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晚唐的经济状况(1 / 1)

中国通史简编 范文澜 2483 字 4个月前

自李恒长庆元年至李柷(音祝)天祐四年凡八十七年。在这时期中,宦官独占政权,朝官分立朋党,争夺权位,藩镇重新割据,朝廷力弱,不能像中唐发动大规模征伐。统治阶级对人民剥削,有加无已。依附统治阶级的工商业,继续发展,农民普遍破产,不能生活下去,因而发生全国性的农民起义,迫使唐朝失去经济基础而趋于溃灭。

土地——天宝以后,土地兼并非常剧烈,初唐均田制度完全破坏。元稹长庆末年做同州(陕西大荔县)刺史,曾奏请均田,五代周世宗柴荣据稹文画成均田图,准备均定天下租赋。中唐初到五代末,土地自由兼并,已成确定的制度。大土地所有者,自然是皇室、宦官、将帅、大臣、寺院,一般官僚士人,多属中小地主。崔群知贡举(考试官),妻李氏劝群置庄田,替子孙谋衣食。群笑道:“我有三十所好庄,良田遍天下。”李氏惊奇,群说:“我前年取士三十人,就是我的良田。”崔群清廉著名,不肯置庄田,算作例外。其他官僚多置庄园,江陵附近尤多。韦宙有庄园在江陵城东,积谷七十堆。唐人金石文中记庄田四至,常与邻田犬牙相错,田亩并不很大。土地所有权也经常移转着。唐五经(李忱时人)说当时官僚家不肖子弟有三变,第一变成蝗虫,靠卖田生活;第二变成蠹虫,靠卖书生活;第三变成大虫(虎),靠卖奴婢生活。足见富贵家田产常在转换中。还有些地主,有田卖不出去。如诗人张祜(李忱时人)死后,有田数百亩,十年不耕,每岁缴租钱一万文,求免不得。大地主占有奴隶和部曲(农奴),不完全依赖佃户,中小地主没有佃户,势必田地荒废,变成破落户。

赋税——李忱时代,在晚唐算是盛世。大中七年,度支(掌财政)奏称朝廷岁入钱九百二十五万余缗,内租税五百五十万余缗,酒税八十二万余缗,盐利二百七十八万余缗。李昂时酒税已达一百五十六万缗,经二三十年,不增反减少一半。李适开始税茶,每岁得钱四十万贯,李恒增茶税,每百文加五十文,至少应有六十万贯。李昂、李瀍都增茶税,李昂时长安里巷中开设茶肆,其他都市,当相类似,茶的消费量既广,茶税收入不会比酒税少,何以不列在岁入数内。《唐书》食货志说李忱即位,“茶盐税法益密”,盐利也不应比李豫大历末年减少一半。李瀍时有户约五百万,李忱时更当增加。安史乱后,从没有这样大的数字,依户口与税收(两税)的比率,李忱时代岁入总数,绝不止九百余万缗,不是史书记载错误,就是官吏贪污中饱。

交通与运输工具——由于初唐对外侵略的成功,国内统一封建经济的发展,国内外水陆交通很发达。对外交通海路有南、北二道:南道自广州出口,与波斯(李治龙朔二年立卑路斯为波斯王)、印度、阿拉伯、南洋群岛通航。广州入口商货,陆运越大庾岭,入江西,自赣江入长江至扬州,再由运河入汴(开封)、入黄河、入洛(洛阳)、入渭(长安)。北道自明州(浙江鄞县)出海为南路,自登州(山东蓬莱县)出海为北路。南、北二路与日本、高丽、新罗通航。陆路有五:(一)营州(河北昌黎县)入安东道。(二)夏州(陕西横山县)通大同云中道。(三)中受降城入回鹘道。(四)安西入西域道。(五)安南通天竺道。国内交通有四大干路:(一)自长安凤翔入成都(中唐以来改由郿县经汉中入成都)。(二)自长安沿丹江、汉水至江陵,南入长沙越广西达安南。(三)自长安经洛阳至山东。(四)自长安渡河入太原,出娘子关至范阳,或沿黄河东进转北,沿现在的平汉线达范阳。杜佑《通典》说,东至汴宋,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肴丰美,每店有驴出赁,称为驿驴。南至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州,夹路都有店肆供商旅食宿。

对外贸易北方主要是对突厥、回鹘、吐蕃等国,用丝织品、茶叶交换马匹、皮毛,南方对海外各国用现金交换香料、象牙、珍玩等奢侈品。广州为对外贸易第一港口,特设市舶司经理商务。国内主要都市是扬州、开封、洛阳、长安,其次当推江陵,朝官多在江陵置庄侨居,有住户三十万。

刘晏领度支时,改民运漕米为官运,用船二千艘,每船受米千石。十船为纲,每纲三百人,篙工五十人,自扬州运米达河阴(河南荥泽县),扬州设十所造船场,制造漕船。据阿拉伯人苏莱曼《东游笔记》说,李忱时中国海船特别巨大,波斯湾风浪险恶,只有中国船能航行无阻。阿拉伯东来货物,都装在中国船里。中唐李适时,李皋造战舰,用人力踏两轮,船像快马。轮船也许限在军事上使用,民间不得制造,所以没有流行。

