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亲子的布鲁图斯》,这幅画的题目直译过来,应当是《侍卫官把布鲁图斯两个儿子的尸体带给布鲁图斯》,讲述的是一则古罗马版大义灭亲的故事。
公元前6世纪,卢西乌斯·塔昆尼乌斯·苏佩布斯(Lucius Tarquinius Superbus)通过一场宫廷政变僭取了罗马的王位,成为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七位国王,人称“荣耀者塔昆”。他一生里有两件事—丝毫与荣耀无关的两件事—成为西方文化史上的重要典故,非但使诗人和画家着迷,也给了政治家许多启示。
第一件事,据李维《罗马史》的记载,王子塞克特斯(Sextus)刚刚征服了一座敌对的城市,派信使返回罗马给父王报信,说自己已经控制了大局,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才能够稳定局面。当信使来报的时候,荣耀者塔昆正在花园里休息,他听着信使的汇报,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忽然举起一根棍子向罂粟花丛横扫过去,将几株最高的罂粟花的花冠扫落,然后自顾自地走了。无奈之下,信使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去向王子交差,一五一十地汇报了整个经过。王子忽然会心,明白了父亲是要自己将城里素来有声望、有地位的人杀掉,这一来就没人敢生异心了。
19世纪的英国画家塔德玛(Lawrence Alma-Tadema,1836—1912)以细腻还原古罗马风情著称,他有一幅《塔昆尼乌斯·苏佩布斯》(Tarquinius Superbus,1867),画的就是这个扫落罂粟花的场面。时至今日,英语里还有所谓“高罂粟综合征”(Tall Poppy Syndrome),大略就是中国古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意思,两千多年前那位暴君的无言之喻始终不曾过时。
在荣耀者塔昆为世人留下的第二则典故中,他的儿子塞克特斯·塔昆依旧担当主角。在又一场侵略战争中,年轻骄横的王子竟然偷偷溜出军营,强暴了一名叫卢克丽缇娅(Lucretia)的美丽贵族女子。卢克丽缇娅是一名罗马将军的妻子,是罗马有名的贞洁贤淑的女子,她不甘受此大辱,自杀身亡。这件事在罗马激起了轩然大波,卢克丽缇娅的丈夫克雷提乌斯(Lucius Tarquinius Collatinus)与同族长辈布鲁图斯(Lucius Junius Brutus)原本都是国王重臣,悲愤之下,他们联合起早已痛恨国王暴政的罗马人发动政变,将国王全家逐出境外。
政变成功之后,罗马人认为国家不应该再设国王。他们拥戴布鲁图斯和克雷提乌斯联合执政,称为行政官(Praetores),罗马从此终结了王政时代,进入了具有民主色彩的共和国时代。
这段故事在西方文明史上激发起人们长久的热情,不断有诗人添枝加叶,使故事益发丰满起来。为了增强故事的戏剧张力,诗人们甚至将布鲁图斯改写成卢克丽缇娅的父亲,尽管事实上卢克丽缇娅的父亲特里西皮提努斯(Spurius Lucretius Tricipitinus)确实也加入了政变的阵营,只是因为当时年事已高,并没有太大的作为罢了。
各种改编版本里最著名的,当属莎士比亚的叙事长诗《卢克丽丝受辱记》(The Rape of Lucrece),简短的情节被铺陈得极尽雍容,还充斥着让人感觉永远读不到尽头的心理描写。很难想象现代人还有几个能读得下如此风格的古典文学名著,也许只有古代社会的慢时间才合得上它的节奏。
于是,在经过重新演绎的故事版本里,王子在施暴之后扬长而去,而卢克丽缇娅忍住泪水,派人将父亲布鲁图斯和丈夫克雷提乌斯从军营里请来。她当着他们以及其他几位贵族的面,以极大的隐忍讲述了受辱的全部经过。她恳请他们为自己复仇,然后突然举刀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英]塔德玛《塔昆尼乌斯·苏佩布斯》 Lawrence Alma-Tadema,Tarquinius Superbus,1867
