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政策的极端重视和大规模地多样运用,在康、雍、乾三朝是超越过去任何时代的。因为满族本身没有文化,对拥有高度文化的被征服民族,企图用八旗武力镇压民气,事实上证明成绩有限了,企图用程朱道学昏塞民心,事实上又证明收效甚微了,补救八旗武力的逐步朽腐,不得不逐步加强对汉族文化的摧残,代替程朱道学的虚伪寡用,不得不出力奖励考据学派(古文学派,或称西汉学派,或称朴学)的发达。弘历利用考据学作闭塞思想工具,承认考据学派统制文化界,乾、嘉两朝,专家繁多,训诂名物而外,别无思想可言,文化政策,确收颇大的成功。虽然含有思想革命意义的今文学派,当古文学派极盛时代,开始自立旗帜,与古文学派对立,可是撼摇封建制度的作用,却在鸦片战争以后,才表现出来。
(一)康熙时代
满洲入关,竭力收买汉族士大夫,对一般读书人,采取宽大态度。福临时常宣称“明臣不想念明朝,一定不是忠臣”。这不仅给降官们遮盖羞耻,而且在忠臣名义下,可以招诱许多新的降官。康熙初年,满洲统治已渐巩固,凶残面目,也就暴露出来。
归安(浙江吴兴县)富人庄廷鑨撰《明史》,中多指斥清人语。革职归安县知县吴之荣谋起复官职。康熙二年,之荣到刑部告发。其时廷鑨已死,清朝令剖棺戮尸,廷鑨弟廷钺及作序人、参校人、买书人、卖书人、刻字人、地方官(只有将军松魁一人免死)一律处斩,家属男子十六岁以上同死,妻女发极边做奴,先后凡杀七十余人。
这一次惨杀,当是辅政大臣鳌拜等所为(玄烨仅九岁),玄烨亲政以后,知道残杀的功效不如诱骗那样大,因此创立了不少文化上的怀柔政策。
玄烨为要提高自己的智力,学习历代地主的统治经验,求学非常勤勉。五岁读书,到老不休,上自天象、地理、历算、诗文、音乐、法律、战术,下至骑射、书法、医药,蒙古、西域、拉丁文书字母,无不精熟,他是统治者中从古少见的博学者,掌握了丰富的统治法术,足够取得群臣们的敬服。他的文化政策是:
优礼文士——康熙十七年,借修《明史》为名,举行博学弘儒科,取录五十名,各授翰林院官职。二十一年,召内阁、翰林等文官九十三名,入乾清宫饮酒赋诗,又令诸臣陪游钓鱼,诸臣认为稀有的荣幸。玄烨五十岁生辰,不许臣下献珍物,下谕道:“朕专好文学,诸臣能献诗文,朕当收受阅览。”他这样优礼文士,主要是做给全国文士看,诱令专心学习八股和诗文。
提倡理学——玄烨自称八岁就爱读《大学》、《中庸》,一字不肯放过。竭力推崇朱熹,认为儒学的正宗。令李光地等编纂《性理精义》、《朱子大全》等书,颁布全国,企图用理学消灭反满思想。当时程朱派理学家李光地、汤斌、陆陇其等人都大受宠幸。这些人也确表现了正心诚意、竭忠事主等等美德,可是正像别一程朱派理学家吕留良所说:“孔子为什么赞美遗弃原来的主人公子纠,投降仇敌齐桓公的管仲,甚至称为仁者(孔子自己不敢当仁者的名称)呢?这实在是一部《春秋》(《春秋》包含尊王、攘夷两大宗旨)的大道理。因为君臣名分固然重大,但还有比君臣名分更重大的,就是攘(驱逐)夷狄救中国这个大道理。”难道吕留良说得不对吗?那么,凡是降满做官言必孔子的理学家,无非是丧尽廉耻的汉奸罢了。
编书——玄烨招集大批文士,编修《明史》,允许撰稿人报答先朝旧恩,在一定限度内替明朝皇帝说些好话。此外各依学术类别,编纂许多大部书籍,如《康熙字典》(四十二卷)、《历象考成》(四十二卷。天文历算学)、《数理精蕴》(五十三卷,高等算学)、《渊鉴类函》(四百五十卷,类书)、《佩文韵府》(四百四十三卷。作诗典故)、《全唐诗》(九百卷)、《词谱》(四十卷)、《曲谱》(十四卷)、《律吕正义》(五卷。乐理),都是有用的著述。规模尤其巨大的书叫作《古今图书集成》,凡一万卷,明朱棣编《永乐大典》(二万二千九百余卷,书已大部散亡)以后,这是最大的一部类书。
禁毁**书——康熙五十三年上谕:“治天下必先正人心、厚风俗,要正人心、厚风俗,必须崇尚经学,所有小说**词,应严禁销毁。”朝臣遵谕拟定办法道:“凡书坊一切小说**词,严查禁绝,着将版片书籍,一并尽令销毁。违者治罪,印刻者杖、流(充军),市卖者杖、徒(徒刑)。”印刻人处流刑,著书人自然治罪更重。大概正人心、厚风俗以外,主要用意还在防禁汉族义士借小说鼓吹反满。
