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运动为法国大革命做足了思想铺垫,人们越发对专制不满,却忘记了群众的可怖。权力确实会使人腐败,谁也不能保证科里奥兰纳斯当真获选执政官之后会不会变成一个乾纲独断的暴君,但是,假如人们只能在暴君专制与暴民民主之间选择其一的话,那么选择前者还可以碰一碰运气(也许就遇到一位好皇帝呢),选择后者是注定连一丝光亮也看不到的。
但是,在真正看到一个个素日里良善淳朴的平民百姓在聚集成群之后突然变成一只狰狞怪兽之前,人们总还是怀着本能,天真地相信底层的人总是良善的,国王和达官显贵们才更可能是一些伪善的、忘恩负义的小人。
1767年,法国作家让-弗朗索瓦·马蒙泰尔(Jean-Fran?ois Marmontel)出版了一部叫作《贝利萨留》(Bélisaire)的小说,描写公元6世纪的一段历史:东罗马帝国的名将贝利萨留为查士丁尼大帝开疆拓土、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晚年却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酷刑弄瞎了双眼。不仅如此,查士丁尼大帝为了彻底羞辱这员老将,罚他每天在罗马城的平锡安门(Pincian Gate)向来往的行人乞讨,乞讨时必须要说:“请给贝利萨留一个子儿吧。”而曾经就在这座平锡安门,贝利萨留击退了蛮族的围城大军,成功地保卫了罗马城。
贝利萨留,历史上实有其人,也确实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名将,只是那个晚年行乞的事情只是无凭无据的传说罢了。马蒙泰尔在小说里浓墨重彩地渲染这一段凄凉冤屈的行乞生涯,用意在于影射时政,讥讽路易十五的忘恩负义与冷酷无情。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部小说甫一问世便遭到了冠冕堂皇的谴责。但是,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被启蒙主义激发起热情的人,不自觉地就会对它抱有更多的认同。而活跃在这一时代里的第一流的画家,尤其是佩龙、文森特和大卫,纷纷被这个题材迷住了。
1776年,画家弗朗索瓦 -安德烈 ·文森特(Fran?ois-André Vincent,1746—1816),大卫的同门师兄,也是大卫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之一,精心描绘了贝利萨留行乞的画面:眼盲的老人一手拄杖,一手抚着一个孩子,容色冷峻,不露一点乞怜之态,他的额头上堆叠着皱纹,在一袭旧战袍的里面仍然穿着铠甲;孩子手捧一只倒置的头盔,头盔里已经堆满了乞讨来的硬币,孩子为这个“丰收”的景象而抬头看着老人,脸上掩饰不住喜悦与关切;一名全身戎装的罗马军官正在把一枚硬币放进头盔里,手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轻慢和随意,他偷偷打量着老人,眼神里闪着敬意,显然他已经认出了这位旧时的统帅;旁边还有三个平民装束的人,或者窃窃私语,或者面露戚然,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激起了复杂的情绪。
这幅《贝利萨留》(Belisarius,1776)或许可以算是文森特最杰出的作品,以温情引出同情,使观者唏嘘这位盲老人的沉浮遭际。而在五年之后,大卫以一幅《贝利萨留乞求救济》(Belisarius Asking for Alms,1781)描绘了同样的情节,仿佛存心要与文森特一争高下似的。在大卫的画面上,情绪的基调里已经剔除了文森特作品里的那份庄严感,盲老人虽然披着同样的铠甲与旧战袍,神情与动作却全是乞怜;孩子仍然倒捧着头盔,头盔里却见不到有什么钱币;一个女人带着怜意向头盔里放入钱币,眼睛却只看着那个孩子,显然是孩子而不是那个盲老人引起了她母性中的同情;女人的背后,一个戎装的士兵突然认出这个乞讨的盲老人竟然是以前的将军,他惊讶地举高双手,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远景处有三两成群的市民,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在意这边的人与事。
[法]弗朗索瓦-安德烈·文森特《贝利萨留》 Fran?ois-André Vincent,Belisarius,1776
[法]雅克·路易·大卫《贝利萨留乞求救济》 Jacques Louis David,Belisarius Asking for Alms,1781
[法]佩龙《贝利萨留》 Jean-Fran?ois Pierre Peyron,Belisarius,1779 这幅画描绘贝利萨留流浪到一座农村,村子里的一个农夫正是他以前的士兵;农夫一家人盛情接待了他,而沦为盲乞丐的旧将军仍旧受人爱戴,仍旧不失一代名将的威严。
如果说文森特表现的是庄重、同情与不平,那么大卫表现的则是一种冷彻骨髓的凄凉。借着马蒙泰尔小说的流行,这两幅作品都很容易让观者联想到查士丁尼大帝以及无论任何时代与查士丁尼大帝地位相若之人的忘恩负义与反复无常。文森特的作品除了激起人们对查士丁尼之恨,更激起对贝利萨留之爱与敬,而大卫的作品将观者的所有联想乍然间都集中到对查士丁尼之恨上,继而会哀叹英雄无非凡人,失势的英雄亦如落魄的凡人一般脆弱可怜。
在爱与恨的问题上,大卫的世界就是这样黑白分明的,非但缺少色彩的交叠,就连灰度都不容易让人看到。于是,在描绘贝利萨留的时候,他只晓得查士丁尼大帝的可怖,他还需要等待六年的时间,等到已逼近大革命爆发的1789年,才从巴黎的群情激奋里嗅到了一丝苏格拉底之死的气息。至于科里奥兰纳斯所遭遇的那群暴民,他连想都还不曾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