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每年十月都会临幸华清宫,杨贵妃的姐妹也会随同前往。杨贵妃有三个姐姐,个个都才貌双全,杨贵妃得宠后,她们也随之富贵起来,分别被封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

前往华清宫时,车马人数众多,队伍五彩缤纷,互相辉映,如百花争艳一般。车队走过,路上不时有遗落下来的钗钿环佩,绮丽芳香弥漫在整条街道上,可谓是当时的一道胜景,百姓每每驻足观看。

不过在诗人杜甫的眼中,这既不是难得一见的盛况,也不是盛世太平的象征,而是统治者荒**无道、奢侈**的表现。天宝之后,玄宗日益耽溺女色而荒废朝政,杨国忠因为杨贵妃的关系把持政事,贪污奢靡,不仅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私下里还和很多贵夫人关系暧昧。杜甫看到浮华下的这种本质,不禁痛心疾首,他将自己的情绪化成讽刺性的诗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为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丽人行》

锦衣、华饰、美食、珍玩,通篇都是金碧辉煌而又珍奇罕见的景物。“蹙金孔雀银麒麟”“珠压腰衱”等字眼写尽了皇亲国戚的珠光宝气,在衣服上用金线绣成孔雀的图案,或是银色的麒麟,在裙腰上缀满了珍珠,发髻上戴的则是翡翠。他们的食物呢?“紫驼之峰出翠釜”“犀箸厌饫久未下”,驼峰、鲜鱼,这样精细难得、寻常百姓见也未见过的食物他们已经吃腻了。宴饮之时,笙乐飘飘,在座的都是身居要职的显贵。除了飘**的杨花和飞来飞去的青鸟,谁还敢正视他们呢?丞相如果怪罪下来,说不定会祸连九族。由此可见当时杨家兄妹那种显赫的声势,何等地令人侧目!

这首诗描绘了杨家姐妹到曲江游玩的情景,完全以写景纪实为主,全篇中没有一个讽刺字眼,但却又处处隐含着讽刺意味。不仅道出了杨氏兄妹得享尊荣与富贵之后的穷奢极欲,还暗含了百姓对他们的不满,最后一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很明白地指出当时杨国忠的飞扬跋扈。

借着《丽人行》,杜甫书写出了天宝年间宫室的华丽以及皇亲国戚的嚣张气焰。这时已接近天宝末年,唐朝的繁荣富庶正迅速地倒向毁灭的边缘,然而统治者不自知,他们不关心民间疾苦,仍然恣意游乐宴饮。除了向百姓征收租税、强服兵役之外,官吏根本不理政事,贪污、冶游、宴会充斥了统治者们的生活,他们无暇顾及人民的温饱和安危,沉溺于腐败的风气、奢靡的生活,浑浑噩噩地享受着这最后一点盛世繁华。

而那些欲以战事胜利邀宠拜侯的将军们丝毫不怜惜士卒,仿佛士卒们为将军的步步高升付出生命的代价是死得其所,他们不断征伐外族,使得原本和平的边境战乱连年。

百姓们不仅要忍受昏昧庸碌的虐政,还要面对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威胁,他们虽有满腹的辛酸和痛苦,却无处可诉。他们的怨气、他们的哭泣声都被埋没在骄奢**逸的风气中,没有人同情他们。

写下《丽人行》之前,杜甫看到过百姓被征调从军的凄苦场面,百姓的哭泣、叹息深深地撼动了这位至情至性的诗人,他痛心地写下人们的无奈和悲愁: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兵车行》

这首诗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马儿嘶叫,车轮辚辚,那些即将出发的战士们把弓箭挂在腰边,他们的父母和妻子都前来送行。因为人马很多,嘈杂而拥挤的人马扬起了尘土,连咸阳桥都淹没在尘埃之中。

这些送行的家属牵着战士们的衣裳,顿足痛哭,哭声悲痛欲绝,响彻云霄。过路的行人询问即将远行的战士,这样凄苦的送别是为什么啊?战士们说是政府征调去服兵役,已经有好几次这样的事了。

这些战士中,有的15岁时就到北方黄河一带防制边患,40岁时又被调到西方川蜀之地去屯田。离开家乡的时候,里正还要为这些年少的战士们裹头巾、穿铠甲,等到他们回来时,头发都已经变白。即便已经老迈,却还不得休息,仍要被调到边地去防守。

在边境与外族作战,伤亡很重,简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然而皇帝开拓边疆的雄心却始终不肯罢休。没听人家说吗?山东有两百多州,那里的千万户村落竟然遍地长满了野草,即使有较为强健的妇女能够拿着锄犁,代男人耕种田地,但庄稼里阡陌不修,已分辨不出东西了。况且这一带的士兵性格坚韧,能耐苦战,将军们自然希望能多征召这样的人,驱迫他们就好像驱赶鸡犬一般。

年长的人虽然时常询问士兵在边境生活如何,可是士兵们怎么敢说出心中的怨恨呢?就拿今年冬天来说,关西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士兵们还来不及喘口气,县官就急迫地索取租税,这些钱从哪里出呢?

照这样的情形看起来,生了男孩子并不是件喜事,倒不如生个女孩子来得好。因为女孩子还可以嫁给近邻的人家,时常可以见面;若是生了儿子,等他长大了,就要被国家征召去当兵或是服劳役,往往一去不回,说不定死后也不得好好安葬。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青海那边自古以来就有数不尽的白骨,没有人收埋。新鬼怨恨自己死得冤枉,旧鬼也跟着一起啼哭,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那荒凉的边地上就有一阵阵啾啾的鬼哭声。

这一幕充满了血泪的画面是杜甫对统治者无声的抗议和呐喊。百姓们的凄惨境况他们熟视无睹,一味奢侈享受,这样的国家还能有什么希望?!

和杜甫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如李白、王维、岑参、孟浩然等,他们也看到了浮华背后的末世之兆,然而李白最后将自己放逐于诗酒山水之间,过着“长醉不复醒”的生活,越来越脱离现实。王维则因政治上的挫折,改变了青年时代积极的人生态度和抱负,后来又因丧妻,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最后他皈依佛教,退隐田园,避开人世纷扰,借山水美景支持余生。孟浩然更是处在退隐和进取的矛盾中,最后终于也踏上避世之途。虽然他们在田园山水间,同样留下了百世赞颂的诗歌,但他们却没有杜甫那样坚韧的毅力和悲悯情怀,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接纳时代的悲剧。

《兵车行》

杜甫的长子宗文生于天宝九年(750年),次子宗武生于天宝十二年(753年)秋。一家数口来到长安,杜甫的负担就更重了,加上连年涝旱相继,关中收成大减,他虽然有些微薄的“桑麻田”,但也无济于事。

秋雨连绵的日子总是让杜甫觉得生活无望,举目泥泞,不能出门,他索性把家门反锁起来,任孩子们不知忧虑地在雨中游戏。

院中的花草都因灌溉过度呈现出衰败的迹象,只有阶下培植的决明子格外茂盛,绿叶满枝,还可以让杜甫看到一点希望。

在这种情形下,杜甫的家人在长安没有住满一年便离开了。杜甫将妻子和孩子们送到奉先(今陕西蒲城)暂居,当时的奉先县令姓杨,或许是他妻子的同族亲戚。杜甫本人仍然回到长安,同时他的舅父在白水(今陕西白水)任职,白水是奉先的邻县,从此杜甫便常常往来于长安、奉先、白水三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