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船舷离着岸边还有六七尺远,柳眉儿把气一提,脚掌离开船板,张开双臂在空中款款扇两下,轻轻落到湿乎乎的泥岸上。几十斤重的半大小子,跳在这软泥上,脚尖居然没有陷进去。姿态美妙,活像一只雏鹰降落。引得在岸边歇脚的脚夫们一阵喝好。这小子身上有能耐!
柳眉儿回头望去,师父站在船首笑吟吟带着几分赞赏地瞧着自己。他忙朝师父点头打招呼,意思叫师父也飞身上岸,露出更漂亮的身段,让岸上那群傻老爷们儿见识见识。但师父弯腰拿起一柄刀和一杆枪说:
“连家伙也不要,都当了船钱,留在船上了?”
岸上的脚夫们呵呵笑了。柳眉儿以为这群傻老爷们儿笑话自己,有意再亮出身手镇一镇他们,一拧身子就往船上蹿,谁料这软泥地吃不上劲儿,足尖一用力劲儿泄去一半,可是身子已经腾起,离着船板还有两尺远就落下来,眼瞧着要落到水里去。他心里一慌,刚要呼喊师父,那船板居然“刷”地过来跑到他脚下,使他正落在上边。抬头一瞧,正瞧着师父下巴的乱胡茬子,师父见他跳不上船来,顺手用铁枪当篙竿一撑,船板迎上来,刚好接住了他。这时,岸上的脚夫们大声叫起好来,他们虽没见师父的能耐,但师父这股子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就够服人的!
师徒俩下船上岸,来到天津卫。天津卫可是个大地方。那时行旅不便,河北一带闭塞的乡民,心里就有两个大地方,一是北京城,一是天津卫。靠着一些见过世面的人传说,印象中,京城里住着皇上太后,一二三品头顶花翎的大官,宫墙高得鸟儿都飞不过去;天津卫住的净是黄毛蓝眼的洋人,还有黄金多得比黄土还多的大买卖人,吃穿讲究,满街都是大铺子。今儿,柳眉儿随师父打城北估衣街上一走,这天津卫可比他听的和想的还要大得多,花哨得多,阔气得多。说那临街铺子里干奇百怪的东西见也没见过,单是门脸那些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幌子,就叫他一双大眼不够用的。从大街两旁的饭铺里还冒出各种香味,争着抢着往他鼻眼儿钻,可惜他只有两个鼻眼儿,来不及分出每一种勾馋虫,引口水的香味儿。
虽说柳眉儿是乡下孩子,头次进城,又是来到天津卫这个花花世界,但他没一点怵劲,心气儿反倒挺高。自打师父说要带他下一趟卫,卖武赚钱,他就憋足劲儿要到这大地方显显威风。此时,他瞧着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全是不中用的废物。有的太胖,一身累赘肉,大概都是整天卧在酒海肉山里,不活动,蹲膘儿,身子重得离不开地面,只要他晃几下,保管他们蒙头转向;还有的太瘦,甭说他发一掌,苍蝇也能把他们撞倒。总之这大地方,玩意儿多,专糟害人。再有那些不胖不瘦的,一看就知身架子没功夫。他心想,别看我和师父旧衣破裤,身上没一样像样的东西。只要把功夫往外一使,嘿嘿,嘿嘿……
师徒二人来到东北城角。这地界,真豁亮。城角正对着河口,几条河远远流来,汇成一条又宽又急的大河。河上的桅杆像高梁地的高粱秆子那么密。这边的空场子上,挤着许多小摊,卖吃的、用的、穿的,还有修理雨伞、锅盆、眼镜、烟袋、帽翅,以及缝衣和补鞋的。靠城根的河沟子边,还有些撂地摆摊的,算卦、卖药、鬻字、剃头拔牙变戏法,再有便是打把式卖艺的了。柳眉儿到几处卖武艺的一看,嘴一撇,更想马上就喊两声:“看呀,真本事的在这儿哪!”耍一套拳脚和刀枪,显示显示。尤其他想亲眼看着自己最钦佩的师父在这里惊人。
