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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雅典在尚未臻于全盛的时候,一度屈服于能征善战的克里特人。据说克里特的王子在雅典境内死于谋杀,于是他的父亲,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倚仗着绝对占有优势地位的海军不断对雅典人倾泻着王者之怒。奥林匹斯诸神这一次站在了克里特的一方,施以饥荒与瘟疫,使战败后的雅典人雪上加霜。雅典人在祭祀中得到了一条使他们感到屈辱的神谕:只要雅典一天不向克里特人让步,一天不能安抚住伤心且愤怒的米诺斯国王,那么战火与天灾便一天不会停息。

遵照神谕,雅典人派出了求和的使者,在百般哀求之下终于达成了这样的协议:每隔九年,雅典必须向克里特进贡七对青春男女。接下来的故事众所周知:这七对男女被丢进著名的米诺斯迷宫里,要么被迷宫困死,要么被迷宫里的牛头怪吃掉。

少年时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则传说故事,直到在柏拉图的《法篇》里读到了相似的记载:当时的雅典人不擅海战,亦缺乏足够的适合建造战船的木材,所以他们宁愿一次次向克里特人献上生人祭。杀人祭神在世界各地的任何原始文明里都是屡见不鲜、合情合理的事情,对于古希腊人也不例外。迷宫与牛头怪也许是古代诗人出于恐惧心理或文学趣味的渲染,这不稀奇,毕竟雅典人从来都是长于文学的。

于是,在真伪莫辨的传说里,我们的英雄忒修斯登场了。在又一次进贡人牲的时候,忒修斯自告奋勇加入了那个悲伤的队列。英雄得到的最大助力,从来不是来自命运或群众,而是来自美女。甫至克里特岛,忒修斯的英雄气概便令阿里阿德涅公主一见倾心。她爱上了他,不忍心见他死去,于是悄悄给了他一个线团,他就是依靠这个线团走出了迷宫,还杀掉了牛头怪,最后带着十三名同伴毫发无损地与阿里阿德涅公主乘船返航,结束了雅典人这段屈辱与苦难的历史。

[英]约翰·威廉·沃特豪斯《阿里阿德涅》 John William Waterhouse,Ariadne,1898

忒修斯的胜利返航又引发了一些新的情节,但我们的重点并非这些惊心动魄的历史与传奇,而是他们返航时所乘坐的那艘帆船。根据古代历史学家的记载,那是一艘有三十支桨的大型帆船,雅典人以无上的热情纪念着忒修斯的胜利,将帆船当作圣物一般妥善地敬奉起来。

这艘帆船似乎在柏拉图生活的时代仍在服役,并且为哲学建立了奇勋。因为在当初忒修斯起航赴险的时候,雅典人对太阳神阿波罗许愿说:倘若忒修斯一行人能够保全性命,雅典人年年都会派使者到德洛斯岛(阿波罗出生的圣地)的神庙里朝圣。自忒修斯返航之后,雅典人果然年年朝圣,使者乘坐的就是忒修斯乘坐过的那艘帆船。等祭司在船尾挂上花环,就是帆船启程的日子了。雅典甚至设立了专门的法律,在出使德洛斯的帆船的往返期间,雅典必须保持圣洁,不得处决死囚。帆船遭遇逆风时,就要很久才能返回雅典,而无论它的航行时间拖到多久,只要它不驶进雅典的港口,任何死囚都不可以被处决。幸运的是,那艘帆船在苏格拉底受审的前一天刚刚被祭司套上花环,所以苏格拉底在被判死刑之后,在监狱等了很久才被处决,这才有了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性无论如何被高估都不过分的《斐多篇》,记载了苏格拉底最后的教诲。

而那艘帆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退役下来,被雅典人恭恭敬敬地当作圣物来膜拜。随着岁月的消磨,雅典人一次又一次拆掉朽烂的旧船板,换上坚实的新船板,以至于在以世纪为单位的时间流转里,所有的旧船板都被替换过了至少一次。于是,忒修斯之船引发了哲学家们莫大的兴趣,他们提出了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并为此争辩不休:这艘船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那艘船?

英国画家约翰·威廉·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71)在他的名作《阿里阿德涅》(Ariadne,1898)里画下一个想象中的美丽场景:阿里阿德涅公主慵懒地在阳台的躺椅上小憩,微微泛红的面颊隐约暗示着梦境的内容;霞光为整个画面笼上了一层迷蒙的醉意,那一艘即将成为传奇的忒修斯之船正在远景处缓缓地靠港。英雄即将登岸,爱情与杀戮即将拉开序幕,而那艘将来会困扰住众多哲学家的帆船此刻正保持着它的“本来面目”,尚未被更换过任何一块船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