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里到处弥漫着一种衙门气味,当局一直在估计着人们对战争究竟有几分热心。局里,除了少数几个人还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子民,而这个国家是注定要为了与它完全无关的利益而流血,其余则尽是一批堂哉皇哉的政界猛兽,他们脑子里想的不外乎监狱和绞刑架,而他们就靠这些东西来维护他们那横暴的法律。
审讯时,他们带着一副恶意的和颜悦色的神气来对付落在他们掌心的人,每句话到嘴边以前,都先斟酌一番。
“对不起,你又落在我们手里了!”那些制服上缝着黑黄袖章的野兽中间的一个,看见帅克被带到他面前时说,“我们都以为你会改过自新,但是我们想错了。”
帅克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神情是那么泰然自若,以致那些野兽都莫名其妙地呆呆望着他,然后着重地说:“不许再装那副傻相!”
但是他马上又换一种客气的腔调接着说:“你可以相信我们并不愿意把你关起来,而且我敢保证我并不认为你犯了什么重罪。由于你的智力差,你准是被人诱上邪路的。告诉我,帅克先生,是谁引你玩的那套愚蠢的把戏?”
帅克咳嗽了一阵,然后说:“对不起,大人,我不知道您说的那愚蠢的把戏指的是什么。”
“那么,帅克先生,”他假装出一个忠厚长者的口吻说,“照带你来的巡官说,你曾在街角的皇帝宣战告示牌前面招来一大群人,并且嚷‘弗朗茨·约瑟夫万岁!这场战争咱们必然获胜!’来煽动他们。你看,这是不是场愚蠢的把戏?”
“我不能袖手旁观啊,”帅克表白说,一双天真的眼睛紧盯着审判官的脸,“看见他们都在念着皇家告示而没一个露出一点点高兴劲儿的时候,我心里很气愤。没人叫一声好,或者山呼万岁——巡长大人,什么动静也没有,看来真好像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我是九十一联队的老军人,我忍不住了,所以才嚷出那么一声。我想,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您也一定会那么做的。如果打起仗来,就得打赢它,而且,就得对皇帝山呼万岁呀。谁也不能拦住我。”
野兽被帅克说得没话讲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没敢正眼看帅克这个天真无邪的羔羊,赶紧把视线投到公文上,说:“对你这份爱国热忱我充分理解,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别的场合去发挥。你自己明明知道你之所以被巡官带到这儿来,是因为这种爱国表现也许会——实在不免会被大家认作讥讽,而不是出于诚意。”
“当一个人被巡官逮捕了,那是他一辈子非同小可的时刻。”帅克回答说,“可是,如果他甚至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记国家宣了战以后他应该做些什么,我觉得这样的人至少不太可能是个坏蛋吧。”
他们彼此瞠目相视了一阵。
“帅克,滚你的吧!”最后那个摆官架子的家伙说了,“如果你再被逮到这儿来,我就不客气了,可就把你送军事法庭去惩办了。明白吗?”
没等他理会,帅克冷不防扑上前去,亲了他的手说:“愿上帝为您做的一切功德祝福您,随便什么时候您要欢喜来一只纯种的狗,就请光临。我是个狗贩子。”
帅克就这样重获自由,回家去了。
他思索了一下应不应该先到瓶记酒馆去望望。于是,他又去推开不久前便衣警察布里契奈德陪他出去的那扇门。
酒吧间里死一样沉寂。几个主顾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柜台后边坐着女掌柜帕里威兹太太,她漠然呆望着啤酒桶的扳柄。
“喂,我又回来啦,”帅克快活地说,“给咱来一杯啤酒吧。帕里威兹先生哪儿去啦?他也回来了吧?”
帕里威兹太太没回答,却流了泪。她呜咽着,在每个字上都强调出她的不幸,说:“一个……星期……以前……他们……判了他……十年……徒刑!”
“嘿,这可真没想到!”帅克说,“那么他已经坐了七天啦!”
“他多谨慎呀,”帕里威兹太太哭着说,“他自己总是那么说。”
主顾们站起来付了酒账,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屋里就剩下帅克和帕里威兹太太。
“那位布里契奈德先生还到这儿来吗?”帅克问道。
“来过几趟,”女掌柜说,“他总是要一两杯酒,然后问我有谁到过这儿。主顾们坐在这儿谈足球赛,他也偷听。他们一看见他来就只谈足球比赛。”
帅克刚喝完第二杯甜酒,布里契奈德就走进了酒吧间。他很快地用眼睛扫了一下这空****的酒吧间,然后在帅克身旁坐了下来。他要了点儿啤酒,等着帅克开口。
“啊,原来是您呀,”帅克说,随着握起他的手,“我刚才没认出来。我这记性真坏,见一面就忘了。前一回我记得咱们好像是在警察局里见到的。近来公干怎么样?您常到这儿来吗?”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布里契奈德说,“警察局那边告诉我,你是个狗贩子。我很想弄条捕鼠狗,或是一条(左犭右更)狗,要不就是那一类的也成。”
“那好办,”帅克回答说,“您要条纯种的还是杂种的?”