柳眉儿见左边古柳下有块场地,空空的,只有一个人蹲在那儿,一条胳膊从头顶弯向后背,将手从领口伸出去,像在抓痒捉跳蚤。柳眉儿奇怪,左右都摆满小摊,为啥这里没人,难道专为他们师徒预备的。他对师父说:“咱就在这打个场子吧!”说着过去对那个人说:“哎,劳驾闪开点儿,我们在这儿练练。”
这人一抬头,吓了柳眉儿一跳。倒不是模样长得多么狰狞,而是一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青巴脸上,一双小眼睛里射出的凶光,就像碎玻璃碴闪出的,尖利刺人。要是叫一般十二三岁的孩子看见,保管吓尿了裤。但柳眉儿哪是一般孩子,凭着自小练武,身上有功夫,更有武功盖世的师父在身边,没他怕的。
瘦子拿眼瞅着柳眉儿,伸向后背的手抽出来,又撩开前襟抓肚皮,分明没把柳眉儿当回事。柳眉儿走上一步才要说知,师父一旁早全瞧在眼里。拦住柳眉儿,对这瘦子抱着拳拱拱手说:“这位大哥借点光给我们爷儿俩。我们好歹练练,赚几个子儿,还得填肚子呢。您听,这肚子直叫呢!”说完朝瘦于又呵呵笑。谁料这瘦子听了,并不动,反对师父说:“我肚子也叫,也指着在这地界赚两个钱。”然后扭头看别处,根本不搭理师父了。
柳眉儿恼起来,师父却对这瘦子说:“这么办吧,你把这地界先借我们用用。只要我们赚了钱,分你一份,我们吃饱,也不叫你饿着成吧!”
那瘦子尖利的目光把师父从上到下打量两遍,冷冷地说:“这还是句话。”站起来,级拉着鞋,走到柳树底下蹲着去。
柳眉儿说:“师父,您干吗对他这么客气?不给他点样子瞧瞧。”
师父忽然板着脸对柳眉儿说:“临出来时,我怎么嘱咐的你?天津这地界不比咱乡下,成帮结伙,藏龙卧虎。咱是到这弄口饭吃,不是招事惹麻烦来的。你别小看这瘦子,从他眼睛看,身上功夫还不错。”
柳眉儿见师父不高兴,不敢多嘴,心里却很不服气。心想师父怎么进了天津就见傻?在乡下,方圆百里,练功夫的人不少,谁对师父都恭恭敬敬。连前年从德州来的戏班子,那个扮蒋平和刘利华的武丑刘九奎,跟斗翻得让人叫绝,出手像闪电那么快,同师父交一交手,没过几招,就说:“可着德州那一片,没见过这种身手。”今儿师父居然说这瘦子有本事,怪!瞧他那无赖相,和前村那个小无赖孙三多像!
这时,师父拿着铁枪走了一大圈,就用枪尖在黄土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圈儿。然后把枪往地上一剁,脱下外边的褂子往枪上一挂,不用吆喝,立时有些看热闹的人就围上了。柳眉儿见这么多人围上来,高兴起来。师父叫他练一套,他应了“好”,立即跳到场子中央,干净利索打了一套形意拳。他师父所传的拳法,尤为注重形体姿态,举手投足,如同写字的钩撇点捺,翩然有致,比戏台上武生打得还好看。柳眉儿初次在外乡当众演拳,要好的心很盛,打得颇卖力气,每一拳,都送到头,不肯半点疏懒。打完这套拳,收式站稳,立刻招来四周一片喝彩声。轮到他师父耍了一趟单刀,那一招一式,真比画得还好看。刀光人影,上下翻飞,里外包裹,一会儿刀光裹人影,一会儿人影裹刀光,周围看热闹的人的喝好声已是不住地叫喊。叫喊声招来更多的人,人多喊声愈发大。柳眉儿忽见刚才那瘦子仍旧蹲在那里,根本不抬头看。似乎只等着分钱呢!不觉一股气涌上心头,心想我们师徒卖力气,你想白拿,哪有这好事,等着瞧吧!
