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长春宫的朝花和落日(1 / 1)

“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此为仙境风景之美。”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描写梦中宫殿“太虚幻境”时的景象。他所写的幻境宫殿,不仅“朱栏玉砌”,更有着重重的宫门,从而将所有的殿阁连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而最前面那座宫门上,曹雪芹用了这样的一副对联: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情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显然,在曹雪芹描述的这番奇景,我们暂且可将其假想为神话中的天宫。但仔细思量一下,曹雪芹本就属清朝人氏,他的一生也正好经历了曹家盛极而衰的过程。曹寅一代是曹家的鼎盛时期,曹寅的两个女儿,又都曾被选作王妃。曹家祖孙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之职共达六十余年,从这样的家境可推想,曹雪芹对紫禁城的景貌或许是曾听家人谈论过的。而再细想一下,我国现存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中,也只有紫禁城才有沿中轴线顺次排开的重重宫门。而从文学源于现实而言,难道紫禁城就是《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的现实参照吗?尤其是紫禁城中高雅、清静的女儿王国,也就是常言所说的后宫,即紫禁城中的东西六宫吗?

位于西路的长春宫正是文绣在皇宫的居所。

长春宫画栋雕梁,原本装饰就极其考究。后来又因慈禧太后曾在此居住了长达23年之久,也正因为她居住于此,这位清末政治女强人才被世人称为“西太后”。举世皆知的是,慈禧对生活上的点点滴滴无不有着极高的要求,其中还以喜欢搜罗天下珍奇占为己有为人生乐趣。于是,长春宫在她老人家多年精心的布局和装点下,自然就成了宫中之宫,无比奢华。

如今淑妃文绣能成为这瑰丽堂皇的长春宫新主,可以想象,起初的宫中生活对于文绣而言那是多么满足!

“皇上,臣妾每日在这宫中华服美食真是享尽了富贵。”

“但朕怎么看爱妃的神情好像并不是特别开心?”一日,御花园中两人并肩漫步时,溥仪回身拉起文绣的手问道。

“臣妾虽家中贫寒,但也是名门之后,受书香传家。可现在深居内宫,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在学校听老师讲授学问了。”

“朕真是糊涂,这有何难?”溥仪将文绣轻轻拥入怀中,心中也同时有了初步想法。

没过几日,溥仪就根据文绣的爱好,专为她请来了老师凌若文,教授文绣所热爱的国文和英文,闲暇时间,就由长春宫掌事太监李长庆和近身宫女铃儿陪同她,在紫禁城中到处浏览玩赏。这样一来,皇后婉容就不高兴了,拿这个当成把柄,多次跑到几位太妃面前告淑妃的黑状。

有一日,文绣一时兴起,想走出长春宫完成儿时的梦想,探寻紫禁城中未知的角落。李长庆又模棱两可地提了个议,说是慈宁宫中的花园最是艳丽多姿的。虽说文绣也曾听说过自孝庄、孝惠以后,除了雍正爷的贵妃、乾隆爷的生母孝圣皇后,以后的太后,太妃们都对这座地位尊贵的太后宫心怀敬畏,不敢再在里面居住。所以,慢慢的,这座辉煌的宫殿不但一点点荒芜空寂下来,最终甚至成了宫中没有明文规定的禁地。但是人的好奇心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文绣领着赵长庆和铃儿悄悄地踏进了慈宁宫。她站在废弃了的花园里,面对着没有人再精心打理的、随意、顽强绽放出的繁花,思绪浩渺,似乎眼前的一切,已经被贮存在时间的深处,脑中所能想到的一切往事的影子,都在眼前荒凉的院落中变得空无。慈宁宫从前的繁华到如今的清冷,转换之间也仿佛预示着宫中女子荣辱不定的命运轨迹。长情在手,文绣不禁将气息调到最低,轻奏两曲,祭奠这慈宁宫中流逝的芳魂。

长情为何物呢?原来是淑妃手中心爱的玉笛。此物也是额尔德特氏家传宝物,进宫前夕,五叔华湛亲自赠给她的。家族几经动**,难得华湛还能将它保留住。进宫后,文绣便将此长情视为最珍视的爱物之一。经过宫中乐师的指导,长情显然已遇明主。

但宫中行事,人多眼杂,如若想人不知,除非真的己莫为,一旦让他人抓住你的什么把柄,他们可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或有什么感触,直接就会置你于不义。

文绣的慈宁宫之行终于被皇后婉容知道了,她大做文章,在端康太妃那里告状道:“淑妃不尊祖制,不顾皇家礼仪,不但肆意地在宫中各处行走,还时常不受约束擅闯禁地。”

端康本来就为选妃的事与皇帝有了隔阂,虽然对于文绣这个淑妃的存在从未上心过,但也不想再和皇上加深嫌隙,所以,对于婉容明显的酸劲和无关紧要的指责,端康不打算多听了。

于是,端康安慰婉容道:“淑妃毕竟年纪还小,性格也还活泼,初入宫中难免有些好奇就四处走走,也算不了什么,至于闯禁地这事,皇帝自会论断,皇后你又何必讨这个没趣呢?”

