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从一个沙堆里剔除一粒沙,这个沙堆还可以被叫作沙堆吗?假如再剔除一粒沙,又一粒沙,直到哪一粒沙为止,这个沙堆便不再成其为沙堆呢?古希腊人为我们留下了这个经典而无解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否同样适用于我们自身呢?倘若失去了所有的旧细胞,甚或部分肢体,甚或全部的记忆与思维能力,那么我们依然还是我们自己吗?
佛陀做过一个比喻,说人就好比一座森林,森林并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集合名词,它是由许许多多的树木一起构成的,这些树木有的生,有的死,有的繁茂,有的凋谢,虽然看上去森林还是这片森林,但一个恒常不变的森林根本就不存在。人,也是一样。一切事物都是因缘聚散,并不存在什么恒久远、永流传的东西,所以,一个恒常之“我”自然也是不存在的。我们只是出于生活的便利以及对生活本质的懵懂,才将一个瞬息变幻中的集合体称之为“我”,而这只是一种假象。一个人若想得到解脱,从此不再受轮回之苦,就必须看透这种假象,明白“无我”的道理。于是修行当然就是对“我”的一种反观,在静默的观想中将自己剥离,剥离成一滴一滴的血液、一根一根的发丝、一截一截的骨骼、一段一段的记忆,当一切剥离殆尽,自会发现所谓的“我”不过是空无一物。
无论在世界何地,无论有怎样的文化背景,一个人只要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难免会得出同样或至少极度相似的结论。约瑟普·德·里贝拉(Jusepe de Ribera,约1591—1652)在描绘《一位剥洋葱的老人》(Portrait of an Old Man with an Onion,约1630)时,仅仅是要完成一幅精彩的肖像罢了,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却从这幅画里读出了某种特殊的哲学意味。在塑造晚年的培尔·金特的形象时,易卜生心中所想的正是这位剥洋葱的老人。
《培尔·金特》是易卜生最得意的诗剧,他不无自豪地说过:“挪威将以我这个戏来确立诗的概念。”剧中的主人公培尔·金特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乡村无赖,吹牛、打架、做白日梦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然而像他这样精力过剩、头脑精明且毫无道德底线的人从来都是命运的宠儿,中年之后,他在海外大发其财,成为国际知名的奴隶贩子。那时候他这样讲过自己的人生哲学:“我们的天职是什么?嗯,简单地说,一个人应当永远是他自己。要毫无保留地献身于自己以及和自己有关的事务上。如果他像只骆驼那样负担着旁人的快乐和悲哀,他还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培尔一直牢记着一条格言:“倘若你把整个世界弄到手,却丢了‘自我’,那就等于把王冠扣在苦笑着的骷髅上。”而培尔对这句格言的理解与一般人大异其趣,他对这个“自我”有一番独到的见解:“这金特式的自我代表一连串的意愿、憧憬和欲望。金特式的自我是种种幻想、向往和灵感的汪洋大海。这些都在我的胸襟中汹涌澎湃着。它们使我像这样地生活着。它们形成了我的‘自我’。可是,正如上帝需要有大地,它才能成为大地之主,我,培尔·金特,也需要黄金来使我自己成为皇帝。”
当然,作为读者,我们不难猜到当培尔·金特做出这一番**裸的利己主义宣言之后,作家一定会逆转他的命运,因为文学作品毕竟是要为世人造梦的,一切得以流行的文学作品其本质无非是致幻剂或心灵鸡汤。果然,培尔·金特遭到狐朋狗友的背叛,丧失了所有财富。
又历尽了无数波折之后,年迈的培尔·金特回到了家乡,在茅屋里剥着洋葱。这是全剧最富哲学意味的桥段—培尔一下子剥掉好几层,忽然若有所思起来:“可真有不少层!什么时候才剥出芯子来哪?唉呀,它没有芯子,一层一层地剥到头儿,越剥越小。老天真会跟人开玩笑!”
不要说“金特式的自我”,任何人的“自我”像这洋葱一样剥到最后时究竟会出现什么呢?正如从沙堆里剔除一粒又一粒的沙,从人身上脱落一个又一个的细胞,“我”究竟是什么,究竟在哪里?
这问题是没法细想的,索性像培尔·金特一样不要再想:“让思想见鬼去吧。你一旦开始思考,你的脚跟也就站不稳了。”
[西班牙]约瑟普·德·里贝拉《一位剥洋葱的老人》 Jusepe de Ribera,Portrait of an Old Man with an Onion,约1630 富于哲学意味的洋葱在东方文化里的对应物是芭蕉,芭蕉和洋葱一样,层层剥尽之后却无芯(心)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