玄烨的怀柔政策,并不能掩蔽他的残酷性。康熙五十年,发觉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南山集》记载明末桂王由榔事。刑部奏上判决文:戴名世凌迟处死,方孝标(著《滇黔纪闻》,戴名世采入《南山集》)开棺锉尸,戴、方两族男女及作序印刻人,处死刑流刑凡数百人。玄烨假意表示宽大,改判戴名世从宽处斩,免凌迟,方氏族人发黑龙江充军。
(二)雍正时代
胤禛时旗人生活益趋腐化,绿营成为维护政权的实际力量,“满汉”、“华夷”这类名词,更使满洲统治者心惊魄动,掩耳不愿闻,文字狱也就连年发生了。
汪景祺狱——雍正三年,景祺作西征随笔,中有讥刺玄烨诗,又作功臣不可为论,同情年羹尧(辽宁北镇县人,立战功,遭胤禛忌灭族)的功高冤死。胤禛认为大逆不道,判处死刑,亲属发黑龙江充军。
钱名世狱——四年,名世曾作诗称颂大将军年羹尧平西藏功德。发觉革职,发回原籍管束,并书“名教罪人”匾额,令地方官张挂名世居宅大门上。
查嗣庭狱——五年,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出“维民所止”试题,被人告发,说“维”、“止”二字是取雍正斩首的意思。嗣庭死监中,胤禛令锉尸枭首示众。又因汪景祺、查嗣庭都是浙江人,停止浙江乡会试。
谢济世狱——五年,济世注《大学》,讥议程朱,坐斩刑,后免死罚充当苦差。
陆生柟狱——生柟(音南)著《通鉴论》十七篇,有反对君主专制的议论,胤禛认为罪大恶极,处斩刑。
徐骏狱——八年,翰林徐骏上奏章误写“陛下”为“狴(狱)下”,又诗中有“清风不识字,何得乱翻书”句,胤禛认为讥刺满人不识字,大怒,斩徐骏。某次胤禛微服游书市翻阅书籍,微风吹来,书叶上下翻飘不止。一士人忽吟“清风不识字,何得乱翻书”诗句,胤禛怒,杀士人。
以上都是较小的文字狱,死的人虽然冤苦,牵连却还不大。独雍正七年吕留良、曾静一狱,政治意义特别重大,杀戮也特别惨酷。
程朱派理学家浙江人吕留良,康熙时被荐应博学弘儒科,留良誓死拒绝,薙发为僧,著书阐述攘夷大义,不遗余力。康熙二十二年留良死,湖南人曾静读留良书(留良利用八股文评语作宣传),遣弟子张熙至浙访求全书,自此曾静与留良弟子严鸿逵、沈在宽深相结纳。当时川陕总督岳钟琪多立战功,号称名将,曾静写信使张熙往见岳钟琪,陈说华夷区别不可不严,岳飞(钟琪的祖先)被金人(清金同属女真族)害死,子孙应报世仇,劝岳钟琪举兵反满。钟琪召集巡抚西琳,臬司硕色(满人)会审张熙,熙抵死不供。后来钟琪假称愿意起事,立誓表示诚意,张熙才说出主谋人曾静。胤禛得钟琪奏报,大惊,急捕曾静与留良家族、学徒,至京严讯。胤禛发现反满学说的广泛和深入,想出一种巧妙的处置法。对吕留良采厉严态度,剖吕留良、吕葆中(留良子)、严鸿逵棺戮尸枭示,灭吕氏、严氏、沈氏(沈在宽)全族,斩尊信吕氏学说的黄补庵、车鼎丰等若干人,发宁古塔做奴的二十三家。对曾静、张熙采宽大态度,替曾静假造悔罪书,编辑曾静的口供“归仁说”(悔罪书)和胤禛迭次颁布的上谕(驳吕留良学说并竭力说明天下一统、满汉一家,不得妄分中外华夷的道理)成《大义觉迷录》一书,发给全国学校阅览。曾静、张熙免罪释放。
胤禛这种严惩首谋、劝诱悔过的方法,并不见实效。弘历登位,收回《大义觉迷录》,作为禁书,曾静及徒属仍处死刑。
(三)乾隆时代
乾隆是清朝武功全盛时代,造成所谓十全武功的兵力,主要依靠汉族的绿营,如果反满思想渗入绿营将士,满洲统治就有倾覆的危险。因此弘历对文化政策的重视远超玄烨、胤禛两代。
文字狱——弘历吹求文字过失,愈益苛细,如胡中藻督学广西,试题有“乾三爻不象龙说”,弘历指为讥乾隆不像皇帝,中藻凌迟处死。满人鄂昌(鄂尔泰子)作诗,称蒙古为胡儿,弘历指为沾染汉人习气,勒令自杀。彭家屏家藏明末野史数种,段昌绪圈点吴三桂叛清檄文,并处死刑。齐赤若私刻吕留良遗书,事发寸磔死。徐述夔作诗有“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句,弘历指为壶儿即胡儿,剖述夔父子棺戮尸。沈德潜作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句,剖棺锉尸。全祖望作文有“为我讨贼清乾坤”句,“贼”字放在“清”字上,下狱治罪,幸得大学士某解释免死。诸如此类,多不胜举,说明满洲统治者对汉人民族思想的恐怖。