婉容还是不服,准备再辩驳点什么,无奈只听端康又接着讲道:“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比淑妃又要年长几岁,平日里就不要在一些小事上和她计较,将来空落下一个心胸狭窄的名声就不好听了。”又说,“那慈宁宫也算不上什么禁地,先前只是奴才们敬畏里面住过的先主,后又被一些胆小些的胡乱猜测,这些年宫中经费不足,才至于荒芜了些,你要是胆子大点也可进去逛上一圈,那宫里园内的奇花异草才叫稀罕呢!”端康说完,一边摆弄着她的那些珍宝物件,一边慢条斯理地对婉容淡淡一笑,那意思你要再没什么事情的话,就可以走了。

婉容一看这样子,也只得知趣地离开了端康太妃的宫苑,但她不死心,怎么办呢?一计不成另生一计呗。婉容也是个轻易不服输的主,她又打听到淑妃的日常作息,知道文绣时常在心情很好时会随性地哼一两首小曲自娱,于是,她便突然放下姿态向文绣示好。她可是堂堂后宫之主啊,就算文绣心中感觉到有些蹊跷,也不能公然挑明,也不敢不接人家后宫之主抛来的橄榄枝呀!所以,这一后一妃就有了短暂的亲如姐妹般的和睦。在那些日子,宫人发现,只要有淑妃在的地方就一定有皇后。面对这种情景,身为二人丈夫的溥仪,自然很是高兴,表现出了一副喜闻乐见的姿态。这也很正常,天下有哪个男人不想有如此的齐人之福呢?于是,在婉容的刻意低姿态下,溥仪也慢慢对这个样貌不俗的皇后有了一点儿亲近和怜惜。

婉容的苦心孤诣终于换来了机会,她先是寻了个月初的好日子,然后亲自登门到长春宫邀请文绣,前去奉先殿给爱新觉罗列祖列宗供奉香茶,为大清祈福许愿。在森严的奉先殿里,她二人刚开始确实并排磕头、默默祷告。

只见婉容眉目和善,亲切地对文绣说:“妹妹,你看我们二人从没为大清立下半分功劳,却天天山珍海味仆从成群地过着尊贵的生活,还不都是靠了这殿中所供奉的每一位先祖励精图治而来的。”

文绣见皇后这话说得在理,也就回之以礼,简短地答道:“皇后姐姐说得是,皇上也是少不了各位先祖的庇护。”

婉容便又试探着讲:“妹妹与我均已进宫多日,而皇上又最爱在你的长春宫歇息,为何妹妹至今却没有喜兆呢?”

文绣听到这里当然明白皇后言有所指,其实这个事情她自己也有疑惑,一时间文绣心想:不知为什么,皇上每次来长春宫留宿都是先与自己谈天说地,讨论诗词歌赋到彼此都累了时,才在不知不觉中相拥而眠。

看到文绣不言语,婉容又试探着说:“难道妹妹不想有喜事?”

文绣看皇后的话越来越直白,便红着脸娇羞地反问说:“臣妾年纪还小,而近期皇上不也对皇后姐姐您体贴有加吗?”

婉容见势知道不好再多说这个盘桓在自己心中多日的疑虑了,她想:皇上难得去储秀宫,自己也是依了大婚前宫内嬷嬷教使的侍寑之法,使尽了浑身的解数,然而皇上最多也只是温词软语,并无夫妻实质,难道自己当真就比不上这个小小的淑妃?婉容内心咬牙切齿,可表面上不露丝毫,突然将话锋一转,夸赞道:“总听皇上夸妹妹有音乐天赋,不但时常玉笛在手,嗓音更是清亮,歌喉方展就可以让人心思沉静,回归安宁。”

文绣也答:“皇后过奖了,文绣不过是偶尔无事哼两句江南小调罢了,用玉笛长情吹奏,打发深宫寂寥,哪有皇后的钢琴弹得动听?”

于是,婉容又说:“妹妹,你看这奉先殿内供奉着宗牌,肃穆空当,已化为神明的先祖们能不能也听听你的天籁之音?”

文绣没想到皇后竟然有这种想法,吃了一惊,只好委婉提醒道:“皇后真高夸文绣了,只是先祖牌位面前,怎敢无礼喧哗?”

但婉容却假装不知,紧接着又哄劝逼迫说道:“妹妹不要过谦了,不过是轻歌一曲献与先祖,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再说,不是还有我这个皇后在场吗?”看文绣还在犹豫,婉容又趁势说道:“妹妹就给我这个面子吧,说不定先祖被妹妹的歌声打动,不日便会恩赐你我二人喜事,为皇上添下龙子凤女!”

