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弥娜(1 / 1)

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参议官史丹芬·冯·克里赫新寡的太太,离开了故夫供职的柏林,带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莱茵河流域的这个小城里来。她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苔藓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像野外的牧场,屋子正面粉着白色,板窗老是关得很严。每年一两次,有个园丁来绕一转,开一下门窗,把屋子通通气。随后花园又给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归静寂。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地爬在他那个瞭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巴,跟着人的长大慢慢地达到了墙顶的高度;现在他提着脚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内了。这姿势虽然很不舒服,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着,听着:黄昏将临,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树荫下映着似蓝非蓝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过,他可以老在那儿出神。夜里,种种的香气在花园四周飘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声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叶。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不管怎么疲倦,总得在门外站一忽儿,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然后不胜厌恶地回进他臭秽难闻的卧室。克里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石板缝里生满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就在这儿玩过。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祖父常常来坐在下面抽着烟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给孩子们做弹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地望了一下。正想爬下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阳光直晒到室内;虽然没有一个人影,但屋子仿佛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露着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纳闷。

在饭桌上,父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得难以相信。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闲人,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去上工,一边根据父亲照例夸大的叙述,对那迷人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一阵。随后他忙着工作,把那件事给忘了;直到傍晚将要回家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浮起;他为了好奇,爬上瞭望台,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在夕阳中睡熟了。过了几分钟,他完全忘了为什么爬上来的,只体味着那片和平恬静的境界。这个古怪的位置——摇摇晃晃地站在界石顶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闷人的小路尽头,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音乐在耳边响起来,他听着差不多要睡着了……

他这样地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那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对他望着。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浅灰的金黄头发,个子高大,仪容典雅,懒洋洋地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皮地瞅着他。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母亲背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活脱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母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作声;她可双手掩着嘴巴,好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笑出来。那是一张鲜艳的、又红又白的圆脸;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阔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颏儿很饱满,眉毛细致,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一个圈儿盘在头顶上,露出一个浑圆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总而言之,活像克拉纳赫画上的脸庞。(1)

克利斯朵夫出其不意地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像钉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笑盈盈地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方始惊醒过来,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像鸟的声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马上拔步飞奔,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常难为情,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羞得厉害了。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他就挨着墙根,低着脑袋,差不多连奔带跑地走过,绝不敢回头瞧一眼。同时,他可念念不忘地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阁楼,脱了鞋子,使人听不见脚步声,从天窗里远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虽然明知道除了树巅和屋顶上的烟突以外什么都瞧不见。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正弹到最后一段,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把协奏曲弹完了。弹完以后,他虽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边望,仍不免看见她们的拍手有点儿过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赶紧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过。说他不看见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没有看见,马上回过头来,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样,因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还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见她:远远地看到什么人有点儿像她,就立刻换一条路走。

结果还是她来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鲁意莎得意扬扬地告诉他,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信,是给他的;说着她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开信来,内容正是他怕读到的:

本日下午五时半敬请

光临茶叙,此致

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先生。

约瑟芬·冯·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鲁意莎喊道,“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埋怨她不该与闻跟她不相干的事。

“仆人等着要回音。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尽管赌咒说不去,也是没用,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脸上挺不高兴地开始穿扮,心中可并不讨厌这件意外事儿把他的闹别扭给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乱发蓬松的、在她花园墙顶上伸头探颈的野孩子。她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种勇敢而艰苦的生活引起了兴趣,想跟他谈谈。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地穿着件不称身的常礼服,像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地到了那里。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过一条很长的甬道,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儿脚步声,他被仆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园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迷蒙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个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女儿捧着一册书,克利斯朵夫进去的时候她正在高声朗诵。她们一看见他就很狡狯地互相递了个眼色。

“哎,她们把我认出来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可是很笨拙地行了个礼。

克里赫太太愉快地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想告诉你,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

“哦,她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小姐正阖上书本,很好奇地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母亲指着她说:“这是我的女儿弥娜,她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她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没法生气。可是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他简直不知所措了。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他却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些什么。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过茶来,把话扯开了,才给他解了围。

她很亲热地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捡点心,就得赶紧站起,行礼道谢;而常礼服、硬领、领带,把他紧箍着,使他身子僵直像戴了个甲壳,不敢也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弥娜的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似乎老盯着他的脸、手、动作,和衣服。她们想让他自在一点儿,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尽地和他说话,弥娜好玩地对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使音乐更显得像春天一样地可爱。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流人物惯有的态度,把他夸奖了一番,但她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儿;而过分的恭维出诸一个可爱的人,也是听了舒服的。顽皮的弥娜不作声了,她不胜惊奇地瞧着这个说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们的同情,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弹着,向弥娜微微转过身子,很局促地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地说:“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几晚以前的。那段悠闲沉静的稍快的行板里面,有的是清明高远的印象:群鸟在那里欢唱,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身子,兴奋地握着他的手,非常热情地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登峰造极”的曲子,她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地工作。克里赫太大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尽可以随时来玩,也不必来招呼她们,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地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但她喜欢给人家一点儿印象,本能地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意儿。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起他的母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因为他一厢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凭着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直到仆人来请用晚饭才吃了一惊。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认为大家早晚是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间,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本领,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认为坐上饭桌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爱整洁的弥娜就噘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兴了。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和她们一起坐下,不想动身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母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儿醉意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眯着眼睛(其实那是她的习惯)——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地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弥娜的蓝眼睛,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像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围缭绕,使他迷迷糊糊,差点儿发晕。

