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人生总是充满意料之外的跌宕起伏。当大卫还是大革命期间的一位政坛名流的时候,对路易十六死刑的签名支持为他招致了家庭破裂与后来的牢狱之灾,而有他联名签署的对博阿尔内子爵的死刑判决书,却使他在大革命之后交上了好运。
或多或少是大卫的力量使博阿尔内子爵的妻子约瑟芬成为寡妇,这倒没给她带来太多的悲痛,反而使她有机会找到了一位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比前夫理想得多的男人:拿破仑·波拿巴。
大革命之后的法国很快变成了拿破仑的天下,而约瑟芬的穿针引线使大卫得到了颇有艺术气质的拿破仑的重用,成为后者最为信赖的宫廷画师。拿破仑与大卫之间很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而在妻子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出狱的大卫也很乐于为这位闪耀着十足个人魅力的伟大领袖奉献自己的艺术才能—而不是自己一度误以为具备的政治才能。
当然,对于任何一位哪怕只是稍具个性与头脑的艺术家来说,以自己视为生命的专长为政治领袖歌功颂德、涂脂抹粉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幸而拿破仑还没有表现出他后来给人们的那种魔鬼般的感觉,而天真尚未脱尽的大卫对他确实很有些由衷的欣赏。
在大卫为拿破仑画过的歌功颂德的作品里,有三幅成为传世名作,一是《拿破仑跨过圣伯纳德山口》(Napoleon at the Saint-Bernard Pass,1801),以纪念这位军事天才实现了跨越阿尔卑斯山的军事奇迹;二是《拿破仑加冕》(The Coronation of Napoleon,1807),以炫耀这位英雄终于以实力攀上了人生的顶峰;三是《1804年12月5日在颁发鹰旗后军队向皇帝宣誓效忠》(The Army takes an Oath to the Emperor after the Distribution of Eagles, 5 December 1804,1810),这幅画对20世纪的历史产生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影响。
如果说描绘《拿破仑跨过圣伯纳德山口》的时候,大卫还怀有相当程度的真诚,那么另外两幅作品于他而言实在有点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拿破仑加冕》让他想起《网球场誓言》,《1804年12月5日在颁发鹰旗后军队向皇帝宣誓效忠》(以下简称《颁发鹰旗》)则让他想起《贺拉斯兄弟之誓》和《处决亲子的布鲁图斯》。这两位巨人倘若早些相识的话,彼此的契合度可能会高出很多,因为早些时候的大卫怀着和拿破仑一样的对古罗马狂热的钟情。
《颁发鹰旗》强调的是效忠与自我牺牲的精神,与古罗马的传统一脉相承。这幅画记录了1804年12月5日发生的一个真实事件,那是拿破仑在刚刚加冕称帝之后召集军队,以古罗马的典礼仪式,向军队颁发鹰旗。所谓鹰旗,原本是古罗马军团的军旗。拿破仑以古罗马军团的精神,即誓死捍卫军旗、效忠统帅,来要求他的将士们。大卫原计划安排胜利女神(Nike)飞翔在画面上方,但被拿破仑以“坚持写实”为理由拒绝了。当然,拿破仑并不是当真坚持写实,比如他就要求大卫在画面上删掉他的皇后约瑟芬,一来是因为他已经准备同她离婚;二来是因为在古罗马的精神里,展现男人气概的场合中不该有女人的位置。
第一点理由会使我们想起《网球场誓言》,假如拿破仑是在大卫的绘画完成之后才想到离婚的问题,这幅作品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第二点理由令我们想起《贺拉斯兄弟之誓》,如果画面里一定要出现女人的话,也只能在画面的一角以不可救药的软弱反衬出男人的英勇豪迈;那么,如果皇后当真要出现在画面里的话,既不能在伟大统帅的身边接受军队的礼敬,也不宜蜷缩在一角去反衬那些军官和士兵。
[法]雅克·路易·大卫《拿破仑跨过圣伯纳德山口》 Jacques Louis David,Napoleon at the Saint-Bernard Pass,1801 拿破仑是一位很有形象宣传意识的领袖,他在这方面的才华正是科里奥兰纳斯最欠缺也最不屑的。事实上,在跨越圣伯纳德山口的时候,拿破仑骑着的是骡子,穿的是大衣,但他要求大卫把骡子改成骏马,把大衣改成大红的斗篷。
[法]雅克·路易·大卫《拿破仑加冕》 Jacques Louis David,The Coronation of Napoleon,1807
[法]雅克·路易·大卫《1804年12月5日在颁发鹰旗后军队向皇帝宣誓效忠》 Jacques Louis David,The Army takes an Oath to the Emperor after the Distribution of Eagles, 5 December 1804,1810
值得注意的是,拿破仑以及身边那些军官与侍卫伸直单臂,似是在回应军队的誓言。这是源自古罗马的一种军礼,叫作Adlocutio,这个动作简洁有力,也很有群体效果。《颁发鹰旗》的艺术表现力使古罗马的这一套军团礼仪在许多观者心中动摇起某种神秘的感应,尤其会令那些年轻气盛而满怀理想的人为之动容。大卫似乎在这幅画上自觉不自觉地回到了《贺拉斯兄弟之誓》和《处决亲子的布鲁图斯》的时空,那种为了某个高尚目标不惜舍弃一切甚至舍弃至亲的宗教般的狂热,对于任何一名理想主义者来说,毕竟都是一种太过难以抗拒的感召。尤其是对于希特勒这样的人来说。
《颁发鹰旗》所强烈渲染出来的古罗马军礼的魅力,终于使这种军礼在拿破仑之后后继有人。我们每个人都熟悉的“嗨—希特勒”就是渊源于此的。从古罗马到法国大革命,再到拿破仑,再到希特勒,看起来总有一种东西是贯穿始终的,而这种东西,也正是我们在大卫短短一生的绘画脉络里稍稍觅见端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