天津卫到底是大地方,会看玩意儿。人们见师父耍过刀,不等他张口,就往场子里扔钱,柳眉儿忙摘下瓜皮小帽。师父不住向四周看客道谢。待柳眉儿把地上的铜子拾净,居然煌煌盖住帽里。这时,忽然一只手重重撂在柳眉儿的肩上,说:“小子,咱们可说好赚了钱大伙儿分。你们别像放屁,放完了就算完了!”原来那瘦子站在面前,神气分外凶。
柳眉儿早跟瘦子伛气,见他反来找上自己,就要反唇争辩,师父忙抢上来说:“这位兄弟,我们乡下人讲实的,说话不能不算,你看着拿,剩下的归我爷儿俩,只要给我爷儿俩留下买几个烧饼的钱就行。”
瘦子哈哈一笑。手一撩,“啪”地把瓜皮帽打上半空,帽子里的铜子也闪闪发光飞上去,又哗哗落在地上。“这几个臭子儿还不够你七爷塞牙缝的呢!再说,你七爷还有一帮兄弟,打昨儿晌午就没吃饭,你看怎么办?”说着,从圈外走进几个青衣皂褂的汉子,高矮胖瘦都有,有的把小辫盘在顶上,有的垂在脖子后边,个个模样都不善。
柳眉儿没见过这阵势,师父可是听说过,这些都是天津卫出名的土混儿,绝对不能招惹的,便强压着胸中的火气,脸上掬着笑说:“这位大爷,您先别生气,我们是静海那边人,头次下卫,这里的规矩全不懂得,有哪点冒犯您,您自管说,怎么说我怎么做。”师父已经改口称“你”为“您”了。
瘦子听了,结冰似的一张脸,没有半点开冻的意思,冷言道:“我一看就知道你俩是一对土鳖!但你们为嘛不先打听这块地皮是谁的?是你黄七把——黄七爷的!你不但不问明白了,来了就先撵我,还拿着枪尖在我的地皮上乱画圈。这就是往我脸上画。成心戳我的脸吧!好!你不说怎么办吗?你们俩先趴下,伸出舌头给我把这土地上画的线舔去!”
这几句横竖不说理的话,就把师父的火全勾了出来,忍不住说:“您这不是想糟蹋我们爷儿俩?”也分明显出不服气的样子。
这活刚说出来,瘦子便叫道:“好啊,就凭你这架子花,也想在天津卫的码头上站住脚,今儿给你开开眼!”说着两手抓住左右襟向两边“刷”地一扯,先把外边的青布褂子扯下来,露出一件白洋绸小褂。他把两手往后一背,两脚已经摆个“丁”字,拿出打架的架势。要看现在这股神气,可跟刚才蹲在那里抓跳蚤的无赖相全然不一样了。师父要教训他一下子,脸一沉,拱拱手,说:“请吧!”侧过身子两臂自相用力一撞,加倍显出精神来。瘦子并不先动手,而是倒背双手,拿话激师父:“你有种,就先来!”师父气了,猛然一箭步跨上去,瘦子还不动劲,师父的手刚刚够到瘦子的前胸,这一招柳眉儿看得真切,叫作“黑虎掏心”。动作雄美而凌厉,快如迅风。眼瞧着瘦子要吃亏,这一手只要掏上,至少连皮带肉要抓下来一块。可是瘦子一晃身子,两个人影立即混在一起,嘭!不知谁撞了谁,一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柳眉儿一看,呀,摔在地上的竟是师父!瘦子居然还倒背着手,大模大样站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在闲逛大街。瘦子那一伙人可大喊大叫,为瘦子喝彩助威。
只见师父在地上双膝往上屈,膝盖几乎顶着下巴,只翻一个身,脸朝上,腿就松下来,再一蹬,不再动劲儿。待柳眉儿扑上去,师父的鼻孔和嘴角都溢出鲜血,紧闭着眼,竟然断了气!柳眉儿不明白以师父这高超的武艺,何以刚过一招就丧了命。瘦子始终倒背着手,他怎么将师父打死的?肯定暗下了毒手!柳眉儿跳起来大叫:“瘦鬼!你使唤暗器害死我师父,我和你决一雌雄!”