商业——商业在唐朝,一直向上发展,据《唐会要》所记借贷官本的利息率,李渊、李世民时代年息百分之九十八,李隆基开元初年百分之八十四,开元末年,百分之六十,李恒、李瀍时代,百分之四十八。经济愈向上发展,利息率愈向下降落,这说明唐朝商业经济是在逐渐发展中。不过官本只是借给富商豪强,穷人受重利盘剥,并没有得到利率降低的好处。黄巢退出长安,李晔修葺残毁,有定州巨富俗号王酒胡,寓居长安,纳钱三十万贯,助修朱雀门。李晔又重修安国寺,工毕,晔亲到寺设斋,令大臣们扣新钟,打一锤舍钱一千贯。王酒胡半醉进来,直上钟楼,连打一百下,便运钱十万贯入寺。李晔避乱华州,商贾跟去做买卖,两年工夫,征得商税九百万缗。这都说明唐末商业依然发达。李俨想借富户及胡商财产的半数,盐铁转运使高骈说,天下盗贼蜂起,都是为了饥寒,只有富户和胡商还拥护朝廷,不要再激怒他们。这就是富人没有受害的原因。外国商人在中国经营商业,有胡商、蕃贾、波斯商等名目,其中波斯商最富,唐人俗话说不相称为穷波斯,足见波斯商没有穷的。长安人窦某开一旅店,专招待波斯商,每日获钱一缗。李亨时田神功大掠扬州,杀商胡数千人,搜索窖藏,城中地全被发掘。黄巢破广州,杀胡商十二万至二十万人,这虽是夸大的传说,外商在中国的人数却约略可想。

工业——工业有纺织、瓷器、制盐、坑冶、造纸、印刷、造船等。纺织业主要是农村副业。初唐行租庸调法,农民缴纳绢帛,称为户调。中唐改行两税制,农民仍赖绢帛变钱缴税。李恒时钱重物轻,农民负担无形中增加三倍,朝廷允令两税直输布帛。耕织是不可分的农民生产。贞观十三年滁州(安徽滁县)奏称野蚕食檞叶成茧,色绿,凡六千五百七十石。次年滁州收野蚕茧八千三百石。野蚕丝纺织,当从唐朝开始。晚唐定州富豪(定州是唐朝纺织中心,有许多富家)何明远家有绫机五百张,似乎已有手工工厂的萌芽。李昂时夏侯孜着桂管布衫入朝,昂也效孜着桂管布,满朝官员都仿效,桂管布价骤贵,桂管布即木棉布,木棉纺织晚唐时开始发展起来。瓷器是豫章郡特产,开元时充贡品,多制饮茶器具,供贵族使用。李忱时盐禁极严,盐池堤边偷土与卖咸贩私盐都处死刑。贩私盐人的邻居,连坐治罪。亭户私卖盐二石处死刑。盐业工人与统治阶级斗争非常激烈,唐末起义领袖王仙芝、黄巢都是出身私盐贩。与盐利同属重要税收的茶,唐朝还是草茶,没有加工制造。张守珪(开元时人)的仙君山茶园,采茶时雇工百余人,这当然不是制茶工人。坑冶业李纯时每岁采银一万二千两,铜二十六万六千斤,铁二百七万斤,锡五万斤,铅无常数。李忱时,每岁采银二万五千两,铜六十五万五千斤,铅十一万四千斤,锡一万七千斤,铁五十三万二千斤。坑冶业与货币流通额及佛教有密切关系,所以银铜出产都增加一倍以上。煤在初唐,晋州(山西临汾县)一带民间已用作燃料。李世民时云阳县(陕西泾阳县)有石着火,方一丈,白昼如灰,夜间有光,草木投石上就焚焦,一年才停止。这是煤在地下燃烧,当时传为怪异,可见煤还没有普遍使用。江西、四川、皖南、浙东,都产纸进贡,宣州纸尤精美。印刷业晚唐时开始,白居易、元稹诗刻版传诵,流行甚广。纥干泉作《刘弘传》,雕印数千本,寄给朝士。除了上述各种专门工业,各州郡还有数量颇大的手艺工匠。李昂大和三年,南诏破成都,掠出男女百工数万人。自此南诏工巧,与蜀地相等。大和五年,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派人去南诏索还所虏工匠,得放回四千余人。

