗅芬芳的气味,爱欲总是受外物的牵制。
“人,内心没个主儿,盲目追随那些外在的东西,就像盲人骑瞎马到处乱撞,东奔西跑,时常变化,那平时所蓄养的东西,还能保存得住吗?自己茫茫然,还能分辨清人的是非和物的真假吗?!
“因此,聪明的人学习首先要辩道,辩道先要求其本性。人的本性正了,就能静;静了才会安定;安定了才会空虚;空虚了才会明智(此处的虚,是虚怀若谷的虚)。外在之物来了,我并没觉得增加了什么;外在之物去了,我也不觉得损失了什么。这是因为我的欣喜爱恶并不是这些外物所决定的。如果心中有主见,性静情逸,便可荣辱不惊。粪土当年万户侯,世事于我如浮云。反之,一天到晚孜孜汲汲,患得患失,唯名利是求,自然会心动神疲。”
2.静是万物之镜
东坡的动静观,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老庄的影响,当然也有变通和发展。
静,在老庄那儿又叫虚静。《庄子·知北游》上记载着孔子和老子的这样几句对话:
孔子问老聃:“今天有空,请您讲讲什么是最高的道吧。”
老聃回答:“你斋戒吧。清洗你的内心,打扫你的精神,打破你的知识。”
老庄认为,静是认识至高的“道”的基础。它要求人们无知无欲、弃圣绝智,这当然带有神秘色彩和消极因素。但是,它也有积极的方面,那就是要求人在精神上达到异常清醒地认识客观事物,能够不受任何主观或客观因素干扰,深入掌握事物本质的“大明”境界。
庄子认为,人能达到虚静,就好像水静下来,尘物下沉,极为清明,能照见一切。心静下来,排除了各种杂念杂事,就能像镜子一般,清晰地照见天下万物。《庄子·天道》篇说:
“圣人的安静,不是因为安静有好处才寻求它。而是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挂心,所以才安静。水安静,明亮得能照见人的胡子眉毛,平得能作为标准,建筑师要用它来确定平面。水静尚且透明,何况精神呢?圣人的心静啊,是天地的镜子。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水平仪,道德的最高峰,所以帝王圣人都生活在这个境界里。生活在这里心就虚旷,虚旷才是真正的充实,充实就合理;虚旷才能安静,安静才能行动,行动就有收获;安静就会无为,无为则管事的各负其责。无为就悠悠自在,悠悠自在忧患就不放在心上,寿命就会久长。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根本。”
从上面的论述我们看到,庄子的静,是与他以道为本的天道观和以无为为本的政治观联系在一起的。他过分轻视甚至否定动、否定实践的作用,这当然不足取。但强调人的认识和行动,要排除来自内心和外界的干扰,又有可取之处。
佛家也是主静的,其认为智慧从心静(净)中来。禅宗主张“静”能生“定”,定力长久能生“慧”(智慧)。《法句经》上讲:“心不安定,不知正确的真理;信仰动摇,不能完成智慧。”神秀大师诗偈写道:“身似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东坡讲静,主要取道释的精华,强调人要有主心骨,不要被外物所累,被得失所累,而要挣脱名利、爱欲的缰绳。的确,水静了,才能澄澈透明,尘物自现;人静了,方可心明眼亮,辨识万物,主宰自我,有所作为。
3.静故了群动
这个“作为”,可以是建功立业,可以是修身养性,也可以是作文作诗之类的事情。
晚年的苏东坡,追慕一种超逸的艺术境界,在美的创造上提出了一个很著名的观点: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出自他给佛教徒朋友写的《送参寥师》一诗中: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清。
要写出真正的好诗,就需要“静”和“空”。“静”可以排斥外物的各种干扰,凝神静气地观察、思考外物,这就是“静故了群动”;“空”可以容纳宇宙万物于一怀而又不滞于物,这就是“空故纳万境”。
俗谚说:“火要空心,人要虚心”。这个“虚”可以是谦虚,也可以是虚静、空寂。从后一种意义上理解,这“虚”和苏东坡的静与空差不多。从事艺术创作,就是需要一种空静的精神状态,一个受纷纷扰扰俗事打搅,或者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整天盘算着利害关系的人,是很难集中精力于艺术创作的。比如说文人画,首先要人品高,内心清静,没有庸俗的名利考虑,然后才有可能创造出上乘佳作。在古人看来,成功的文艺创作,不仅需要有一个安静的客观环境,更需要艺术家主观上有空静的内心境界,要像陶渊明那样“心远地自偏”。古人讲“诗品出自人品”,东坡论书法讲“心正则笔正”都是这个道理。