瘦子干笑两声说:“你师父那点样子活,还用得着使唤家伙。你没瞧我捆着两只手,他就完了?”
柳眉儿听他辱没师父的武艺,比害死师父更令他愤怒。他叫声:“接招,瘦鬼!”漂漂亮亮给瘦子当胸一拳,瘦子把胸一挺,拳结结实实打在瘦子胸口上,跟着第二拳、第三拳……连珠炮一般打去,他把胸中的怒火泄在瘦子身上。
他只顾打,也没见瘦子倒下。捶了一阵,耳边只听瘦子的声音:“我让了你七七四十九拳,该叫你尝我这‘阎王腿’了!”
忽然柳眉儿觉得一阵风,也觉得一团影子从左边扑来,但,这决不是瘦子打来的,瘦子在对面,这劲来自左面。是不是瘦子那帮人从旁下手?没等看清,他的腰被一股力量托起,整个身子也托起来,又好像落在什么高高的、又软又硬的东西上。跟着就一下子离开原处,身子像鸟儿一样快速飞去。他并不感到哪儿挨了一下,也不疼,定神瞧,只见自己早和瘦子及那群人飞快分开。瘦子朝他叫着:“追,别叫他们跑了!”这时,他才明白有人救他。在瘦子朝他下手前的一瞬,把他抄起来扛在肩上救出来。是谁?谁有这样奇异超绝的本领。他觉得这人轻功极好,力量奇大。他耳边只有风响,眼前一片虚影掠过,如同腾云驾雾,悬空飞行一般。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要把我弄到哪儿去?我要为师父报仇!我不想活,我要拼命!”柳眉儿在这人的肩上叫着。
任他怎么叫,怎么闹,怎么恳求,这人也不理他。他就用力挣脱,待他闹得厉害,这人在他腋下戳一下,只觉浑身酸麻,没力量喊叫了,只好任这人扛着走。走了许久,不知这人往何处一跃,他眼前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只闻得一股浓重的腥味。原来,是一只小渔船的船舱。他被放下来,船里黑暗,一时看不清救他的人的模样,黑乎乎只当是一个大汉子。他又叫起来:“你放我回去,我不能撇下师父。”那人怔了一下,忽然扑上来把他按倒,将一团布塞进他口中,又用根精麻绳把他的双手双脚全部绑上。虽然他有功夫,但在这人手里没半点用途。刚一动招,给那人随手化解,跟个没功夫的普通人一样。
这人捆好他,撩开舱帘就走了。他真不知这人是救他还是害他了。如果救他,把他弄到这里反要捆他干什么?莫非是个人贩子,还是在乡里就听说过,天津卫专门有挖孩子的眼珠和心肝给洋人去做洋药的。他不能等死,要死不如和师父一块死。他想到师父刚才惨死的情景,和多年来养他成人,传授武功的种种亲切往事,就决不能在这儿像要活宰的牲口一样被人捆着。他叫都叫不出来,挥拳也丝毫挥舞不动。急得他胸中有团火乱撞,一下子撞上脑袋,登时脑袋一热,眼一黑,就没有知觉了。
二
这屋子好静。柳眉儿醒来时,真像死而复生那样。他睁开眼,先看见黄黄的松木的房檩和草笆,闪着稻草皮亮光的平光光的土墙,糊着白毛边纸的窗子。窗子给一根树枝子支着,一缕暖烘烘的阳光射进来,正晒着他的脸颊。他的脸又热又舒服。看这房子,他真以为又回到老家,回到师父那房子。师父那房子却没有这么整洁干净。这是哪儿?一下子他想到昏倒之前所有的事。这事却像相隔半个月那么远,又像在眼前一样死死压在他心上。他翻身坐起来,只见一个庄稼人打扮、四十来岁的汉子坐在他对面,抽着烟袋瞅着他,见他醒来就深深吐一口气,不再瞅他,啪啪磕了烟灰,又往里装烟丝。
“你是谁?”柳眉儿问他。
这人轻淡地说:“救命恩人,你不认得?”
