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天津卫的民园球场好比穷光蛋的家。一块黄土地,两个破球门,外边一道围墙,四角留四个口儿,没有门,也算门,踢球看球,出入随便。如果把围墙拆了,球门拔去,简直就是块荒地。别瞧它这份穷相,在40年代天津卫的球场中,还排老大。
这儿是英租界,又叫英国地。外国人好踢球;各国侨民、驻军、水兵,常常一伙乙伙到这里来,美国兵的营盘离这儿也近,闲时也来。外国人自恃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不把看上去弱小的中国人当回事。但往往他们会出乎意料地败在此地中国人的球队“十一友”的脚下。
这“十一友”,都是群千力气活儿的棒小伙子,家在球场左近,每每工余,就聚在这里过一过脚瘾。人并不止十一个,由于赛球时规定上场必须十一人,所以叫作“十一友”,表示知己朋友,一个心气儿。他们打小在这里一起玩要长大,相互要好,配合极熟,个个练就漂亮的脚下功夫。这中间有哥儿俩姓孟,瞧他俩踢球不比看李万春的猴戏差。不单踢得巧,又骁勇无比。大概球迷们把他俩的姓儿听差了音,都叫“大猛”和“二猛”。当他哥儿俩凭着花哨又扎实的脚底功夫戏耍那些大个子外国人时,四周观战助阵的中国人便扯着嗓子起劲叫好,仿佛把平曰在租界里受洋人那些窝囊气,在这喊叫声中,也痛快地发泄出来了。
球场四边没有看台可坐。逢到这种球赛,边线外边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卖风糕、药糖、爆肚儿、杨村糕干和炸豆腐的,都把车儿、挑儿、架儿弄进去,一时热闹非凡。但是,哪怕球场里闹翻天,围墙一角,却有一位老者,好像聋子,充耳不闻,面壁而立,聚精会神地打拳。别看他不向球场抛一眼,人们却常常把目光丢向他那边。到这球场来练拳习武的人并不少,为嘛偏偏他这么惹眼?
二
单看他的相貌就卓然不群。
六十大几的岁数,背不驼,颈挺腰直,板子一样硬朗。一件爽利的灰布长衫套在他瘦小的身上,翻过来的袖口露出雪白里子,乌靴净袜,黑白分明,干净利索。瘦巴脸儿,圆框眼镜,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像年轻人那样亮堂有神。下巴蓄着一缕胡须,捋得顺顺溜溜。有时,打过拳,身子热了,脱下外边的长衫搭在胳膊上,身上只穿一件对襟的“什锦白”褂子,白衣映衬红润润的脸,好比白云托着红日。谁见过这么爽健透亮的小老头儿?更惹人注目的是,他的拳法隔路。打起拳来,身子好比一只鸟儿,两条胳膊像老鹰翅膀,缓缓扇动,一起一落,柔里带刚,好像拍着翅膀,翱翔太空一般;忽儿又耸肩缩颈,仿佛要袭击奔突在地上的走兽,真是又美又带劲!这叫哪路拳法?有位眼界开阔的人说,这叫“鹰拳”,又叫“鹰爪掌”。别瞧他动作柔美,碰上就不得了。不信,看他的手——五指钩曲,真像一双鹰爪子,手背士筋络外突,似有奇力。若非内功深厚的人,甭想练这套拳。鹰拳,又是渊源何处?人说少林拳中有龙虎豹蛇鹤五种拳式,这鹰拳是否从鸟拳里演化出来的,还是像40年前的义和拳,属于旁门左道的独家拳术?
对谁好奇就琢磨谁。有些人在老者练拳时,站在一旁搭讪,想探问其中究竟,老者却逢人不理。他两个月前才到这儿打拳的,天天准时。若非清晨,就是下晌。来到这儿打一趟拳便走,从来不拿眼睛瞧人。好怪僻!可是高人都有点怪脾气。这位老者是打哪儿来的呢?谁也不认识他,问谁去?
有个叫锡五的小子,常在球场闲逛。他家里有钱,不用做事,闲得慌,家门口守着球场,没事就来玩玩。好喜拳脚,却没长性,杂七杂八的朋友一大群。朋友多,耳朵灵,天底下的事,无论好坏他都知道。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到这老者的来历。
据说这老者是河东陈家沟人。以前天天在海河边打拳,功夫出奇,人说他一口气儿能把杨树尖上的老鹞窝吹飞了。别以为这话悬了,还有人说“亲眼见过”呢!