诗道也是人道。东坡谈文艺创作上的空静,对我们处世做人是有启发的。人们常讲做人要“虚怀若谷”,这个“虚”不正包含空和静吗?胸怀像山谷那样深而且宽广,就如同创作中“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可以明察秋毫而又海涵万物。心胸偏狭,浮躁不宁,既不能容事,也难以容人。
4.淡泊自适,耐得寂寞
静,当然主要是内心的平和恬淡。东坡主张,为人处世不可一天到晚想着名利得失,而应该对事对物得之不喜,失之不忧,保持心平气和、淡泊自适的境界。
这口头说说容易,若实践起来是很难的。心静,意味着要耐得住寂寞,不受种种**。生在凡俗的尘世,人都吃五谷杂粮,都有七情六欲,要想内心没有一点儿杂念,丝毫不受外界的干扰,谈何容易!
许多时候,人只有抵挡得住种种**,安贫乐道,耐得寂寞,坚定地走自己的路,才能有所成就。
就说眼下的读书人吧。曾几何时,市场经济的大潮可说是波涛起伏,给高墙深院内的大学生们以极大的冲击,学校里最热门的一个话题便是“下海”“创业”什么的。什么是“下海”,大家好像都懂,又都没有准确的界定。一般的看法,大概就是指直接到经济浪潮中去吧。或者进公司、企业当雇员,那里薪水高,待遇好;或者自己去经商,去办厂子,那里有挑战,也有机遇;或者去捣弄债券,炒股票,那里有风险,更有奇迹;或者停薪留职,干脆去当个体户;或者漂洋过海,如此等等。南下广东、海南闯世界简直成为一种时髦,“孔雀东南飞”,一去不回头。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情形,人们至今还记忆深刻。
“下海”好不好?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就个人而言,若你水性好,或适应能力强,有游水潜水的潜力,下海当然可以,社会也需要一些人下海弄潮。如果你天生是个旱鸭子,陆地更适合你施展本领,又何必一定要下海呢?有些人本来适宜搞学问,或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看到别人大把地捞钱、花钱,住宽敞舒适的房子,甚至频繁出国出境,自己也坐不住了。不是根据需要,也不是根据个人实际,而是让名缰利锁牵着鼻子,盲目追逐潮流,这样“下海”,除了呛几口水可能别无收获。
面对五色斑斓的生活,面对形形色色的**,更要有屈原“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精神。时下,尤其需要一个“静”,这个静,包括清静、安静、冷静、镇静,不为纷纷扰扰的外物所影响,不受内心各种杂念的干扰,依据自己的个性和特点,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目标。这样,就有可能做到东坡先生说的“静则定,定则虚,虚则明”,从而达到一种较高的人生境界。
5.静而达
老庄讲静,佛家也讲静。东坡先生静的思想中,也有佛家的影响。不过他对佛学思想的吸取和接受,是有所选择和保留的。他并不沉溺于玄奥的教义,而是采取“为我所用”的态度,也就是吸取佛经中道理浅显的虚设言辞,以供自己洗去心灵上的污垢。此外,他认为学佛主要是取其“静而达”(《答毕仲举书》)的观察问题的方法,以保持达观的人生态度。
这个“静而达”是很有意义的。静与达事实上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心静才可能渐渐达观;只有达观,心才可能静得下来。
比如说对待钱财,有句老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看来只适合那些贪婪的人。能做到“静而达”的人,对钱财就能采取相对超然的态度,有固然好,没有也不刻意追求,够用就行。凭诚实劳动挣钱心安理得,不择手段捞钱终有报应。
曾经流行这么一句话: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而在达观者看来,钱财并不是一切,最贫穷的人往往是那些守财奴。换一角度看,人活着与其灵魂空,不如钱袋空。事实上,人活着没有钱固然是穷,但无知和愚昧亦是穷。
达观处世,心气平静,别人发财我不眼红,别人升官我不嫉妒,别人出国我不羡慕。人若能这样,心静得住,脚立得住,行靠得住,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谁是真正的强者还说不准呢!