纂修书籍——弘历招集文士经生,大规模纂修各种书籍,如《通鉴辑览》(一百十六卷)、《续通志》(六百四十卷)、《续文献通考》(二百五十卷)、《续通典》(一百四十四卷)、《皇朝通志》(一百二十六卷)、《皇朝文献通考》(三百卷)、《皇朝通典》(一百卷)、《大清会典》(一百卷)、《大清律例》(四十八卷)、《大清一统志》(五百卷)、《医宗金鉴》(九十卷)以及弘历自撰诗文集杂著,约在百种以上,连同玄烨、胤禛所篡诸书,颁示全国,借收思想统一的功效。可是这些官书,多数无人过问,胤禛令各省布政司刊刻木板,准士子呈请刷印,请印的却寥寥极少。弘历改令招募商人,任令印卖,以广流传,除《康熙字典》、《通鉴辑览》、《医宗金鉴》一类常用书外,许多书仍是少人过问。
禁毁书籍——弘历严令地方官吏借购求遗书名义,广搜有关忌讳的野史诗文集,悉数销毁(刊版)查禁。自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七年,据兵部奏报,共毁书二十四次,五百三十八种,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部。弘历还不放心,五十七年,仍严谕遵行,尤着重搜查江西、江苏、浙江等省民间藏书,认为督抚视作等闲事,所以不能禁绝。诸臣怕得罪,连不关重要的书也随意焚毁。
修《四库全书》——乾隆时代考据学派已达全盛的境界,朝廷从来崇尚的理学,渐次失去收服人心的效用。所谓考据学派自然有它学术上的贡献,但脱离现实社会极远,专力论证上古三代的训诂名物,在文字狱盛行时代,确是士大夫明哲保身、避嫌免祸的良法。弘历利用这种学术界新潮流,索性设立四库(经史子集)全书馆,收罗海内著名考据专家,如纪昀、陆锡熊、庄存与、任大椿、邵晋涵、周永年、戴震、朱筠、翁方纲、金榜、王念孙等人,参与校纂,纪昀(总纂官)、戴震(编校经部)、邵晋涵(编校史部)出力尤多。总计存书(合格著作正式入库)三千四百五十七部,七万九千七十卷,存目(认为不合格的著作仅附见书名)六千七百六十六部,九万三千五百五十六卷。
《四库全书》编成后,储藏文渊阁(宫中文华殿后)、文源阁(圆明园)、文津阁(热河行宫)、文溯阁(辽宁沈阳)四处,又在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各藏一部,供士人阅览誊录。江浙是文化发达的地方,也是反满思想浓厚的地方,弘历特立江浙三阁,并谕地方官吏订立阅览章程,奖励领出抄录,广为流传,弘历本意在提倡考据学(供给大量考据材料),无意中却创立了公共图书馆制度。
弘历自述修四库宗旨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大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胥(都)于是乎系(依靠)。”为了适合这个宗旨,第一,审查明末遗书,凡不利满洲统治的一律焚毁;第二,全书中有一部分违碍满洲的,删去数卷或数篇或改定字句;第三,古书中如南宋人斥金,明初人斥元,或删去或改定;第四,凡有碍“世道人心”的诗文,不得列入“四库”;第五,改古书中忌讳字如“夷”字改“彝”字,“狄”字改“敌”字,“虏”字改“卤”字(弘历特谕令不必改字,免得夷、狄、虏等字义更明显)。
弘历编《四库全书》,指示任事诸臣,备极周详,迭次颁谕说明编纂方法,凡有关君臣名分、华夷大义处,一字一句也不放过,像他那样精力卓绝、思虑细密,确是文化史上罕有的苦心人,同时反而也显示汉族民族意识的强固,无法可以消灭。
考据学派盛行,给满族在民族斗争中一个喘息的机会。弘历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机会,防范仍不敢宽纵。《四库》总纂官纪昀曾从容说到江南财力困疲,应该想些救济的办法。弘历大怒叱骂道:“朕看你文学还好,叫你管四库书馆,不过养一个戏子罢了,你怎敢大胆妄谈国事?”
用各样方法,迫令读书人不谈国事,这是清朝文化政策的一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