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歌德一直追求着“健康清明”的心理状态,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精神教母”施泰因夫人的影响,但很大程度上也是歌德基于本身的责任感。他渴望蜕却青春时代的**,从法兰克福时代的自我中心主义中脱离出来。

“心境清明”成为歌德指导一切行为的信念,他在日记中反复根据这一信念,反省自己的行为,就像一个想证明自己已经完全复原的病人,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把一切努力都详细地记录下来。1778年初,歌德的日记上这样写道:

这星期以来,心境大都能保持纯净、清朗,对自己本身和周围的事情都能确实保持健康明澈的心情。

歌德除了在日记中,不断地提到他为追求“更健康、更清明”的境界所做的努力,还将这种理想的实践,成功地通过文学作品表现出来。

1779年的春季,歌德在魏玛公国领地内的村落中一面监督新兵录用,调查各国道路状况;一面利用空闲,创作《伊菲格尼在陶洛斯》初稿。这部戏剧是他为清明心境而努力的一面镜子,剧中所谓的“全然无秽的灵魂才得清静”完全反映了他当时渴望达到的心境。

从完成《伊菲格尼在陶洛斯》到1786年歌德前往意大利游历的这段时间,尤其是1779年夏天,是歌德心理发展日趋成熟的阶段。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感觉到,他的气质越来越安然淡定。这不仅表现在他“为纯净而努力”创作出的文学作品上,也能从他平时处理公务时,那种安定沉着的情绪态度上看出来。但是,在这期间也发生过一件意外。那是公国内的一次火灾。在这突发事件的处理上,歌德失去了以往的冷静。

6月25日,星期日,晚上阿波利德发生了严重的火灾。我一得到消息,立刻赶到火灾现场,不眠不休地守候在那儿,我的计划、想法和时间分配都乱了脚步。人生无常,祸福不定,将来的人们仍将如此地生存下去。我深深地感谢神,使我不至于在这熊熊烈火中低头。

除了纯净的心态,歌德对于良好完美的秩序也有种不遗余力的推崇,这两者是他每天努力所希望达到的结果。

1780年初,歌德在日记上这样写道:

我积极地工作着——保持客观准确的眼光,希望每日的工作都能顺利地进行……但军事委员会记录室的整备工作,为何费时一年半仍未完成?我渴望自己能如鸽子啄食般有规律地进行并完成工作,我希望一切事情都有日益合理的秩序和彻底、清楚的态度。

9月,歌德写给朋友的信中,更确切地表现了他内心关于秩序的想法:

我所负责的工作,需要投入全部的精神。这责任对我的意义日渐深刻重要,我力图实现它,我希望成为一个与世界伟人并列的人。我要建造我的金字塔,尽可能地让它耸入云霄,高出一切,让一切都在我的睥睨之下,这愿望我没有一刻忘记。我必须及时去做,这些年来我已经在进行了。假如命运不欲成就我,以致于我的金字塔半途而废,我也要使这未完成的塔成为人间的一种壮观。至少要使人们看了,能够惊叹地说:“这塔是个大胆的尝试。”假如我有幸还活着,我的意志将坚持到底,直到成就了整座金字塔才算了事。

很明显,歌德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缺少平衡,以致精神每每陷于纷乱痛苦中。现在,他许下宏愿另辟途径,竭力地保持平衡,使生活安定,有秩序、有目的。他又说:“半生已过,往者已矣。今后,我要像溺水获救的人,将自己置于有益的阳光下。”

歌德既然对生活采取了新的、积极的、建设的态度,他的文艺创作自然也受到了这种力量的影响。在“狂飙运动”时期,歌德的作品和个人的经历是有很大重合的,他所有的作品都是经历的再现。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全书只是被维特的伤感所笼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典型化、观念化的人物。那时歌德认为这些没有必要,他塑造的人物已经栩栩如生地活跃在纸上了,有的光辉耀眼,有的鲜血淋漓。如今,“狂飙突进”的**已日渐远去,歌德由热情的天才转变成冷静的思索者,他对艺术的态度也由主观的变成客观的。从前,诗就是他的生活;现在,文学变成了“生活的解释”,是“真实的抽样”。

这种心境的转变对于他的作品的影响是好是坏呢?这是一个众说纷纭,迄今为止尚无定论的问题。不过,从席勒的话中我们也许能得到一点启示:

歌德根本上是个伟大的自然朴素的诗人,而非滥情的诗人。当他从一个朴素而情感自然流露的诗人,变成思索的诗人时,他天才的星光不免要晦暗了许多,这是脱离了本质的缘故。

虽然有施泰因夫人的开导,歌德自己也努力保持清静平和的心态,但他还是遭遇了痛苦的精神危机。1779年秋天,歌德陪奥古斯都公爵到瑞士旅行,回来之后,他察觉到了自己精神上的矛盾。他觉得自己“日常生活的练达及洞察力日渐增长”,但同时也感觉自己像“被缚住双翼的鹏鸟,无法振翅高飞”。从前,他极欲参与的政事,如今却觉得厌烦,当时他写信向施泰因夫人倾诉:

如果能够脱离政治的倾轧,将全副精神投注到艺术、科学上,也许心情会更加舒畅。

当然,政治的倾轧并没有让歌德放弃文学创作,他在这期间对人性的体验,为数部重要的文学作品奠定了基础。很多作品的构想都在此时形成,如果以酝酿出多少作品而言,这的确是个丰收期。

在歌德此时生活中占有重要分量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自然科学的研究。歌德在监督魏玛矿山开发时,对地质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也曾学习化学和天文学。成就较大的是他对解剖学的研究,他得到一位大学解剖学者的教导,懂得了人体构造,之后从比较解剖学的观念和有机界连续发展的理论方面着眼,研究自然和人类的发展进化。他在第一篇比较解剖学论文《论人类与动物的颌间骨》中阐述了人类原始颌间骨的价值,并指出生物的进化观念。这奠定了这种新兴科学的根基。

这十年虽然是歌德最有成就的时期,但他对政治的倾轧、社会的繁文缛节、小政府的无聊娱乐等现实渐渐感到懊恼,他觉得必须另求新生。同时,束缚他留在魏玛的另一个因素——对施泰因夫人的爱,也逐渐褪色。因此他恳请奥古斯都公爵给予他“不定期的休假”,并准备随时出发前往欧洲各地游历。歌德没有对公爵和施泰因夫人透露这个计划。他结束了在波西米亚温泉的短暂假期后,就不告而别,去开始他一生中最大的盛事——意大利之旅。

9月3日凌晨三时,我悄悄地由魏玛出发,若非不告而别,我可能永远无法成行,我不顾一切地走了,任何事情都不再羁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