两天以后,照着预先的约定,他又到她们家里,教弥娜弹琴。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往往他晚上还要去,不是弹琴,便是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和他见面。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时候,她三十五岁,虽然身心都还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中非常活跃,却毫无遗憾地退隐了。她特别容易抛弃世俗,也许因为浮华的乐趣已经享受够了,觉得她以前的那种日子不能希望永久过下去。她不忘记丈夫,倒不是为了在结缡的几年中对他有过近乎爱那样的感情:她是只要真诚的友谊就足够的;总之,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

她预备一心一意地教养女儿。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可是克里赫太太在爱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对儿女之爱也有了节度。她疼爱弥娜,但把她看得很清楚,决不想遮藏女儿的缺点,正如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幻想一样。极有机智,极通情理,她那百发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间就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她只觉得好玩,可没有半点儿恶意;因为她宽容的气度与喜欢嘲弄的脾气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边笑人家,一边很愿意帮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她一个机会,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她来到本城的初期,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闲解闷的对象。第一是为了他的才具。她虽不是音乐家,但很爱好音乐,懒洋洋地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出神,觉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弹着琴,她坐在炉火旁边做着活计,迷迷糊糊地笑着:手指一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

但她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兴趣。她相当聪明,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她就很好奇地注意它觉醒的过程。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儿童身上格外显得动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地受到她的赏识。但她观察他的时候,还是一样地洞烛幽微,还是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觉得好玩;她也并不把他完全当真(她当真的事情根本不多)。并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脱,他们一家世代都是老实的好人、优秀的音乐家,但多少有点儿疯癫。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虽说宫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无知识,又无教养。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钢琴弹奏,弹完了就走路,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地夸他几句。从祖父死了以后,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儿学问,学点儿立身处世之道,使他将来好好地做个人。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告诉一个朋友,却下不了决心。便是在奥多面前,他也不敢开口,因为刚说了几个字,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变得自然了。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气最受不了的!)——她自动地而且挺温和地给他指出,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着,吃饭、走路、说话应当用什么态度;在趣味与用字的习惯方面所犯的错误,她一桩都不放过;而且她对孩子多疑的自尊心应付得那么轻巧、那么留神,使他没法生气。她也给他受点儿文学教育,表面上好像是不经意的:他的极端的无知,她绝对不以为奇,但一有机会总指出他的错误,简简单单的,若无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错是挺自然的;她并不拿沉闷的书本知识吓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块儿的机会,挑些历史上的,或是德国的,或是外国的诗人的美丽的篇章,教弥娜或克利斯朵夫高声朗诵。她把他当做一个家属的孩子,亲热的态度带点儿保护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觉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着,给他添换新的,打一条毛线围巾,送些穿扮用的小东西,而给的时候又那么亲切,使他能毫不难堪地收下礼物。总之,她对他差不多像慈母一样地处处照顾,事事关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妇女,对一个信托她的孩子都有这种本能,用不着对孩子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为这些温情是专为他个人而发的,便感激到了极点;往往他突然之间有些热情冲动的表现,使克里赫太太尽管看了好笑,心里还是很舒服。