在某高校就有这样两位学者:一位少年发迹,早有名气,因为出名时太年轻,本人对名声又很感兴趣,一生在名利场上沉浮,结果年岁越大反而名气越小,最后终于无人知晓了。另一位五十岁前几乎毫无知名度可言,甚至在本大学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姓名,但他的态度是,你说我不行我就承认不行,你说我没名气我就不要这名气,甚至你不给我提教授我也不计较。这位静而能达者,认准自己的目标,默默耕耘,第一本专著出来后,其质量之高和学术影响之大,令人们大吃一惊,第二本专著出版后,更是名声大振,两本书的版权都被海外出版商买去了。后来,他又陆陆续续推出了不少有分量、有影响的论著,成为成就卓著的知名专家。这也许就是,板凳坐得十年冷,冷到极处便是热。
6.静可制动
静,表面上看来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状态,或者心理素养,实际上它也是行为艺术。人处在世事纷扰中,总是要有所动,有所为。静并非目的,就像老庄的“无为”实质上也是一种“为”,静也是一种特殊的动,更何况求静最终是为了更有效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
苏轼就说:“天下的人都追求勇武,而你却能虚静自持,这样天下的勇者都可能听你指挥。就好像许多人都很贪,而你却很廉洁,给那些贪人点甜头,他们便受你控制了。”(《孙武论》)这就说明一个道理:廉可制贪,静可制勇,也即静可制动。
《庄子》中讲了这样一件事:
卫国的君主独断昏聩,颜回打算去解救处在灾难中的卫国。在送别这位弟子时,孔子告诫他说:
“用火不能救火,用水也救不了水,你想用才智去争取,用道德去感动暴君,这不等于揭人家的疮疤去显示自己的聪明和高尚吗?这恐怕和害人没有什么区别,害人的人必为别人所害,你弄不好要遭人陷害。
“可取的办法是,你在卫国那个牢笼里行动,要做到不为名利所动,卫君听得进你就说,否则就沉默。叫人捉摸不透,就能不受伤害,一切都寄托于不得已,这就差不多了。”
不走路容易,走路脚不沾地困难;被情欲驱使作伪容易,受天性支配便难以作假;只听说有翅膀的能飞,没听说没有翅膀的也能飞;只听说有知觉的东西求知,没听说无知觉的东西也求知。
宇宙空明澄澈,人若能像大自然那样虚静,一片空明,吉祥幸福就会到来。假如不来,那就是身体虽然静坐不动,心儿却像野马一样奔驰。倘若能静观默察,虚怀以待,鬼神都会来投奔你,何况人呢!
《庄子》中的这些话听来不免有点玄乎,但道理倒是很明白的:虚可纳实,静能制动。其实,这种思想经由改造而成“黄老之术”后屡屡被士大夫们用来经世治国,还很有效呢!曹参就是如此。
曹参本来是个武将,汉高祖刘邦封他为齐地的丞相。那时天下刚刚安定下来,曹参到了齐国,召集了当地父老和儒生一百多人,问他们怎样治理百姓。大家各有各的说法,曹参一下子不知哪个主张更好。后来,他打听到当地有一个挺有名望的隐士,人称盖公。曹参便把他请来,向他求教。盖公建议他“为政之道贵清静而顺民情”,意思是说治理天下的人应清静无为,让老百姓安定地生活。这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不折腾”。其实,这个“不折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很难的。瞎折腾祸国殃民。
曹参依了盖公的话,尽可能不去打扰百姓。他当了九年齐相,齐国为之大治,曹参也被齐人称为贤相。
古往今来,大至治理一个国家,小至治理一个单位、一个家庭,清静无为,顺其自然,常能使国富民安,事业兴旺,人心顺畅。而不停地“运动”“斗争”,违背自然和社会的规律,往往是“动”而致乱,家国不宁,事业衰颓。这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是发人深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