柳眉儿见这人眉目清浅,面色发黄,双手纤细,身子也不健壮,不像救他的大汉。他哪有那么大力气把他扛起来如飞一般地行走?他在船舱见过的大汉也不像这样。可是他在黑乎乎的船舱里并没有看清楚呀……这人瞥他一眼,这一眼仿佛把他的疑惑看穿便说:“你不信我这相貌平常的人,有能耐把你救出来?这我可就知道你的眼力一般了。怪不得我那师兄……不,你那师父死在黄七把的手里呢!”
“你这是什么话?”柳眉儿顿时说,“别看你救了我,我并不谢你。你把我扛来,叫我把师父撇下。在这儿,你还对我师父不敬,别怪我用话伤你!”
“小子,我挺喜欢你的脾气。咱爷儿俩把话挑明,如果我和你师父没交情,也不会把你弄到这儿来。”
“怎么,你认识我师父?我不信。这是什么地方?你叫什么?”
“你问我叫什么?先不能告诉你。你问这是什么地方,离你家可不算近。你家在天津卫南边静海县的双堂,我这儿在天津卫西边霸县的煎茶铺。我怎不认得你师父?你师父姓于,名叫宝鼎,属虎,腊月祭灶那天生臼,对不对?他太极、武当、少林各派功夫无所不知,十八般兵器——矛、锤、弓、弩、铣、鞭、锏、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枪、拐,无所不通。招招都有根有据,有本有源,静海人称他是‘万宝箱’,对不对?”
“不错!”柳眉儿听人用称赞的口气,把他师父的本事说得如此齐全,煞是高兴。
这人见柳眉儿得意的表情,不可捉摸地淡淡一笑,接着说:“这些事许多人都知道,不算什么。我说你和你师父的私事。你师父中年丧妻,膝下无子。七年前,你6岁,静海县发大水,夜里你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倒。你全家——你爹你娘和两个妹妹都给淹死了。当时,你娘把你放在一个瓦缸里,但水流太急,瓦缸被冲翻,你师父站在自家房顶上见了,冒死泅水救了你。他怜惜你无家可归,孤单可怜,就收你为徒,实为养父。你师徒就和亲父子一样无异……”
柳眉儿听了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我怎么能撇下师父……你到底是谁?你要真是师父的朋友,就该带我去找师父,把他的尸首埋了,再为他报仇。”
这人忽然站起来说:“你随我来。”就带着柳眉儿走出屋子,穿过一片田地,走上草深石多的山坡,绕过一座破败不堪、断了香火的土地庙,走进一片静静的松树林子。一路上这人没和柳眉儿说一个字儿。一棵参天的大松树下,他指着一堆青草和松枝说:“你和他见一面吧,咱就在这儿把他埋了。”
柳眉儿忙扒开青草和松树枝,下面正是师父的尸体。柳眉儿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不能复生的师父不放。那人连劝带拉,总算把他拉开。然后将旁边的一些松枝搬开,那里早掘好一个土坑,他把师父埋了。
柳眉儿跪在坟前说:“待我把那瘦鬼宰了,再给师父祭坟来!”
那人在一旁鞠三个躬说:“师兄,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叫侄儿亲自给你报了这仇。”
柳眉儿听了一怔,忽问他:“我两次听你称师父为师兄,我怎么不知道师父有你这个师兄弟。”
这人道:“不知道的事,未必没有。”
“你说,你什么时候与我师父做师兄弟的。”
这人道:“你想知道,我未必想告诉你。”
柳眉儿看这人的神情,不可捉摸,又似乎不可怀疑。他想了想又问:“你既然和我师父是师兄弟,那天见我师父失手,为啥不出手相救?”
这人说:“我迟了一步。我看见时,你师父正遭毒手,谁知他才过了一招就失手了!”
“那你为啥不为师父报仇?”
这人瞅了他两眼,说:“你哪里懂得……这我将来会告诉你的。你说吧,你想不想为你师父报仇?”