和弥娜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克利斯朵夫去给她上第一课时,前天的回忆和小姑娘的媚眼还使他充满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个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装做大人气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连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说话,偶尔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惊。他寻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其实他并没得罪她,弥娜对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样,就是说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对他笑脸相迎,无非是由于女孩儿卖弄风情的天性,喜欢随便碰到一个人就试试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个丑八怪,她也会这样做一下来解解闷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对这个太容易征服的俘虏,她已经全无兴趣。她把克利斯朵夫很严厉地打量过了,认为他是个又丑又穷又没教养的男孩子,琴弹得很好,可是手脏得厉害,饭桌上拿叉的样子简直要不得,吃鱼的时候还用刀子!所以在她眼里,他一点儿没有可爱之处。她很愿意跟他学琴,甚至也愿意和他玩儿,因为目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她虽然想装做大人,还常常有疯狂的冲动,需要让过剩的快活劲儿发泄一下,而这个快活劲儿,和她母亲的一样,由于在家守丧的关系,更憋闷得慌。但她对克利斯朵夫并不比对一头家畜多关心一点儿。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还会向他挤眉弄眼,那纯粹是由于忘形,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或是单单为了不要忘掉习惯。可是给她这么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会直跳起来。其实她连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里编故事呢。这少女的年龄,正是一个人用愉快而得意的梦境来麻醉自己的年龄。她时时刻刻想着爱情,那种浓厚的兴趣与好奇心,要不是因为她愚昧无知,简直不能说是无邪的了。并且,她以有教养的闺女身份,只知道用结婚的方式去想象爱情。理想中的对象该是哪种人物,始终还没确定。有时她想嫁一个军官,有时想嫁一个伟大的正宗的诗人,像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计划代替旧的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她总看得很认真,信念很坚定。但不论什么理想,只要接触到现实就会立刻退让。因为那种有传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个不甚理想的但比较切实的真正的人物走进了她的圈子,就极容易把她们的梦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弥娜还很安定,很冷静。虽然有个贵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称号使她自豪,骨子里她的思想跟青春期的德国女仆的那一套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但他能够爱她们是多么快活,甚至把她们使他困惑使他有点儿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唯有这样,他才能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的一样。只要听到亲热的一言半语,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至极,有时竟感动得哭了。

他在清静的小客厅里对着桌子坐着,旁边克里赫太太在灯下缝着东西……(弥娜在桌子对面看书,他们一声不出:从半开的花园门里,可以看到小径上的细沙在月光下闪烁,细微的喁语从树巅上传来……)他觉得非常快活,便突然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来,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着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里有没有针;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他的嘴、他的腮帮、他的眼睛贴在她的手上。弥娜从书上抬起眼睛,耸了耸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看着这个扑在她脚下的大孩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摩着他的头,又用她那种慈祥、悦耳,同时又带点儿嘲弄意味的声音说:“嗯,小傻子,嗯,你怎么啦?”

噢!多甜美啊:这声音,这安逸,这宁静,这微妙的气氛,没有叫嚷,没有冲突,没有苦恼,在艰难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间,还有那照着生灵万物的英雄的毫光,念着大诗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亚辈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与爱情的巨潮!……

弥娜把头埋在书里在那儿朗诵,说话的兴奋使她脸上微微有点儿红晕,清脆的声音偶尔把音念糊涂了,读到战士与帝王的谈吐,她故意装出俨然的语调。有时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书本,遇到悲壮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种温柔的、富于性灵的韵味。她平常总喜欢仰在安乐椅里静听,膝上放着永不离身的活计,对着自己的念头微笑,因为在所有的作品里,她老是发现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念,可是过了一会儿只能放弃:他结结巴巴地,跳过句读,好似完全不懂书中的意义,遇到动人的段落连眼泪都要淌出来,没法再念下去。于是他很气恼地把书丢在桌上,引得两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爱她们!他到哪儿都看到她们两人的影子,把她们和莎士比亚与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了。诗人某句隽永的名言,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二十年后,他重读《哀格蒙特》与《罗密欧》(2),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某些诗句总使他想起这些恬静的黄昏、这些快乐的梦,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

他可以几小时地望着她们,晚上,在她们念书的时候,夜里,在**睁着眼睛梦想的时候,白天,在乐队里心不在焉地演奏,对着乐谱架半阖着眼睛出神的时候。他对两人都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温情;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情,他自以为动了爱情。但他不知道爱的是母亲还是女儿。他一本正经地思索了一番,没法挑选。可是他觉得既然非有所抉择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决定之后,他果然发现他爱的真是她。他爱她聪明的眼睛,爱她那副嘴巴张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爱她年轻的美丽的前额,爱她纷披在一边的光滑细腻的头发,爱她带点儿轻咳的,好像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爱她那双柔软的手,爱她大方的举动,和那神秘的灵魂。她坐在他身旁,那么和气地给他解释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快乐得浑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觉得她手指的温暖,脸上有她呼吸的气息,也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地听着,完全没想到书本,也完全没有懂。她发觉他心猿意马,便要他还讲一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就笑着生气了,把他鼻子揿在书里,说这样下去他只能永远做头小驴子。他回答说那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做“她的”小驴子而不给她赶走。她假作刁难,然后又说,虽然他是一头又蠢又坏的小驴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没有一点儿用处,她还是愿意留着他,或许还喜欢他。于是他们俩都笑开了,而他更是快乐极了。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至极,自以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他照旧教她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逼真地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妆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古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有头戴便帽的瓦格纳,还有贝尔凡特的阿波罗(3)。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一把纸扇,上面画着拜罗伊特剧院的全景。(4)书架一共是两格,插的书有鲁布克、蒙森、席勒、于勒·凡纳、蒙丹诸人的作品。(5)墙上挂着《圣母与西施丁》和海高玛作品的大照片(6);周围都镶着蓝的和绿的丝带。另外还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而特别触目的是室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相片,有军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乐队指挥的,有女朋友的,全写着诗句,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间,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钢琴高头,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在那儿飘来**去。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地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地坐上钢琴。她自个儿的时候,喜欢无穷无尽地尽弹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地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她为了报复,便尽量地弹得坏。她有相当的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正像许多德国女子一样。但她也像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应当喜欢,所以她对功课也还用心,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而老师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态度。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她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去的时候,那就糟透了;因为她变得非常多情,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她,正是差得远呢。她为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她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她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她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看他发气,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教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迭连声地咳嗽,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戏,可是她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她的诡计。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地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给她捡起来,他果然很不高兴地照办了。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她觉得这玩意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儿,含嗔带怨地说道:“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地回答,“你自个儿捡罢!”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嘿!这是什么话!”她愤愤地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粗野了。同时他也忍无可忍,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像话了。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地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高气傲,决不肯告诉母亲,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直僵僵地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可是她照旧上课,以后也继续上课,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像个样,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她不是自命为这种人吗?

