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洗,远山如黛。
世界是那样明白,又是那样幽玄。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也有人道。
道是什么?道在何方?何以致其道?
1.道的含义
道,本来的意义就是路。道路道路,道就是路,路也就是道。
然而,中国古人每每谈“道”,含义就不止于路了。春秋时代,子产提出“天道远,人道近”,“天道”是天体运行的规律,“人道”呢,则是指做人的准则。孔子少谈天道,主要讲人道,他曾说过“君子学道则爱人”的话。老庄是道家的祖宗,也是谈“道”的专家;他们说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这个道又玄虚微妙,凭人的经验很难把握。战国的韩非子,说道是自然界的规律;汉代的大儒董仲舒则用道来界定封建伦理纲常;而魏晋时候的佛学家又用道来指佛教的道理,后来的禅宗则认为道无处不在,《五灯会元》中南泉普愿说:“平常心是道。”
在古人眼中,天由道而生,地由道而成,人、物也是由道而成。道,是规律,是原则,是准则,是宇宙的本原;是人生观,伦理观,是政治理想。
道是这些,又远远不止这些;道是自然哲学,更是社会哲学、人生哲学。打仗有用兵之道,读书穷理有治学之道,武有武道,文有文道;做官的讲为官之道,经商的有经商之道。可见,道是原则,是规律,又是方法,是技巧,是途径,是境界。
然而,道还不止于此。庄子讲,圣人说出来的,往往只是道的皮毛,而道的精髓,是难以言喻的。苏东坡认为,按别人教的方法去潜水,弄不好就会淹死。这样看来,道有点玄,但生活中的确如此。马谡把兵书念得滚瓜烂熟,连诸葛亮都相信他精通用兵之道,结果是打起仗来败得一塌糊涂;斛律金是北方草原上的一介武夫,斗大的字儿认不了几升,但他信口开河吟出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千古绝唱,曾让多少古今才子扼腕叹息!参考别人的养生之道,未必能健康长寿;把西方的经商之道搬到中国,生意也未必能红火。
道不是死的,不是机械,不是教条;道是对技巧的灵活把握,对规律的会心体悟。
道如空气,弥漫四处,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和力量;道也非常普遍,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
2.道可致而不可求
苏东坡也常常谈“道”。他是一个对社会、对人生有自己独到见地的人。做人,他有自己的一套做人之道;当官,他有自己的为官之道;写诗作文,他有自己的文艺之道;养生,他也有养生之道。
东坡的思想比较复杂,儒、道、佛杂糅,但以儒家为主,而道家思想对他也有影响。我认为,东坡谈“道”,更近于老庄。他说的道,大多是指自然的规律、生活的规律,以及人们对这种规律的深刻体悟和捕捉。自然规律与人的本性高度融合,这就是道的境界。
东坡有一个思想:道可致而不可求。意思和我们常提到的“可遇而不可求”相仿佛。东坡认为:道只可让它自然而至,不可强求。
东坡用太阳作比方,来阐发自己的思想。他在《日喻》中说:
“天生的瞎子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儿,就去问明眼人。有人告诉他说:‘太阳的形状就像个大铜盘。’瞎子使劲儿敲铜盘,记住了它的响声。后来有一天他听到钟声,这声音和敲铜盘声差不多,他便以为钟就是太阳。又有人告诉他说:‘太阳的光就跟蜡烛光差不多。’他摸到一根蜡烛,又记住了它的外形。过了几天,他摸到一根笛子,以为这就是太阳了。
“太阳与钟、笛子的差别当然是很大的,但瞎子因为看不见而求之于人,终于没能弄清它们的差异。‘道’,就其难见的程度来看,远远超过了太阳,人还没有明白它时,无异于一个瞎子。真正的悟道者来告知,虽然有巧妙的比喻和高明的指点,但恐怕也难以超过用盘子和烛光来比太阳。任何巧妙的比喻可以说都是跛脚的。从铜盘到钟,又从蜡烛到笛子,这样一个比喻连着一个比喻地辗转相比,岂不是没完没了吗?