柳眉儿说:“当下就去?”
这人摇摇头:“谈何容易,你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你?”
“那是瘦鬼使了暗器!”柳眉儿说。
“谁说的?你看见的吗?”
“那么,凭我师父的本事,他哪里是对手?”
这人又瞅了瞅柳眉儿带着孩子气的小脸,叹了口气说:“孩子,你是你师父的义子,也就是我的义子。我不能看你去送死,那黄七把武功你还未必能看懂。天下不是歹人就没本事,也不是自己敬重的人就能耐顶强。你要是真心为你师父报仇,就跟我练三年。三年后我保你打败黄七把,不然你只能是给你师父的冤魂做伴罢了。你想想,我听你的……”
这人把利害都一清二楚摆在柳眉儿面前。柳眉儿冷静一想,自知不是那瘦子的对手,便说:“你先告我,你的称呼,你怎么和我师父为师兄弟的,我不能对你没称呼。”
这人说:“等你为师父报了仇,我再告诉你我和你师父的关系。我名叫管万斤,你称不称师叔都行。”
柳眉儿:“你保我打死仇人?”
管万斤点头不语。
柳眉儿双腿一屈,扑通跪下,叫道:“师叔!”
管万斤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吟片刻,忽然用十分强硬的口气说:“别看我和你师父是师兄弟,传法可不一样,你必须按我的法子练,错一点也不行!”
柳眉儿练武向来不怕苦,却没想到师叔用这种奇怪的教法。
三
管万斤的办法很简单,每天就练三样。早上在墙上挂一叠四寸厚的毛头纸,叫柳眉儿一拳拳往上打,直打到中午;晌后就在地上挖一个半尺深小坑,叫柳眉儿站在坑里往地面上跳;晚上让柳眉儿端一个瓦盆,绕着圈儿在院里走,胳膊必须伸直,不准打弯儿。
开始柳眉儿觉得新鲜,三个月后就有点腻烦了。那叠毛头纸表层打破后,就打里边一张,毛头纸愈少就愈接近墙皮,打起来也就稍稍硬一些,不如开始时像打棉褥子那样舒服。晌后跳坑,每天师叔拿块碎碗片儿把坑底刮下一层土,刮得很薄,虽然不显,三个月过去,土坑已有二尺深了。夜晚端盆,每隔一个月换一个大一号的,现在已是养金鱼的大瓦盆了。
但柳眉儿一边练,一边心想自己师父就不这么教武艺,上手就是一招一式,练得蛮有兴趣,也能学到像样的武艺。这么练,哪叫练武?
一年过去。柳眉儿把墙上的毛头纸打得不剩一张,天天打墙,打肿了手,师叔就用药汤给他泡洗;这时,他脚下的土坑已有四尺多深,由于一天天加深,蹦上来并不觉难。至于端盆,早换成缸了。他虽然觉得自己力气增大,却不认为师叔教了什么真本事。也怕这样下去把师父原先教的功夫都荒废了,夜间便偷偷拿着刀到松林里师父坟前,练习当年师父教的套路和招数。若是忘了这些,将来与瘦鬼交手靠什么?
一天他问管万斤:“师叔啥时教我点真功夫?”