如果再听听。他从海河边挪到这儿打拳的缘故,那真成了传奇小说了!
陈家沟有个船夫,名叫滕黑子,在南运河使船,性子愚鲁,有些蛮力。前年行船到静海,为点屁事和一群汉子打起来,虽然力大,以一对十,渐渐不支,眼看就要吃亏。幸巧旁边一条船的艄公来帮他,只拿一根篙竿,就像用草棍拨弄蚂蚁似的,轻描淡写便把那群汉子赶跑。滕黑子认准这艄公是位异人,要向艄公拜师求艺,艄公不允,他就面对艄公的船,在泛着碱花的河滩上跪了三天三夜,直把膝盖跪进泥里。艄公受了感动,把他带走。一年后,滕黑子回到陈家沟,继续使船,兼给怡和洋行运货。五百斤的大麻包放在一丈长的条凳上,滕黑子练的是形意门中的蹦拳。俗活讲“太极四年不伤身,形意一年打死人”。他得了真传!从此,大伙一捧,滕黑子气儿也粗了,居然当众说出狂语来:
“在海河边打拳那老头来了,也管叫他走着来,爬着回去。”
这话立即像一阵风吹到鹰拳老者耳朵眼儿里。有人就挑唆老者去杀杀滕黑于威风。这位挑唆者不过想看看两雄相斗,谁更厉害。但老者只是笑,不肯去。滕黑子知道了,以为老者惧怕他,无形中好似自己的本事又长出三分。河东陈家沟就成了他的天下,走路时两条膀子像黑熊那样支楞开,步于都往横里迈。厉害的人,愈不讲理气儿愈顺,日子一久,便不免生出几分霸气来。天津城有名的青帮头子袁文会知道了,竟然要亲自登门邀请滕黑子入会,壮壮帮会声威。陈家沟人听了个个害怕,倘若滕黑子加入帮会,一面为虎作低,一面如虎添翼,就成当地的一害了!可是,滕黑子要和袁文会勾手,谁能拦住?
这当口,一天傍黑,那鹰拳老者穿得千干净净,只身到他家串门,进去不多时候,滕黑子把老者客客气气送出门来。转天一早,滕黑子家居然空了,据说天亮前滕黑子把家搬到船上划走了,划向哪里,没人知道。
滕黑子离家出走的事,肯定与鹰拳老者有关。但是,老者用嘛法叫这个不可一世的滕黑子乖乖离去的?显然露出了真玩意儿,把滕黑子镇住降服。但谁也没瞧见,只是揣摩。武林高手的真功夫是不轻易叫凡人瞧见的。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这事一传开,老者声名大震,登门求教者不绝。老者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也不去海河边打拳了。日子一久,又怕搁软身子,就躲到英国地来练。
——锡五的话向来有虚有实,人们不信也信。
说法能改变看法。于是这老者在人们眼里顿时变得神奇莫测。人们不时瞧他一眼,是巴望看到他露出一手什么飞檐走壁、捏铁成泥、刀枪不入的绝招来。谁知,时过不久,这种奇想居然真的得到满足啦!
三
六月初,天热起来。民园球场忽然来了二十多个外国大兵。蓝眼、红脸、黑胡子,嘛样都有,全像水牛一般强壮。其中一个又高又黑,下巴满是打卷儿的胡子,远看像口大黑水缸。他们骑车,双手不扶车把,怀里抱着啤酒、罐头、拳套、足球,连喊带叫进了球场的西南门。一进门,双脚一扬,屁股一抬,从车上跳下来,车子自个儿照旧往前走,然后乱七八糟砸在一起。他们把东西往地上一放,跑进球场一通乱踢,直踢得大汗淋漓,便找块阴凉地,横躺竖卧,打开酒和罐头,胡吃海塞,野性撒尽。便把车子提起来,往大**边一塞,一窝蜂走了。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伙外国兵,既不像当地的英国兵,也不像是营盘那边来的“大老美”;有人说这是德租界那边来的德国兵,电有人说是从海外来的,临时上岸歇假的荷兰水兵。
这伙外国兵天天来。一天,“十一友”也来练球,两边语言不通,用手一比画就明白,马上开赛。外国兵人高马大,能冲能撞,脚头也猛,但脚下的功夫却不如“十一友”。今天孟家哥儿俩都来了。大猛打中锋,二猛打左边,哥儿俩三传两递,球儿神出鬼没,上半场一连往外国兵大门里踢进三个。那时候踢球更讲究个人的能耐。大猛在禁区里,就像赵子龙在长坂坡前曹军中厮杀,如入无人之境。几个外国大兵都守不住他,眼看球儿在眼前滚来滚去,脚头沾也沾不上。那个大胡子外国兵动了火气,朝大猛那小腿的迎面骨狠踢一脚。“咔嚓”一响,大猛立时栽倒地上,翻了两个滚儿便昏了过去。
二猛和“十一友”的哥们儿冲上去就要和这大胡子干仗。当时租界里有条规矩,中国人只要对外国人一动手,不管有没有理,伤不伤人,抓起来就拘禁三十天。那天,锡五在场外看球,见到这情景,赶忙跑进场把二猛他们拦住,说:
“这里不是和洋人打架的地界。别吃了亏再吃官司,你们的大猛还昏着呢,还不赶快抬走看大夫去!”