文绣看皇后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再拒绝就有点不近情理了,便只好勉为其难,在奉先殿小声清唱了一曲。

不料奉先殿中歌声绕梁回旋之时,溥仪在孙耀庭的伺奉下,也一脸庄重地进来了。突然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一只见原本站在一旁面带微笑轻打节拍的皇后,远远瞅见溥仪进来,突然换了副委屈的模样,踉踉跄跄地扑到溥仪跟前,哭泣着说:“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她也不给溥仪询问的时间,只是自顾自地又说:“淑妃她依仗着皇上平日里的宠爱,先在这奉先殿众祖之前喧哗,后来不但不听臣妾劝阻,还出言无理地辱骂讥笑臣妾,甚至还在这里唱起歌来侮辱列祖列宗的牌位……”

溥仪听着皇后的诉说,再想想刚才自己确实亲耳听到的歌声,刹那间,他用凌厉的眼神看着没有任何分辩、在一旁呆立着的文绣,溥仪心想:虽说淑妃一向并不是如此没有礼数的人,但今日之事,的确是我亲眼所见,也许是真的宠坏了她,才让她这样毫不自律,我行我素。若此时再不给皇后一个公道和颜面,怕将来后宫是难再有安宁了。想到这里,溥仪狠狠瞪了文绣一眼,当即扶起伤心欲绝的皇后婉容,并亲自将其送回了储秀宫,紧接着,又下旨将淑妃禁足于长春宫内。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本还是童心未泯的文绣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这样的结果,她是想都不曾想过的。不过,幸好溥仪顾念着她,没几天就又恢复了她的出行之便,但从此以后,文绣深知了宫中的人心险恶,她开始谨言慎行,对长春宫的大小事情都学着亲力亲为,不再随便假他人之手,也不再随便相信他人传的那些话。此后,文绣每日清晨也都会准时给皇后给各位老太妃请安问好,关心她们的生活起居。同时,又在溥仪的暗许下,开办了一个学习班专心教授宫女和太监们认字。这些用心的付出为文绣带来了很多的赞赏,同时也让她重新赢得了溥仪的深情回首。

一日,溥仪又来长春宫看望淑妃,在西配殿的书房中,这对不同寻常的夫妻彼此坦然以对,赤诚如故友相见。在倾心交谈中,溥仪将一腔积蓄已久的不满向淑妃诉说了出来:“天下的人都说朕是天之骄子,三岁就荣登大宝,称一国之君。但天下人却不曾想过,朕也是个血肉之躯呀,回想小时候在这深宫中,不管有多孤独害怕,都不能轻易与父母家人相见,那种凄楚又有几人知晓呢?”

文绣见溥仪滔滔不绝,也不打断他。果然,溥仪对着窗外又继续着前面的话说道:“朕一路走来,到了今天仅帝师就有四人,他们个个都是学术精深的世间大儒,朕不敢说能全授全得,但也不曾有负诸位老师的教导,如今学成,却眼看着祖宗的基业要断送在我的手中,此痛此恨该何处消弭?”话未讲完,他已是眼现泪光,情不能胜。

俗话说,意随心转,情由境生,借着这满腔酸楚,溥仪突然提笔写道:

短歌行

看沧海沉舟,月藏天边鱼奔走,热血翻腾,乾坤那般周转。

帷幄在胸,决胜凌云壮志未酬。

恐他日东奔西走,起落跌宕,痴笑人前人后。

羞不提世间夙愿,万般煎熬蜜里调油。何惧霜雪,阶下有诸侯。

然后,溥仪又转向文绣问道:“爱妃,以为此志如何?”

文绣看着桌上墨迹未干的苍劲字迹,随之款款深情地说道:“皇上有此志,是文绣之福,亦是大清万民之福。”

然而溥仪发觉文绣似乎还有话未讲,便揽过她的肩头轻轻说道:“爱妃有话直说,不必多虑。”

文绣这才面色凝重,认真地对溥仪说道:“现如今宫外局势日渐复杂,先不提各党各派气候已成,只说那些手握重兵的军阀就很难应对。容臣妾直言,如今别说这偌大的天下,这北京城,只怕连这小小的紫禁城都不是皇上能左右的了。”

听文绣说完这番话,溥仪真是又心酸又沮丧,他一把将文绣拉进怀中,同时自我安慰道:“只要有心有志,总会有机会的。”说完便抱紧文绣沉思起来。这长春宫的西配殿承禧殿突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片刻后,只见文绣极是柔情地从溥仪的怀抱中抽身,走到了书桌前,无限美好地婉转腰身,重铺新纸,在溥仪的注视下款款题道:

君恩赋

神彩如画,浓墨何以涂尽吾爱江山?奈何乱世多造英雄,固基业边疆危急,拢民心国库亏空,烦我贤才觅无踪,闲臣贼子贪世穷。

满江红,岳君再来帐中,前程交付风起云涌,江山一统指日在襄中。

溥仪反复念了几遍后,便拉着文绣的手认真地说道:“据传在民间有男子先成家再立业的说法,现大婚已过多时,可喜的是爱妃与朕又心意相通,从今往后,该是朕图谋江山基业的时候了。”说完这话,溥仪就昂首阔步地走出了这承载着他志向的“怡情书院”,空留下文绣在长春宫朝花和落日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