“所以,一般谈论‘道’的人,或是只就他所见的那一部分而称之为‘道’,或是根本未曾看见‘道’而只凭主观的臆测,这都是硬求‘道’的弊病。那么,是不是说‘道’就不可求呢?在我看来,正是这样,道可致而不可求。什么是致呢?孙武说:‘善于打仗的人使别人不自觉地落入自己的罗网,而不使自己被别人牵制。’”
人生的真谛、人生的境界有时确是这样:当你刻意追寻、孜孜以求时,偏偏是南辕北辙,越离越远;有时顺其自然,常可不期致而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人对道的体悟,也正是这样。
3.学以致其道
孔子的弟子子夏说:“工匠们只有住在自己的工场,才能把活干好;君子只要不断地学习,就能自然而然地得到道。”
苏轼说,这种学习,不是刻意去追求它,而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功到自然成。他还讲了一个“北方人学潜水”的寓言,阐发“学以致其道”的道理。
寓言大意是这样的:
南方有很多能潜水的人,由于平常总是和水打交道,六七岁时就能涉水过河,上十岁便能在河上浮水玩耍,十四五岁就很会潜水了。能潜入水底,这功夫难道是偶然得到的吗?他们必定掌握了水的习性和规律,也就是得到了水之“道”。天天和水在一起,则十五而能得其道。如果生来就远离江河,即便是身壮如牛,坐船都还会有些胆怯。北方有胆子大的人,向南方会潜水的人请教潜水的方法;南方人如实相告,但北方人按照南方人说的办法去潜水,却没有不被淹死的。
因此,求道就如同南方人学潜水。得之在瞬间,功夫却在平日。这也有如艺术创作时的灵感,来不可遏,不期而至,看起来具有相当大的偶然性;但灵感的爆发与平日的长期积累息息相关。清代袁守定《占毕丛谈》里说:“文章之道,遭际兴会,摅发性灵,生于临文之顷者也。然须平日餐经馈史,霍然有怀,对景感物,旷然有会。”的确,凡事不断习练,心领神会,自然会得道;不少人总想走捷径,常常是欲速则不达。在现实中,有几个人是靠《快速致富法》发财的呢?又有几个人靠《作文手册》而成为文章高手的?处世为人的书满天飞,有人读了不少,人还是做得一塌糊涂;《英语百日通》《五千单词百日通》之类的册子,也没能使拥有它们的人一到百日真的什么都通。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大海无言,百川归一。道不在强求,而在渐得。
4.游刃有余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寻常的背后有奇崛,容易的背后是艰辛;超越了奇崛到达寻常,跨过艰辛感到容易,这就是“学以致其道”了。
庄子的“庖丁解牛”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庖丁给文惠君杀牛,手碰到的,肩扛住的,脚踩着的,膝盖抵压的,咔嚓咔嚓,呲啦呲啦,没有不合音节的。好像在跳桑林之舞,好像在奏《经首》之曲。
文惠君说:“嘿!好啊!技艺精湛到这个地步!”
庖丁放下刀子说:
“我爱好的是‘道’,比一般的技艺要高一个层次。刚杀牛的时候,我见到的都是整个的牛;三年以后,看到的牛都是一块一块的;现在,我心领神会而不用眼看,感官停止作用,只有心灵在活动。顺着天然的构造,在筋骨的间隙里劈割,在骨节的空虚处行刀,因循着本来的样子,刀刃连筋膜骨边的肉都不曾碰着,何况那些大骨头呢!高明的屠夫一年用一把刀,因为他免不了用刀割肉;普通的屠夫一个月就用一把刀,因为他要砍断骨头。我这把刀十九年了,杀的牛有几千头,刀刃还像刚刚磨过。筋肉骨节自有间隙,刀刃却很薄很薄,用薄薄的刀刃插入那些间隙,刀刃松松快快地游走并且还有余地,所以十九年了刀刃还像刚刚磨过。尽管如此,每当碰到筋骨盘结的地方,我看到不易下手,仍会高度地警惕着,眼珠一动不动,手慢慢地动作,刀轻轻地割,呼啦一下就将其分开了,好像一堆土散在地上。我提刀站起,四下张望,感到踌躇满志,把刀擦擦干净,收藏起来。”
文惠君说:“妙啊!我听了你的话,知道如何养生了。”
文惠君从庖丁解牛的过程中悟出了养生之道。其实,这个故事给人的启示何止养生一事呢!
人类社会有如牛的筋骨盘结,十分复杂;人只要善于学习,又依乎自然,就可成功地处理世事,走向自由的境地。做人作文、为官经商,无不如此。而像北人学潜,一下子就想得到潜水之道,那是不切实际的。
5.以天合天
东坡谈文章之道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主张:从“了然于心”到“了然于口与手”。
这是什么意思呢?《庄子》中的一则寓言“梓庆削木”正可作为东坡观点的注脚。
梓庆用木头做成了这种乐器,看见的人都非常吃惊,以为是鬼斧神工所为。
鲁君见了问他:“你是用什么办法做成的呢?”
梓庆回答说:
“我是个普通的木匠,能有什么特别妙法呢?不过,我有一条经验。要做之前,我不敢耗费自己的精力,一定斋戒使自己心灵安静。斋戒三天,心里就不敢希望升官发财;斋戒到五天,便不敢想别人是批评还是表扬;斋戒到第七天,呆呆地忘了我有形体四肢。这个时候,也忘记了公家和朝廷,只一门心思在技巧上,外面的烦扰全都消失了。然后我进入山林,观察树木的天性。树木的形态非常好了,这时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做好的;然后再动手加工。如果不能这样,我是绝不动手的。用我的天然加上树木的天然,乐器能做得这样好,大约原因就在这里吧!”
这就是“以天合天”,以人的天然加上外物的天然,便是道的境界。兵家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以这句话来说“道”,那就是掌握了外物的规律,又明了自己的目的、本性,人的目的与物的规律浑然一体,这也就是道的真谛了。道家哲学的“物化”境界,也是一种“以天合天”的境界。《庄子·齐物论》中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