“十一友”中有人说:
“锡五这话是向着咱哥们儿的。咱们先把人抬走,明天再来算账!”
大家面对着这伙踢伤人而依旧气势汹汹的外国人,强咽下一口恶气,把大猛抬回家。二猛借辆三轮车,飞一般蹬到南营门,把正骨的圣手苏小千请来。
苏小千舒筋正骨的本事,滓门第一。混混儿们打架折了胳膊,武生翻跟斗不小心把脑袋戳进胸膛里,练把式的人失误拧了大筋,都来找他。如果摔断了骨头,叫哪位“蒙古大夫”接错了位,他能砸开重来。但苏小千一捏大猛的腿,眉头皱起一个核桃似的肉疙瘩。他说:
“这条腿断了!咱可有话在先,接上也得短一节。以后好了,干点别的还行,甭想再踢球了!”
“那不瘸了吗?”二猛急得大叫一声。
苏小千没言语。
“十一友”的几个球员以为苏小千用这话挤着他们多出钱。这群棒小伙子掉着泪对苏小千说:
“苏大夫,只要您给大猛接好这条腿,我们哥儿几个倾家**产都干!”
没想到,苏小千一听,骤然变色,口气又冷又硬:
“干吗?你们以为我姓苏的拿着人家的断腿讹钱吗?我还没那份德性!告明白你们,这腿不单断了,中间的骨头全都碎成渣子。算我姓苏的没能耐接好这条腿,你们另请高明吧!快把我送回去!”
小伙子们这才知道错怪了苏小千,忙向苏小千赔不是,说好话,又沏茶,又去买烟。很快就买来一盒“红锡包”。
苏小干烟茶不动,把大猛的腿接好,分文不要,任那小伙子强塞软求也不肯接,只叫人把他用车拉回去。
大概苏小千天天和骨头打交道,身上也有几分骨气。大猛的腿废了!苏小千没办法,老天爷也没办法了!
二猛一夜没睡,眼瞧着哥哥那条叫人踢折的腿,上下牙磨得咯咯响,叫人听了心寒,吓得屋里的老鼠一夜也没敢出窝儿。
第二天,二猛和“十一友”抱着球去民园球场,正巧那伙外国兵又在那里踢球。他们脸上没挂样子,就要与外国兵赛球。
这伙外国兵见他们当中没有大猛,显得挺高兴。球赛开始,“十一友”的球员们,无论谁得到球,都传给二猛,二猛带着球直奔仇人——那个大胡子的外国兵而去。大胡子一时没弄明白,这小伙子为嘛这样做,在足球场上,球员得到球都要尽量闪开对方,哪有带球去找对方的道理?他哪里知道,这小伙子与昨天被踢坏的小伙子是哥儿俩!
大胡子见二猛上来,就迎上去封堵和争抢,二猛只在他眼前遛来遛去,不时来个“过档”,把球从他两腿中间穿过,就是不叫他得到球,也不把球带走。二猛拿出真本事,赢来场外一些喝彩声,人们却不知二猛的用意。不会儿,大胡子给遛得蒙头转向,他又使出昨天的故技,朝二猛小腿踢来,二猛早有防备,闪过去了。大胡子依旧得不到球,急得大叫起来。这当儿,他见球滚到了面前,赶紧使劲往前一伸脚,球却没了,人失去重心,“哧溜”一声滑倒在地,就在这一刹那,二猛把球勾到脚下,照准大胡子的脸,使足劲儿“啪”的一脚,登时踢个满脸花!大胡子捂着脸,爬了几下才爬起来。手一放开,破鼻子破脸,吐口唾沫,还带出两颗牙来!
