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记》记载,上帝用六天时间创造了世界:第一天,上帝创造了光,从此有了昼夜之别;第二天,上帝创造了苍穹,把苍穹以下的水和苍穹以上的水分开;第三天,上帝分出了大地与海洋,使地上生出青草、树木和蔬菜;第四天,上帝创造了日月星辰,用于管昼夜,分明暗;第五天,上帝创造了水中的鱼和天上的鸟,使它们繁衍生息,各从其类;第六天,上帝要使地上生出活物来,便创造了野兽、牲畜和昆虫,当然,还有人类—“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创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
如此复述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可能有点令人生厌,却又不无必要,因为接下来我们要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上帝是在创世的第六天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在之前的那五天里,他又是“照着什么”创造了日月星辰、天空大地和飞禽走兽的呢?
这绝不是一个无聊的问题,甚至对其重要性我们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因为这实在是西方古典哲学与美学的一大母题,亦是诗歌所渴望达到的美与真的终点。
正如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在造物的时候,上帝一定在心中先有一个构思。譬如在创造飞鸟之前,上帝心中一定先有一个飞鸟的“样子”。这位上帝不必是基督教的上帝,凡是相信神创论者,他们的神祇亦必在创世之前生出同样的构思。这个“构思”,或神祇心中的“样子”,柏拉图称之为“理念”,传承为西方哲学与文艺的一大经典命题。
倘若我们像某些古人一样相信“理念”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我们难免会问:理念究竟存在于何处呢?世间万物莫不有成住坏空的过程,在亿万年的岁月流转里,理念是否早已经损毁了呢?
[英]爱德华·伯恩-琼斯《创世第一日》 Edward Coley Burne-Jones,Days of Creation, The 1st Day,1870—1876 这幅画“正确”表达了创世者位于被创造的时空“之外”。
[意]拉斐尔《雅典学派》(局部)Raffaèllo,The School of Athens,detail,1510—1511 左侧人物是柏拉图,左手拿着自己的著作《蒂迈欧篇》,那是一部论述宇宙生成的作品,该书在被西塞罗译成了拉丁文后,成为西方中世纪唯一的一篇为人所知的对话录,是柏拉图在西方思想史上影响力最大的一部作品。就是在这部对话录里,柏拉图提出时间是“永恒”的影子。画面上,柏拉图右手指向天空,象征着他的思想体系是借由逻辑推演而超然物外的。右侧人物是亚里士多德,左手拿着自己的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右手手心向地,象征着他的思想体系来自观察与经验。
是的,世间万物都免不了成住坏空的流转,所以柏拉图聪明地认为:理念是永恒不变的,而永恒不变之物必定超越于时空之外。虽然我们无法想象超越于时空之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状态,但这就是审慎的理性使我们必然相信的结论。
理念永恒亦完美,而现实中的事物都是对理念的分有与模仿,因此或多或少总有缺陷。譬如“理念之猫”是永恒且完美的,现实中的猫都是“理念之猫”的摹本,摹本既然不可能完全与原本相同,便呈现出千姿百态,并且会生老病死,终归与永恒和完美无缘。
我们还可以把现实世界里千姿百态的猫咪看作“理念之猫”的影子,这就要说到柏拉图那个著名的洞穴奇喻了:“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长长通道通向外面,可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路亮光照进来。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着洞穴后壁。让我们再想象在他们背后远处高些的地方有东西燃烧着发出火光。在火光和这些被囚禁者之间,在洞外上面有一条路。沿着路边已筑有一带矮墙。矮墙的作用象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的一道屏障,他们把木偶举到屏障上头去表演。……接下来让我们想象有一些人拿着各种器物举过墙头,从墙后面走过,有的还举着用木料、石料或其它材料制作的假人和假兽。而这些过路人,你可以料到有的在说话,有的不在说话。”
在《理想国》第七卷里,柏拉图假托苏格拉底与格劳孔的对话如此讨论着现象与实在的关系问题。这些洞穴囚徒的确很容易相信“上述事物除阴影而外还有什么别的实在”。那么哲学帮我们做的事情,就是解开我们身上的绳索,引导我们转身走出洞穴,看看外面那个“真实的”世界,换句话说,就是摆脱现象,洞见理念。
而假若除了哲学上的幸运之外,我们恰恰还是训练有素的画家,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将理念世界描绘下来带回给那些依然困在洞穴里的可怜同伴呢?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绘画也是一种模仿,绘画对理念的模仿并不高于现实世界对理念的模仿。
所以柏拉图本人对画家充满鄙视。在他看来,现实世界是对理念世界的模仿,绘画则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亦即对摹本的模仿,距离真相当然就更隔了一层。所以倘若有画家对这位伟大先哲暗中怀有一些怨怼的话,倒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当然,时至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相信人类可以借由理性之光到达永恒的理念世界(倘若我们依然相信这个理念世界真实存在的话),要想超越时间,达到永恒,通常只有两种办法,而这两种办法或多或少都有点神秘主义的嫌疑:一是成为虔诚的宗教徒,譬如削发为僧,在禅定里见证真如实相;二是像叔本华教导我们的那样,培养自己对艺术的审美趣味,在物我两忘的审美直观里窥见永恒的理念。至少在这一点上,哲学、宗教、艺术,三者有了共同的超越时间的方法,或者说有了共同的永恒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