管万斤没搭话。其实,柳眉儿天天夜里跑到松林里练武,他都看见了,也明白这小子心里怎么想的。
柳眉儿见师叔不答,暗想多半这师叔只有些力气,没什么真本事吧,要不师父怎么一直没提过他呢?再说那天他见师父被害为啥不肯与黄七把较量一番。往好处想,大概这师叔怕死不敢去,也怕自己送死,就用学武的办法把自己困住三年,消磨自己复仇的欲望。想到这儿,他真想逃掉,到天津去找瘦鬼,哪怕死在仇人手下,也不苟且偷生。于是,练功也就松懈下来。有时假装肚子和胳膊疼就不练了,暗地里却照样去松树林子偷练过去学到的那些刀招拳法。
管万斤当然都知道。
这一天傍晚,柳眉儿无心练功,端着缸转两圈,放下来,坐在缸沿上,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个精瘦老头。庄稼人打扮,却斜背着一个小包袱,说是来拜访管万斤的。师叔拿眼瞅一下这老头,便笑了,请老头坐在当院的木头墩子上,中间的石板桌上放了烟茶。两人扯了扯客气话,老头叫柳眉儿拿两块干净平整的砖来。柳眉儿不知要砖干啥,拿来递给老头,就借着他们说话,溜出去又到松林里练武。天黑时回来,只见师叔与那老头仍面对面坐着,却一句话不说,也不动劲。他挺奇怪,走过去一瞧,原来各伸出右手,互相对着手掌,手掌中间夹着那两块砖,臂肘支在石板桌面上。柳眉儿不明白这是干什么?比武?他从没见过这么比武的!两人都在暗用劲,时间很长了,师叔微闭双眼,表情虽然平静,月光下,太阳穴上青筋鼓胀,已经渗出汗来,闪闪发亮;这老头儿微瞥眉尖,一缕山羊胡须微微有些抖颤。柳眉儿感到他们身上都有股山崩海涌般的力量凝聚在各自的右手上。稍有疏忽,就会肝破胆裂,骨折筋断。他屏声敛息,不敢动一动。忽听一阵沙沙响,原来老头儿这边的砖块已经开裂,一些碎渣粉末纷纷撒下。在石板桌上落了一层。柳眉儿惊异得很。师叔说:“请收掌力!”
两人同时撤掌。师叔这边砖块完好,老头一边已经粉碎。老头拱拱手说:“管师父的内力,中原一带无敌手。老汉服了,一生的修炼到此为止了。”
管万斤忙说:“老师父更有万钧之力,已经传到晚辈身上,晚辈深愧不如。”
老头儿直摇头,仿佛很悲伤,径自告别走了。
柳眉儿平生头一次看到这惊心动魄的本领。这一比,自己那些拳脚不是好比女人绣花那样,都是一些花样?他觉得师叔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把自己完完全全笼罩起来。从此他一声不吭,按照师叔的嘱咐练功,但师叔仍旧没教他什么拳脚招数。三年过去,他却能够像打棉门帘一样打墙了,能够从一丈多深的土坑轻轻一纵就飞上来,还能端着一口刚刚能抱住的大水缸,装满水,一端就离开地面,不费劲地在院里绕着走三圈,这时,师叔脸上才露出一点明亮的笑意。
四
在埋下师父整整三年那天,师叔领着柳眉儿到松林里给师父行了礼,就带他去天津给师父报仇去了。爷俩划船下卫,就像当年和师父一同进津差不多。所不同的,不仅仅这次是含恨报仇来的,另外上一次他对自己的功夫很自信,一心要惊动天津卫;这次反而暗暗嘀咕,他不知跟着师叔这样练了三年,倒是有些本事,但打起来到底顶不顶用?
他俩到了东北城根,拿眼一瞅,那瘦鬼还在那里,正和一个提鸟笼子的大肚子站着聊天。柳眉儿一见他,仇恨顿起,就要上去打。师叔抓住他胳膊说:“别急,他已经在你手里了!”然后俯在柳眉儿耳边说了些话,随后又叮嘱两句:“你小心他那膝盖砸你小肚子底下,那是男人的要害处。你师父就叫他这么磕死的。这便是他说的‘阎王腿’!你跟他动上手,别忘了听我的招唤!”
柳眉儿恍然大悟,师父还真是死在功夫上。他把师叔的话又思量一遍,便扯着嗓子叫道:“练把式的在这儿呢!今儿就练一套,不看这辈子可看不着了!”
这一喊,立时就有闲人围上来。
柳眉儿把三年前在这里耍过的一套形意拳重演一遍。有人喝彩,有人朝他扔钱。忽然一个瘦子从人圈钻进来,这真比下食钓鱼还灵,果然是那瘦鬼黄七把。瘦人不易变样,还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但柳眉儿大变样子。当年只是13岁的孩子,现在16岁,样子像十八九强壮的后生。黄七把一点也没认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胆小的都溜了,谁不怕黄七把!
