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心病要用心药治。
人的烦恼、痛苦,大多来自自己,来自自己的内心。要从烦恼的缠绕之中挣扎出来,要从痛苦的深渊之中解脱出来,心理疗法有时比实际行动更有效。
何为心理疗法,说得通俗些,无非是自我宽慰、自急自解。
1.解脱之道关键在内心
古诗中有一《四喜诗》,这样写道: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些都是人见人爱的喜事儿,但未见得人人都有好运气。有一个人参加科举考试初试通过了,复试时却被刷了下来,这无疑是由喜转悲。这位落魄的士子便将《四喜诗》小作改动,便成了:
雨中冰雹败稼,故知是索债人,
花烛娶得石女,金榜复试除名。
四喜成了四悲。
生活五光十色,变化无穷,但总括来看不外悲喜两面。有欢笑,也有泪水;有热闹,也有孤寂;有得意,也有失落。穷愁书生可一举及第,飞黄腾达者又能一落千丈。奋斗一辈子好不容易升至高位,全乡尊崇,而一朝被查“断崖式降级”者也大有人在。
面对失败、挫折,面对坎坷和逆境,人们常常不知所措,或迷茫,或痛苦,或怨天尤人,或自我作践。
东坡一生,可以说是坎坷不平,他正视逆境、泰然处之的人生智慧给后人以有益的启示。
在海南岛时,东坡写了一篇杂感《试笔自书》,来宽解身处蛮荒之地的自己:
我刚到海南岛时,环视四周,水天茫茫,无边无际,不免有些凄楚和感伤,心想: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孤零零的岛屿呢?等静下来仔细一想,天地其实都是在积水之中,整个中国也是在浩瀚的海洋中。既然如此,凡是生物又有谁不是住在岛上呢?从大看小,从天地来看海岛,万类皆在“岛”中,我又何必这么愁苦呢?把一盆水倒在地上,上面漂浮着小草,一只小蚂蚁赶紧攀附住小草。小蚂蚁四顾茫茫,不知道怎样才能渡到“岸”上。过不多久,水干涸了,蚂蚁便回去了。见到同类后,它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差点儿见不到你们了,谁知顷刻之间,出现了能两车并行、八面相通的大路啊。”
东坡想到这些,释然一笑。
人啊,有时就是不能换个角度想一想,跳开来想一想,或是站高一点看一看。丢了个女朋友,便觉得自己一生的幸福都没了,寻死寻活的;事业上受了点打击,便整天钻牛角尖,抑郁烦闷,无法解脱。其实,世界大得很,生活的道路宽得很。如果我们能像东坡先生那样,登到泰山顶上来俯瞰一下自己小山包一样的烦恼,也许会觉得好笑,随之也会轻松起来。
最大的痛苦往往来自自己的心灵,那么真正的解脱,也必然首先是心灵的解脱。只有精神负担彻底解除了,行动上才能振作起来。爱情的挫折、生活的磨难、事业的打击以及其他种种不幸,人们要真正最终战胜它们,还得靠自己。
2.随遇而安
战胜人生的苦难,随遇而安,有时候也是很有必要的。
随遇而安一词本无褒贬。它说的是人能适应各种环境,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安心。
人们今天谈起随遇而安,每每有些微辞,似乎它与安于现状、胸无大志是一回事。其实对随遇而安应作两面观:如果这个“遇”是安逸、舒适,或奢华、富贵,安于这种环境而不思奋斗,不求进取,这无疑是不足取的;如果这个“遇”是冷寂、贫困,甚至是险恶、苦难,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然处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高境界呢?