可是她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像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天色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仍不免探着身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嫩的、透明的、像花瓣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往后一退,她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地静了一忽儿,她重新弹琴,胸部一起一伏,像受到压迫似的,同时又接二连三地弹错音。他可没有发觉:他比她慌得更厉害,太阳穴里跳个不住,什么都听不见。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乱挑了几个错。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中从此完了,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觉得又荒唐又粗俗。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的时候连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礼都忘了。她却并不恨他,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养了;刚才她弹错那么多音,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地对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并不像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现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得意地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快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待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她可不管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说她疯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钩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慢条斯理地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她大声地笑了。母亲轻轻地起来,推开房门,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地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地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罢!快点儿走罢!”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地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禁大为诧异。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地坐上钢琴,简直乖得像个天使。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而极诚心地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承认他说得有理;一有弹错的地方,她自己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用心纠正。克利斯朵夫给她弄得莫名其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不但是弹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她高兴得脸红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从此以后,她为他费心打扮,扎些色调特别雅致的丝带;她笑盈盈地,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厌恶又气恼,同时也觉得心**神驰。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态度很严肃,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他听着不大回答,只觉得局促不安:对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感到惊奇与惶惑。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吗?……她等他再来。——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像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她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她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像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闯,闯来闯去,老是在一个执着的、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在一种无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转,像飞蛾扑火一样。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起来了……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惧。他们都烦躁不安。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地无拘无束了:他们都不出声。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但既然今天爱了她,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

能够发现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以为她瞧不起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忽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一忽儿又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见面的时候。——其实,这些优点和缺点,全是凭空杜撰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专横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恨不得强迫他们。他需要把自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有时还夹着一阵一阵的冲动,都是些暴烈的、暧昧的,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欲念,使他觉得天旋地转。至于弥娜,特别是好奇心重,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只想让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骗自己,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都以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那些小小的谎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这个时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时,或是永恒的几秒钟……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料!……

一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客厅里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他们提到“无穷”“生命”“死亡”。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克利斯朵夫听了,回答说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摇头,“这些不过是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没有一个人理睬你,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那么我呢?”

兴奋的小姑娘猛地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往后一退。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弥娜低着头做活,让针戳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母亲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没向她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急于把前一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可是不成。机会是很好。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在路上躲着弥娜。她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地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去了;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终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阴雨不止。他们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书,打打呵欠,望望窗外;两人都憋闷得慌。四点左右,天开朗了。他们奔进花园,靠着花坛,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地下冒着烟,一缕温暖的水汽在阳光中上升;细小的雨点在草地里发光;潮湿的泥土味与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他们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谁也不望谁,他们想打破沉默,却又下不了决心。一只蜜蜂跌跌撞撞地停在饱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洒了她一身。两人同时笑起来,而一笑之下,他们马上觉得谁也不恼谁了,仍旧是好朋友了;但还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来罢!”

她拉着他奔入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黄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的高地。他们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溜来滑去,湿漉漉的树把枝条向他们身上乱抖。快到坡脊,她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忽儿……等一忽儿……”她轻轻说着,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一半,喘着气;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血流得很快。周围是一片静寂。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一阵细雨从树叶上飘下,声音那么轻灵;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

她对他转过头来,像一道闪电那么快,她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她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上。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自私,自大,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地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的小姑娘,这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他们你怜我爱地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志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忽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跤,一忽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黄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地叫着。他像梦游病者那样地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地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另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长”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像昨天那样地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可她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像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像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像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地重新想起。

他们发现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心中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起来,凭窗遐想,懵懵懂懂的,**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阖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齐在春天的空气中飘**。她又几小时地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地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地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地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