“我想,还是来一条纯种的吧。”布里契奈德回答说。
“您不要条警犬吗?”帅克问道,“就是那种一闻就觉出味儿来,然后把您带到犯案的地点的!”
“我要条(左犭右更)狗,”布里契奈德肯定地说,“一条不咬人的(左犭右更)狗。”
“那么您要一条没牙的(左犭右更)狗吧?”帅克问道。
“我还是来条捕鼠狗吧!”布里契奈德有点儿发窘地表示。他对狗的认识还很肤浅,而且如果不是警察局特别给他这些指示,他根本不会去想到狗的。
但是他接到的指示简单明了,而且紧急。他必须利用帅克贩狗的活动跟他进一步接触。为了这件事,上面授权给他选用助手,也可以动用款项去买狗。
“捕鼠狗有各种尺寸的,”帅克说,“我知道有两条小的、三条大的,这五条您可以通通放在膝头上抚弄。我敢保它们很好。”
“对我也许合适,”布里契奈德说道,“多少钱呀?”
“得看大小啦,”帅克说,“问题就在大小上头。一条捕鼠狗跟一头牛犊不一样。正相反:越小越贵。”
“我想要一条大的看家用。”布里契奈德说,他怕把秘密警察的款项动用得太多了。
“就这么办吧,”帅克说,“大的我卖您五十克朗(1)一条,再大的您就给二十五克朗吧。可是有一件事忘记提了:您是要狗崽子还是要大些的狗?还有,是公狗还是母狗?”
“反正都一样。”布里契奈德回答道,他感觉自己是纠缠到摸不着底细的问题上去了,“你替我预备好,明天晚上七点钟我来取。那时候总可以预备齐了吧?”
“您尽管来吧,没错儿,我准都办好。”帅克干脆回答道,“可是由于眼下这情况,我得请您先预付给我三十克朗。”
“那可以,”布里契奈德说,把钱付给他,“好,咱们为这笔生意干它一杯,我请客。”
他们每人喝了四杯,帅克付了他那份账,就回到他的老女佣摩勒太太那里去了。她看见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是帅克,就大大吃了一惊。
“我以为您得好多好多年以后才能回来呢。”她用惯常的坦率口气说。
然后她去铺了床,特别留意把一切收拾得妥帖周到。当她在厨房又见到帅克时,她热泪盈眶地说:“咱们在院里养的那两条小狗呀,先生,它们死啦。那条圣伯纳狗在警察来搜查的时候也跑掉啦。”
“摩勒太太,那些巡官正在跟我找麻烦。我敢打赌,眼下不会有很多人到这儿来买狗啦。”帅克叹了口气说。
如果奥地利崩溃后有人翻查警察档案,在“秘密警察用款”下面读到下列这些项目,不知道他懂不懂得其中的含义,例如:B·四十克朗,F·五十克朗,M·八十克朗,等等。如果他们以为B、F、M这些字母都代表人名的简写,以为那些人为了四十、五十或八十克朗就把捷克民族出卖给奥地利皇室,那就大错特错了。
B代表“圣伯纳种狗”,F代表“猎狐犬”,M代表“猛犬”。这些都是布里契奈德从帅克那里带到警察局去的狗,一条条都是奇丑无比的四不像,和纯种的狗没有丝毫共同的地方。帅克就把它们都冒牌卖给布里契奈德了。
他卖出的圣伯纳狗是一条杂种狮子狗和一条来路不明的野狗**生下的;猎狐犬却长了两只猎獾狗的耳朵,个子大得像条猛犬,腿向外撇,真像患了软骨病;猛犬一头的粗毛,下颌活像苏格兰牧羊犬,尾巴剪得短短的,个子不比猎獾犬高,而且屁股后头剪个秃光。
后来卡鲁斯密探也去买狗,他带回一条通身是点子的胆怯的怪物,样子像条鬣狗,名义上算是苏格兰牧羊犬。于是,秘密警察费用上为了它又增加了“R·九十克朗”这一项。
据说这条怪物还算是条猎狗。
但是连卡鲁斯也没能从帅克身上挤出什么来。他跟布里契奈德的运气差不多。帅克把一番巧妙的关于政治的话题引到怎样给小狗医治犬瘟症上去,而密探们千方百计布置的圈套唯一的结果是帅克又把一条杂配到难以置信、奇丑无比的狗冒牌推销给布里契奈德了。
(1)克朗是当时通用的货币名,每一克朗合一百个赫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