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之路》一组五幅,第一幅题为《蛮荒时代》(The Savage State,1833—1836)。在黎明的微光里,可以望见远景是隔着水面的巉岩,那是乌云笼罩下的童山秃岭,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而在中景与近景处,郁郁葱葱的两岸河谷上已经有了先民的聚落:若干圆锥形的帐篷围绕着中心的篝火,一名身穿兽皮、手持弓箭的猎人正在追赶一只小鹿。
[美]托马斯·科尔《“帝国之路”系列之一:蛮荒时代》 Thomas Cole,The Course of Empire 1 - The Savage State,1833—1836
[美]托马斯·科尔《“帝国之路”系列之二:牧歌时代》 Thomas Cole,The Course of Empire 2 - The Arcadian or Pastoral State,1833—1836
[美]托马斯·科尔《“帝国之路”系列之三:全盛帝国》 Thomas Cole,The Course of Empire 3 - The Consummation of Empire,1833—1836
[美]托马斯·科尔《“帝国之路”系列之四:毁灭》 Thomas Cole,The Course of Empire 4 - Destruction,1833—1836
[美]托马斯·科尔《“帝国之路”系列之五:废墟》 Thomas Cole,The Course of Empire 5 - Desolation,1833—1836
这是茹毛饮血、筚路蓝缕的时代,一些厌憎现代文明的西方学者(尤其是无政府主义者)相信这才是人类最理想的生存模式,全体社会成员共享极有限的生活资料,互助互爱,其乐融融—譬如克鲁泡特金在他的社会学名著《互助论》里就引述过大量“文明人”在各种原始部落里的旅行笔记,以说明如此生存状态远非世人想象的那般残酷。但是,在托马斯·科尔生活的时代,知识阶层所憧憬的并非这样一个世界,而是文明发展的第二阶段,亦即《帝国之路》第二幅所表现的主题:《牧歌时代》(The Arcadian or Pastoral State,1833—1836)。
《牧歌时代》的画面笼罩在上午的明媚阳光里,那是春日或初夏时节。地点仍是《蛮荒时代》的地点,只是视角有了小小的变化:稍稍向右后方拉动了一些,所以水面对岸的巉岩移到了远景的左边,而随着阴霾散去,它的背后露出了另一座更高的荒山。中景和近景是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原始帐篷已经变成了巨石构筑的庙宇,庙宇升起烟雾,里面应该正在举行祭祀仪式。耕牛在犁地,牧童在放羊,小船靠在岸边,一座小小的石桥横在了曾经被小鹿跃过的溪水上,孩子在那里玩耍,一位老者坐在大树底下,以树枝为笔在地上画着几何图案。
很多人都相信这才是人类最理想的生存状态,饱受工业社会烦扰的人总喜欢根据点滴事实尽情想象前工业社会的美好图景。吉辛在《爱奥尼亚海滨》里的一段话堪为代表:“每个人都有他的理性期望,我的期望是逃避我所知的人生,梦想自己进入少年时期想象的那个快乐的古老世界。没有任何其他名字像希腊和意大利这样吸引我。”
假如这样美好的想象真会在严肃的历史学家那里得到几分不仅仅出于社交礼仪的赞同,那么愿意开历史倒车的人显然还会成倍增加。吉辛做过这样的努力,他写有一部《民众:英国社会主义的故事》:一名因继承了巨额遗产而暴富的工人要将一片美丽的田园改造成工业区,遭到当地一名贫穷绅士的激烈反对;贫穷终究敌不过财富,工业区建了起来,污水摧毁了草地,浓烟凋萎了苹果林;情节忽然发生逆转,出现新证据表明那份巨额遗产本应属于那位贫穷绅士,于是接手遗产的绅士拆除了厂房和房舍,将那片地方恢复成原先的美丽,悠扬的牧歌声又回来了。
小说毕竟是为人造梦的。倘若人类文明的脚步真的能够停滞在田园牧歌里,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遗憾的是,青春总要走向成熟,成熟总要走向衰老与死亡。
于是,继《牧歌时代》之后,人类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全盛帝国》(The Consummation of Empire,1833—1836)。画面给出的是正午的阳光,阳光下是一个如日中天的帝国。地点还是那座河谷,只是视角转到了对面,我们仿佛是站在那座巉岩上眺望一水相隔的繁华。粗陋的巨石神庙已经被恢宏而精美的新式建筑取代,河面上群帆竞渡,两岸挤满了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近景的石桥上,一位身着红袍的人不知是出巡的帝王还是凯旋的将军,在盛大仪仗队的簇拥下威严地行进着。虽然一切建筑与雕塑几乎都是石材筑造,整幅画面却无处不透着黄金的颜色。这幅画难免令人想到罗马帝国的全盛期,而正是在这“伟大属于罗马”的辉煌幻象里,画家很快就会将这美轮美奂的繁华盛世在观者面前活生生地毁去。
第四幅画题为《毁灭》(Destruction,1833—1836),太阳西斜,乌云与浓烟争夺着对天空的控制权。屠杀、劫掠、焚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上演着暴行。桥梁崩塌,圣殿颓败,船只倾覆,残肢断臂的雕像并不比刀斧之下的人类命运更好。多少人经过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积累、建设起来的文明就这样在旦夕之间土崩瓦解。这样的悲剧,难道不比“美人之死”更加撼动人心吗?
而当硝烟终于散尽之时,在冷月的苍白光线里,还剩下些什么在那座河谷里献愁供恨呢?这就是这一组画里的最后一幅:《废墟》(Desolation,1833—1836)。残垣断壁不会自我修复,曾经的帝国中心已经渺无人烟,来栖的只有飞鸟,疯长的只有野草。此时再回顾之前的四幅,会恍惚觉得一个帝国的兴亡只不过是从黎明到落日短短一天里的事情,而明天、后天,以至于无穷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有同样的悲剧轮回不歇。
全部的历史只有一页,这一页没有文字,只有这五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