球场立时乱了。外国兵把二猛围起来就要动手。“十一友”的弟兄们都爭着拌在二猛前面。这时那大胡子大吼一嗓子,上了野性。他脱下背心,露出一身结实邦硬、又黑又红的肌肉,当胸一片乱草似的浓密而打卷的毛,胳膊上刺着一个“锚”的图案。还真是水兵!水兵力大,人也蛮。他用背心把脸颊嘴角的血污抹了两下,叫人拿来两副皮拳手套。自己戴上一副,发红的眼睛一直怒冲冲盯着二猛。拳套戴好,他把另一副递给二猛,示意要比拳决斗。
二猛拿过拳套往地上一扔,脸上的神气毫不示弱,并且带着一股依然没有完全发泄出来的怒气。看来两人有场恶斗。四外,“十一友”的球员、外国兵和一些看球观众,已经围了一大圈。锡五也夹在中间。中国人都恨不得二猛给这蛮横的大胡子点厉害瞧!但这大胡子比二猛高一头,二猛是对手吗?
大胡子右拳护胸,左拳向二猛点了两下,是种试探和挑衅。二猛看准大胡子半边脸,一拳猛捣过去。没料到,外国人的拳术自有高明之处。大胡子用左拳把二猛的来拳一压,跟着护胸的右拳干脆有力地打在二猛的脸颊上,二猛脑袋“嗡”地一响,眼前冒金星,整个身子竟给打得扭向一边。要不是他身子壮,这一拳早趴在地上。他脑子还清楚,努力使自己稳住,扭身一看,占了便宜的大胡子正得意地向自己挥拳挑战。他感到脸上火辣辣,不知是挨了一拳的恼羞之感,还是心里的火气蹿上来。
他不顾一切冲上去,硬朝大胡子一口气打了七八拳。别看这大胡子人高马大,身子笨重,躲闪极快。他把二猛这些只有力气没有路数的拳头,有的隔开,有的闪过,没挨一下。二猛只顾没头没脑地蛮打,没有防备对方,忽然,只觉得胸膛一热,腿一软,几乎向后栽倒,不知谁的手在后边撑住他的腰。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要吐,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原来他胸口挨了大胡子闪电般一下左直拳。他再想扑上去,却感觉身上没力气了!大胡子神气起来,挤眉使眼向他挑逗,他又气急恼火,又力不从心,略略有些迟疑。他不会外国人的拳术,不是对手!那群外国兵见此状哄然大笑,哄笑声刺激着二猛,他两胳膊发抖,脸发烧。
不行!他还要打!四围的中国人可就为这不怕死的小伙子捏把汗了!
这时,锡五上来拍拍二猛的肩头说:
“算了吧,二猛,你不懂洋拳,净挨揍!忍气饶人祸自消。”
谁想这话没给二猛泄火,反倒添火。二猛将锡五往旁边一推,“刷”地把外边的粗布小褂,带着一排疙瘩襻儿从中扯开,脱下来一扔,赤着臂膀,嘴里骂出一声:
“今儿跟这王八蛋拼了!”
锡五无可奈何退到外边。在他眼里,二猛纯粹是送死了!
二猛刚要上前,忽见眼前站着一个人,干瘦矮小,一件灰布长衫,却背朝他,面朝着那大胡子。他竟然不知道,这人是嘛时候站在自己身前的?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他是谁?
他上前扭脸看看这人面孔,清瘤容貌,一缕白须,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这不是天天在围墙根儿练拳那老头吗?他来干吗?只见这乎素面无表情的老者,此刻却笑吟吟指一指那大胡子,又指一指他自己,怎么,难道他要替二猛挨几拳,那怎么成?
二猛想拉开老者,没料到这老者好像一棵在地下扎了根的大树,扯两下纹丝不动。二猛正纳闷,那大胡子带着几分睥睨神气,摇摇晃晃、漫不经心走到老者面前,说了两句谁也不懂的外国语,意思大概是:“你这身老骨头不想要了?”