[意]波堤切利《卢克丽缇娅的故事》 Sandro Botticelli,The Story of Lucretia,1500—1501 这幅画用到了“上帝的时间视角”,将故事的三个阶段同时展现出来:画面左侧表现王子意图施暴,右侧表现卢克丽缇娅的自尽,中心表现卢克丽缇娅之死激起了罗马的公愤。
Come, Philomel…
And whiles against a thorn thou bear'st thy part
To keep thy sharp woes waking, wretched I,
To imitate thee well, against my heart
Will fix a sharp knife to affright mine eye…
(夜莺啊……
你总是将胸口抵住棘刺,
以使你的锥心之悲时刻清醒。
而不幸的我也学着你的样子,
且让一把利刃抵住我的心,惊住我的眼睛……)
这是卢克丽缇娅(莎士比亚称之为卢克丽丝)受辱之后的一段独白,她早已决意自尽了。她将自己比作夜莺—用词不是nightingale ,而是Philomel—后者原是一位雅典公主的名字,传说她被姐夫强暴并惨遭割舌,后来化作夜莺,泣血悲啼。
卢克丽缇娅唱出了自己最后的夜莺之歌,以鲜血作为歌声的终句。布鲁图斯和克雷提乌斯悲痛欲绝,他们召集罗马全民,向他们控诉王子的暴行以及国王的种种暴政,于是罗马人在激愤中逐出了国王及其家族,并从此将王政改为共和。—历史上许多以卢克丽缇娅为主题的绘画就是以这个故事版本为依据的,大画家如波堤切利(Sandro Botticelli,约1445—1510)和提香都画过这个题材。
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流亡的暴君时刻想要复辟,而在罗马形形色色的人物里总不难找到可以勾结的小人。但是,令大家不曾想到的是,布鲁图斯的两个儿子,在诗人的版本里也就是卢克丽缇娅的两个兄弟,竟然成为暴君的帮凶,密谋颠覆父亲亲手打造出来的新共和国。阴谋败露之后,布鲁图斯下令处决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共和国与亲子之间,他怀着极大的痛楚选择了前者。
[意]雷尼《卢克丽缇娅自杀》 Guido Reni,The Suicide of Lucretia,1625 这是一幅巴洛克风格的作品,描绘卢克丽缇娅将刺入胸膛的匕首拔出时的场面,血滴从创口飞溅出来,右臂肌肉紧绷,左臂的姿态给人感觉她正在表白自己的无辜,眼神里混杂着对生命的绝望以及对复仇的期待。
大卫《处决亲子的布鲁图斯》描绘的就是这两个年轻的阴谋家刚刚被处决之后的场面:画面左侧的阴影里,侍卫官抬进了冷冰冰的尸体,布鲁图斯端坐不动,不肯回头多看一眼,他的脸色似乎坚毅而无情,但双脚交叠的姿态明显透露出心底的悲痛与挣扎;他的身后是一座象征着罗马的女神雕像,高过所有的人;画面右侧是明亮的颜色,布鲁图斯的妻子绝望地张开手臂想要拥抱儿子的尸体,而两个小女儿满脸都是恐惧,一个以手掌挡住眼睛,不敢看眼前这血腥而伤心的一幕,另一个已经晕倒在母亲的怀里。
大卫向人们展示了一位悲情的伟人,这位伟人为了罗马的利益与正义不惜以下犯上,驱逐暴君;同样为了维护罗马的利益与正义,不惜亲自下令处决了亲生儿子。画家以布鲁图斯的榜样告诉世人:国家利益重于一切,而一切危害国家利益的人,无论他是宝座上的国王抑或膝下的爱子,都应当毫不留情地予以剪除。
所以不难理解,在巴士底狱刚刚陷落的1789年,国王路易十六的确不愿意让如此一幅充满煽动力的绘画出现在公众面前。从后面发生的事情来看,这样的顾虑绝对算不得杯弓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