宗教——李瀍会昌五年,毁官立佛寺四千六百余区,私立寺院四万余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没收良田数千(千字当是错字)万顷,解放奴婢十五万人。财货、田产并入官,取寺屋材料修葺公廨驿舍,铜像、钟磬改铸钱币。奴婢占僧尼半数以上,这是寺院特具的现象。江淮赋敛最重,寺院奴婢江淮人最多,显然为避重税求寺院庇荫。李湛时徐泗观察使王智兴在泗州(安徽盱眙县北,清初县城陷入洪泽湖)置戒坛,广度僧尼,智兴家赀,因此累巨万。有钱人买度牒做僧尼,极贫人投身做奴婢,供僧尼的剥削。李忱兴复佛教,大修寺院,进士孙樵奏称百姓男耕女织,不得温饱,僧尼安居大屋,美衣精食,大抵十户不能养一僧,请停止修寺度僧,使百姓略得休息。李瀍毁寺,李忱兴复,只隔一年,僧尼依旧占有田产和奴婢。佛教以外,大秦(天主教中聂斯脱里派,贞观时波斯僧阿罗本传入中国,称为景教)、祅(波斯拜火教,元魏时传入。贞观初有穆护河录自波斯传祆教入中国)教僧三千余人也被李瀍勒令还俗。贞观时,回教传入中国,李瀍独不禁止,当有原因,惜旧史未曾记载。

户口——晚唐前半期(李忱以前)战争较少,户口逐渐增殖。李恒时代户三百九十四万四千五百九十五,比李纯时代骤增一百四十七万户。衡州(湖南衡阳县)刺史吕温奏称:“本州旧额户一万八千四百七,内堪差科户八千二百五十七。臣到州后,查出隐藏不输税户一万六千七百。以前都被官吏私自赋敛,不纳国税。”衡州如此,他州可知。李渤奏称:“渭南县(陕西渭南县)长源乡旧四百户,今才百余户,阌乡县(河南阌乡县)旧三千户,今才千户。其他州县大概相似。考查原因,完全由于逃户税额摊给邻居,重税压迫,不得不相率逃走。”李纯连年用兵,官吏乘机作奸,所以隐户逃户数量极大。李恒时代逃隐户一部分清查出来,三四年间,户增加半数以上,并不足怪。李昂时户四百九十九万六千七百五十二,李瀍时户四百九十五万五千一百五十一。李忱政治比较良好,户数当在五百万以上。李漼时内战大起,直到唐亡,史不载户数。宋太祖赵匡胤建隆元年,中原只有九十六万户。足见晚唐后期以及五代长期战争给予人民的灾祸,何等的惨酷。

中唐创行各种赋税,搜括民间财物,多数用作军费。晚唐赋税收入,多数供统治阶级奢侈浪费。浪费不会有止境,因之人民穷困也没有止境。最大浪费者当然是皇帝。

李恒、李湛、李瀍诸帝都是荒乱人。李瀍奢侈更甚。漼女同昌公主出嫁韦氏,赐钱五百万缗、第宅一所,门窗都装饰珍宝,井栏、药臼、槽箕、柜筐全用金银制造。其他贵重物品,不可计数。公主死,大烧金银纸钱,韦家人争取纸灰,淘炼金银。殉葬衣物每件一百二十抬,仪仗用锦绣珠玉制成,首尾凡三十里。赐酒百斛、饼四十骆驼,给抬棺人吃。漼思念公主不止,乐工李可及作叹百年舞曲,舞女数百人,发内库珍宝做首饰,帛八百匹做地衣。舞罢,珠玉满地。李俨赏赐乐工伎儿,动辄巨万,库藏空竭。宦官田令孜教俨没收长安两市商贾宝货,输入内库,诉冤人付狱杖杀。

江淮、岭南是财赋出产地区,官吏争往求富。工部尚书郑权家多妾婢,官俸不够用,贿宦官王守澄,得岭南节度使。名士薛保逊作文讥斥当时州县官道:“我送客到灞桥,在旅店休息,见几个似乎像人的东西,试问来历,这些东西居然会说话,说是江淮、岭南的州县官。我真想不到好好人民为什么受这些东西的鞭挞。”

在整个统治阶级残酷剥削之下,人民生活陷入如下的惨境。

李俨时翰林学士卢携奏称去年关东旱灾,自虢州(河南灵宝县)东到海滨,麦才半收,秋稼毫无,冬菜极少,贫家磨蓬子做面,收槐叶做菜,老弱人连这些也得不到,往年遇灾,还能逃入邻境,现在到处饥荒,只好困守等死。州县官征收上供及三司钱(户部、转运、盐铁称三司)督催急迫,动加挞罚,人民拆屋斫树,嫁妻卖子,仅够所由(催租吏卒)酒食费,旧欠依然不了。而且租税以外,还有杂徭,朝廷如不设法,百姓实无生计。恳求暂时停征,等到深春有野菜木芽,桑树生椹,渐有食料,再征租税。卢携这些哀求,朝廷没有人理会他。

李俨时杨行密围攻广陵城(扬州),居民争出珠玉金帛买食物,犀角带一条,得米五升,锦被一条,得糠五升。城中粮竭,米一斗值钱五十缗。草根树皮都吃完,制黏土饼充饥。人民大半饿死。兵士虏人依屠宰猪羊法割卖,残骨鲜血满路。杨行密破城后,城中遗民只数百家,瘦得不像人形。第一富庶的扬州,在战乱中化为荒城。

社会经济遭受大破坏,唐不能不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