苏东坡就是一个能随遇而安的人。他说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村野的乞儿;走运时,当大官时,不志得意满、得意忘形;倒霉被贬时,也能怡然处之,苦中求乐。
初贬黄州,当地太守让苏东坡住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亭子里。按常情,一个京城里来的贬官刚遭厄运,心里不说凄风苦雨,至少也是阴气沉沉。但东坡不然。他给一个朋友写信说:
“我的住所离长江不到十步远,风涛烟雨,朝夕变幻;南国山水就像一桌丰盛的筵席摆在我的面前,这种幸运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能享受的。”
后来,东坡在亭子旁边又加了一个书房,他不无夸张地说:“我午睡醒来,忘了自己置身何处,窗帘拉起,于坐榻之上,可以望见江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天相接,一片苍茫。”
这山川之美,来自自然本身,更来自东坡恬淡旷放的胸襟。只有超越了荣辱得失的人,才能保持乐观的心境,也才能保持对自然美、生活美的爱恋之情。
贬谪黄州期间,东坡曾写过一首很有趣味的诗——《猪肉颂》,充满着生活的情趣: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往日荣华富贵,今朝躬耕村野,能淡然处之,乐在其中,实非易事。
有一天,东坡跑到黄州的夜市喝小酒,碰到一身刺青的壮汉,那个人把他打倒在地,恶声恶气说:“什么东西,你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混得怎么样吧?”这个大汉显然不认识苏东坡。事后,他写信给朋友马梦得说:“自喜渐不为人知。”这是了不起的变化:过去是才子,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大臣,一度深得皇上和皇太后宠信。一旦落难,他才真正体会到五味人生,才知道做人更需要包容,需要气度,需要适应各种人、各种环境。
第二次被贬谪到惠州时,东坡也不是凄凄惨惨戚戚,而是既来之则安之,“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以至“不辞长作岭南人”。只因为他写了“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样优哉游哉的诗句,让执政者不快,再次被远贬到天涯海角的儋州。然而东坡依旧能苦中作乐,自我调适,你看看他此时的诗篇:“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何其超旷,何其豪迈!那些陷害他的人真是拿东坡一点办法没有了。
老实说,随遇而安,这四个字本身,就已包含着洒脱旷达的襟怀和忍耐坚毅的精神在内。安于贫困,安于微贱,安于寂寞,乐天知命,隐忍负重,其意义、其难处有时并不在奋力抗争和努力进取之下。
3.退一步想
随遇而安,要“安”的主要还不是肉体和行动,而是心理和精神,常说心宽而后体胖。
《列子》上说,有一天孔子游览太山,看见荣启期在郕邑郊野行走,穿着粗糙的皮裘,腰里系着绳子,一面弹琴,一面唱歌。孔子问他:“您这样快乐,为的是什么呢?”他回答道:“我快乐的原因有许多:自然生育各种飞禽走兽、昆虫鱼虾,只有人最尊贵,我能够做人,这是第一种快乐。人有男有女,男的尊贵,女的卑贱,我能生为男人,这是第二种快乐。人生下来,有的没有看到日月便夭折,有的还没脱离怀抱便短命,我却活到九十岁了,这是第三种快乐。贫穷是人的一般情况,死亡是人的必然结果,安于一般情况,等待必然结果,还有什么忧愁呢?”孔子听了赞叹道:“好啊!这是能够自己宽解的人。”
这个荣启期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穷快活”。穷快活是不是有点阿Q精神?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当然有一点。但我们试想,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穷而快活,不是比穷而愁苦更好些吗?
我们并不主张一切认命,逆来顺受。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应付出百倍的努力。但是,生活中有些目标,怎样努力也无法达到;有些苦难,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有些损失,怎样痛苦也无法挽回。有时候,抗争和死亡几乎是同义词。
在无法反抗的命运前,顺应自然,保持心情的平稳,对求生存有很大的帮助。就像水之顺应方圆,人啊,有时也得顺应命运的潮流,随时随俗,自得其乐,抓住幸福的机会。这,正是一种在逆境中求生存的智慧。比起自不量力的挣扎、无谓的怨天尤人,这是最强韧、也是最聪明的生存方法。
狐狸在葡萄架下几经奋力,终一无所获,在这时候来一点“酸葡萄心理”不是比再挣扎几次更好吗?一厢情愿的爱情中,苦苦追求是不是还不及作“酸葡萄”想,潇洒地挥手作别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海上遇难,抓住一根木头,任其漂流,静心等待,常常比仅凭自己的力量游到陆地更实际些;面对无法申诉的冤屈,隐忍也许比抗争更能保全自己。
所以,苏东坡落魄山野,粗茶淡饭仍吃得香喷喷的,啃羊骨头也津津有味。东坡说,岭外贬地与通都大邑并没多大区别;瘴疠害人,但别个地方也照样生病;这里缺医少药,但国医手中也有死人。被贬惠州时,因经济窘迫买不起羊肉吃,他只好买无人要的羊脊骨回来,放在锅里煮熟,再趁热滤出,浸一点米酒,撒一点细盐,微微烤焦,可以剔除一星半点的肉来。东坡给弟弟苏辙写信,说自己“意甚喜之,如食蟹鳌。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再贬孤岛海南后,他也很快适应并喜欢上了这个流放之地,称道“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甚至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的诗句,习而安之,坦然面对人生的一切遭际。心理强大之人,苦难压不垮,困顿又奈我何!
退一步想,天地更宽广,逆境也不那么可怕了。对于无法挽回的事,对于无法逃避的际遇,就要想开点,不要强求不可能的结果。正如被贬黄州时,苏东坡写下的诗句:
人生到处何相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4.生活是美好的
人,对于无可奈何的事儿,要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会想”一词,是很重要的。所谓会想,也就是会自我宽解,自我安慰,自我解放。
苏东坡就是很会想、想得开的人。贬到长江边的黄州,东坡自我安慰:这江水差不多一半是自己家乡峨眉山雪水融化,天天饮长江水,不是像在故乡一样吗?贬到海南岛,那里苦得不能再苦,东坡却说,幸亏这里没有瘴气,民风也很淳朴。
俄国文学家契诃夫有一篇文章——《生活是美好的——对企图自杀者进一言》。这篇小文章对于那些陷入困境、遭遇不佳的朋友,可能会有启示,我们不妨转录于此。文章是这样的:
生活是极不愉快的玩笑,不过要使它美好却也不很难。为了做到这一点,光是中头彩、得勋章、娶个漂亮的女人、做好人出名,还是不够的——这些福分都是无常的,而且也很容易习惯。为了不断地感到幸福,那就需要,1.善于知足,2.很高兴地感到:“事情本来可能更糟呢。”做到这一点,原是不难的。
要是火柴在你的衣袋里燃起来了,那你应当高兴,而且感谢上苍:多亏你的衣袋不是火药库。
要是有穷亲戚上门来找你,那你不要脸色苍白,而要喜气洋洋地叫道:“挺好,幸亏来的不是警察!”