跟着用左拳头戏弄般地点了点老者的右肩,他并不想打,不过想把这不知轻重的老头吓走罢了。就这时,神不知,鬼不觉这拳头已经被老者的右手抓住。这老者嘛时候抬起手来,谁也没瞧见。站在人群中谙通武艺的人,一见这老者出招神速,便知今天有场干载难逢的好戏看。
更稀奇的是,那大胡子的拳头怎么也收不回去了。老者又细又黄的手指,像鹰爪抓着兔子,紧紧罩在大胡子的拳套上。皮面的拳套又滑又软又大,怎么捏得住?大胡子用力往回扯了两下,老者的掌心仿佛有股强大吸力,把他的拳头牢牢吸住,动弹不得。大胡子怒了,挥起右拳打老者,老者却从容地用手里捏着的拳头去挡,大胡子的左拳反都打在自己的左胳膊上。
这景象叫四周的人看呆了,也叫二猛看呆了。
大胡子硬来不行,便面带窘意对老者说了句话,可能是句软活,因为口气十分轻柔。老者不搭理他,捏着他的拳头也不撒开,只笑吟吟瞧着他,这笑,就像充足的酣睡后醒来的笑。
一个机灵的外国兵上来,给大胡子解拳套,好使大胡子的手从拳套里抽出来。就在这时,老者突然手一甩,好像用手轰赶苍蝇那么轻松又飞快地甩一下,把大胡子的拳头甩开,并使大胡子的身子不能自禁地转了多半个圈儿。老者乘机转身拉着二猛往人圈外边走,一边说:
“老几位,劳驾闪开点儿,让我们出去!”
围观的人闪开一个口儿,老者带着二猛走出去,人圈里只剩下大胡子一人,两眼发直站着,一动不动,半天说不出话来。几个外国兵上来对他说话,他也不理,好像傻了一样。过一会儿,他忽然一声大叫,抱着左拳头一头栽在地上,满地打滚,“呀呀”叫个不停,直滚了一身黄土。外国兵们弄不住他,便一齐上去,像杀猪那样把他按住,摘下他的左拳套,众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只手竟像煮烂了的鸡爪子一样变了形。手骨头全给捏碎!外国兵这才想起那老者,但老者早不见了,二猛不见了,“十一友”也都不见了。这些外国兵瞧着大胡子不成样的手,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拳套好端端,却隔着拳套捏碎手骨,这在海外,恐怕连听也没听说过吧!
四
自打民园球场出了这桩事,一阵子场内冷落。踢球的少,练武的也少了。租界的巡捕局到处寻找那位鹰拳老者。他们费了牛劲,只找到几个“十一友”的球员,无人知道老者姓甚名谁,家在何方,连二猛也不知道。从此谁都没见过这位奇罕的老者。想起这人,就像随风而来、乘风而去一般。
过一年光景,锡五去逛城北的北大关,肚子饿了,忽然想到这里的耳朵眼炸糕松脆好吃,便钻进耳朵眼胡同去买炸糕,只见迎面走来一位矮小老人,红颜白须,戴副镜子,硬朗朗挺着腰板,手托一张油乎乎的纸,上边放两个刚刚炸出锅、鲜黄冒油的炸糕。锡五就在和这老者一进一出、相错而过的当口,觉得这老者好面熟。锡五为人散漫,脑子不笨,他马上想起这老者是谁,转身追上去,叫住老者,客气几句过后,非要拜这老者为师不可。这老者灼灼目光从眼镜片后边射出,直问他:
“你怎么认得我?”
“我在英国地的民园球场见您把一个洋兵的拳头捏碎了。我略通些武艺,知道您身上的功夫,是独家本领。为了向您拜师求艺,我到处找您,跑了一年冤枉腿,今儿总算把您找着了!您无论如何也要收我做徒弟,弟子心诚,情愿给您家先挑三年水。”
老者看他片刻,忽然板着脸说:
“你认错人了,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没去过租界呢!”
“老人家——”锡五说,“您是正经人,怎好骗我?我亲眼见过您。您在英国地的民园球场练了两个月,我天天站在远处看您练拳,哪能认错人?您是不是信不过我?”
老者听罢,又瞅瞅他,脸上微微挂点窘意,改了口认真地说:
“我实话对你说,武术有真假。假的强身健体,练练无妨;真的伤人害命,心不正,反成了邪术。故此我这点玩意儿,向来不传人。我一辈子没使它伤过人,原想把它带进棺材,谁知到老反伤了人。这是给事情挤到那儿,不能不露一手。不过想叫毛子们知道,咱中国人也有绝活罢了!小伙子,我这点玩意儿没教你,心里的话可全都告诉你了。你记着照样有用……”
“老人家……”锡五还想软磨硬泡。
“我该说的都说了,再说就是废话了!”
老者说完,扭过身,手托着炸糕,顷刻走进北大关乱哄哄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