黄七把指着柳眉儿说:“小子,你知道这块地是谁家的吗?”
“黄家的坟地。”柳眉儿说。
黄七把小眼一翻,说:“好小子,朝我来的?好,算你有点胆子,可你的功夫不行。你这套拳谁教的?要是上台演戏还差不离儿!”
柳眉儿说:“凭你这副骨头架子,也敢糟蹋我的拳法。你敢试试?”
黄七把又像当年那样把胸一挺,想硬硬接柳眉儿一拳。柳眉儿只听师叔的声音:“打墙!”就一拳打去,真像在师叔家打墙皮那样,嘭!但这一下比打墙容易多了。自己没料到这瘦子这样不禁打,像箩筐一样轻飘飘飞出去,掉到六七尺远的地方。柳眉儿自己也给这一拳惊呆了,没想到师叔这一手如此厉害!
周围的人“噢”的一声。但没人敢喝好。
瘦子给这一拳打急了。当众栽了面子,胸口像塞一团火,辣辣地疼。他翻身起来,“刷”地把外边的褂子扯下来,露出那件白洋绸小褂,一双脚还是丁字样摆着,双手还是倒背着。一切都是当年那架势。然后朝柳眉儿说:“来,进招吧!”
柳眉儿心里记着师叔的叮嘱,看了看瘦子那双要了师父命的“阎王腿”,没有先进招,而是围着瘦子转了两转,不知如何下手。瘦子得意极了,叫着:“傻小子,你的手没了?”
柳眉儿转到瘦子背后,只听师叔叫:“端缸!”
柳眉儿习惯地一伸双手,正搭在瘦子的双肩上,稍一用劲,就把瘦子端起来。瘦子背着身子,“阎王腿”使不上,两只脚往回钩。柳眉儿的大拇指用上力,把他撅起来,肚皮朝天,叫他胳膊大腿都用不上,也回不了头。瘦子便叫起来:“你是谁?报个名儿有话好说!”分明有哀求的意思。
柳眉儿不吭声,端着他绕着圈儿走。
黄七把说:“你到底要干吗?”
柳眉儿一看周围这些人,这几棵古柳,登时想起师父被这人打死的惨状,不由自主地当众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怎样发大水,师父怎样救他,收养他,怎样到天津卖武遇上这黄七把,受他屈辱,又怎样给他用“阎王腿”害死。边说边流泪,真情感动了众人,有人带头一叫:“摔死他!”立时就有不少人应声叫起来:“摔!摔!摔!”
柳眉儿说到愤慨之情不可遏制的时候,手上的劲便不知不觉地用在这瘦子身上了。
忽然一阵喝呼,周围的人一哄而散。黄七把这帮人来了,对柳眉儿叫道:“把七爷放下来!”
柳眉儿只把瘦子往地上一撂,并没用多少劲,他就气绝了,实际上端在半空中就已经完了。那帮人“呼啦”一下把柳眉儿围起来,要捉他见官。柳眉儿刚要动,只听师叔叫道:“走!眉儿!”
柳眉儿给入团团围住,不觉说:“怎么走?”
师叔的声音:“跳坑!”
柳眉儿不自主腾身跃起,这可比在师叔家跳坑轻松多了。那坑有一丈多深,一人才多高?一纵身就从包围中飞出,跳到外边,脚一沾地,后背就让师叔用手掌一托,又像当年那样飞也似的去了。
他俩站在船板上,船行水上。柳眉儿问师叔:“我始终不明白,你本领这么大,为啥当初您不上手结果了黄七把?”
师叔笑道:“为了成全你。”
柳眉儿这才明白师叔的一番苦心,不由得屈下腿来给恩师跪下。一边说:“您现在该告诉我,您和我师父何时成的师兄弟……”
他等着管万斤答应,却不得回答,不由得抬头一瞧,管万斤不见了,船板上,舱内空空无有。四外寂寥得很,流水无声,两岸朦朦胧胧罩着一片发亮的白雾,只有长嘴“水呱呱”在雾里飞来飞去,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