要是你的手指头扎了一根刺,那你应当高兴:“幸好,幸亏这根刺不是扎在眼睛里!”
如果你的妻子或者小姨子练钢琴,那你不要发脾气,面要感谢这份福气:你是在听音乐,而不是在听狼嚎或者猫的音乐会。
你该高兴,因为你不是拉长途的马,不是旋毛虫,不是猪,不是茨冈人牵的熊,不是臭虫……你要高兴,因为眼下你没有坐在被告席上,也没有看见债主在你的面前……
如果你不是住在十分遥远的地方,那你一想到命运总算没有把你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你岂不觉得幸福?
要是你有一颗牙痛起来,那你就该高兴:幸亏不是满口的牙痛起来。
你该高兴,因为你居然可以不必坐在垃圾车上,不必一下子跟三个人结婚。……
要是你给送到警察局里去了,那就该乐得跳起来,因为多亏没有把你送到地狱的大火里去。
要是你挨一顿桦木棍子的打,那就该蹦蹦跳跳叫道:“我多么运气,人家总算没有拿带刺的棒子打我!”
要是你妻子对你变了心,那就该高兴,多亏她背叛的是你,而不是国家。
依此类推……朋友,照着我的劝告去做,你的生活就会欢乐无穷了。
(见《善人集》)
契诃夫的文章当然是一种幽默,表面看似乎有点儿自我欺骗、麻木不仁,实际上,在这诙谐有趣的话语中,的确有某种真理性的东西。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凡事且宜退一步想。
遇到不幸,你老想着“本来不应该这样的”,越想就越痛苦;你若想着“本来可能比现在更糟的”,心里就会轻松一些。
扯完这段话,我们再谈东坡。
5.知命
在个人生活中,苏东坡始终能淡泊自持,喜乐如常。这在封建社会的被逐之臣中,是不多见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休将白发唱黄鸡”。不避风雨,听任自然,乐观不惧,相信事物是会变化的,是他身处逆境时的基本态度和主要精神支柱。
但东坡又不是那种无是无非、哀乐不入,或颓丧绝望、诅咒人生的虚无者、悲观厌世者。相反,他是一个是非分明、感情丰富而热爱人生的人。
苏东坡的“知命”观就十分通达,耐人寻味。什么是“知命”呢?东坡在《妙墨亭记》中说:
“我认为所谓知命,是必须尽到人的最大努力,然后无论成败都没有什么遗憾了。事物有成也有坏,就如同人有生必然有死,国家有兴也有衰。人尽管知道万事万物都是这样,但是,君子养身,凡是可以使自己长寿而延缓死亡的办法,都尽量去使用;人们治理国家,凡是可以让它生存发展而避免它灭亡的办法,也都要尽力采用,直到无可奈何才罢了。这就叫知命。”
看来,东坡的“知命”与“任命”是两回事儿,与佛教所宣扬的“随顺世缘”也有本质的区别。知命,是知道世间的事事物物无不处在矛盾中、变化中,政治上的风雨,个人的荣辱、得失,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久存不变。人失之,人得之,“失于此而得于彼”。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但绝不是一味听天由命,而是坚持自己的志向,竭尽努力,事虽不成,也就并无遗憾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正是这个道理。
东坡一生坚守儒家为臣、事君、做人方面的理想和道德,竭力勉为,但对于个人的穷通得失却相当豁达。无论在朝廷还是地方官任上,他都能做到不随人俯仰,不看重功名利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有时他明知自己的意见不会被采纳,甚至会影响自己的前途,仍然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由于坚持理想,不缄口随众,他累遭打击,但仍不后悔,失意而不失其正,穷不忘道,在朝忧民,在野忧君,矢志不渝。
如果说,随遇而安是“穷则独善其身”,那么,知命则是“达则兼济天下”了。
今天的人们爱说,过程就是一切;人生的真正价值和意义,不在最后的结果怎样,而在追求和奋斗的过程之中。苏东坡说的知命,也正是这个意思。
人嘛,寿命总是有长有短,运气总是有好有坏,能力也是有强有弱,最后的成就也是有大有小。但不管如何,当我们告别人世,回首人生时,想到自己一生一步一个脚印跋涉过、追寻过、奋斗过,我们都应感到宽慰。
如果我们的跋涉、追求、奋斗,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他人、为民族、为国家,乃至为全人类的进步事业,那就不仅应该感到宽慰,而且应该自豪。革命导师马克思曾说过一段让人回味和激动的话: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