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的人们已经为政治宣传总结出了无数种千奇百怪的技巧,而所有的技巧背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最为基本的原则,那就是不惮重复。“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相反,如果真理只说一遍,那么在芸芸众生的心里,它也只不过是一阵无关痛痒的耳边风罢了。
无论真理还是谎言都需要重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缜密的理性思辨力仅仅属于智者,而智者在任何社会里都不多见。你若是想让一个观点深入人心,那就不厌其烦地重复它好了。显然不能简单机械地重复,而是要动用各种手段,采取各种方式—尤其是感性的方式,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不加思考地接受它,仿佛它不是什么崭新的、需要时间来检验的观点,而是亘古以来就一成不变的天经地义。
锡耶纳的“九人会”虽然不是法西斯,但显然也很清楚政治宣传的要领和意义。他们花了大价钱,请来当时第一流的画家在共和宫的墙壁上画满了政治宣传画,每一幅画都堪称鸿篇巨制。这正如军备竞赛,他们既然要以俗权对抗教权,就必须以足够力度的政治宣传画来对抗教会的宗教宣传画。这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哪怕是今天最不熟悉艺术史的人们也知道教会在宗教宣传画上的投入有多么惊人。
锡耶纳共和宫里最引人瞩目的壁画并不是马提尼的圣母像,而是安布罗吉奥·洛伦采蒂(Ambrogio Lorenzetti,1290—1348)的一组规模更大的作品。这组作品比前者的革命性更强,因为画家几乎完全脱掉了宗教的外衣,**裸地描绘理想的自治城市的样貌。
仅从作品的标题就可以窥见这一点了:《好政府与坏政府的寓言与功效》(Allegory and Effects of Good and Bad Government,1338—1340)。主画面被绘在议事厅的正墙上,两侧的墙壁上分别画的是《好政府及其治下的城市生活场景》(Good Government and the Effects of Good Government on the City Life,1338—1340)以及《坏政府及其治下的城市生活场景》(Bad Government and the Effects of Bad Government on the City Life,1338—1340)。
16世纪的画家兼美术史家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描述洛伦采蒂的风格时说,洛伦采蒂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这在他的同时代画家里是非常罕见的,所以他很擅长创作一些会令其他画家感到力不从心的较有思想深度的题材;他与其说是一名知识渊博、思想深刻的画家,不如说是一名精通绘画的绅士兼哲学家。
如果不是精通古典哲学的人,哪个画家会斗胆绘制这样一组充满哲学细节的政府寓言的画作呢?
[意]安布罗吉奥·洛伦采蒂《好政府的寓言》(局部) Ambrogio Lorenzetti,Palazzo Pubblico, Siena,Allegory of Good Government,detail,1338—1340
[意]安布罗吉奥·洛伦采蒂《好政府及其治下的城市生活场景》 Ambrogio Lorenzetti,Palazzo Pubblico, Siena,Good Government and the Effects of Good Government on the City Life,1338—1340
如果仅仅从绘画的表现手法来讲,洛伦采蒂的象征主义表现方式在当时就已经有点落伍了。画家用一个白衣国王来代表好政府,在他身边端坐的六位女性分别代表着所谓的四大美德(The Cardinal Virtues)以及高尚与和平。画面下方是一群列队齐整的人在向国王和六位女士致敬,如果仔细点数一下人数,你会发现他们共有二十四人。
“二十四”这个数字是有特殊含义的,象征着在“九人会”之前诞生过的一个“二十四人委员会”,这个“二十四人委员会”标志着锡耶纳获得自治权的开始,他们从画面左侧的智慧女神和正义女神那里掌握了有关和谐的奥秘。
国王头顶上的三位天使象征着信、望、爱这三种宗教美德,值得注意的是,天使虽然处于画面的制高点,却远离了视线的焦点,这真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处理啊。国王脚下是一头母狼带着两个男婴,这是在表现罗马起源的故事,在这里象征着锡耶纳与罗马的血脉渊源。
通观全画,画家心中一个好政府所应当具备的全部要素都在这里:四大美德、高尚、和平、智慧、正义,以及不忘传统。
画面的每个细节都有其特定而明晰的象征意义,今天的画家们会批评说这样的绘画简直就是一本平庸的政治教科书,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一件艺术作品。严格来说,这幅画还算不得教科书,而是一部图解政治百科全书,画家把所有抽象的政治观念都做了拟人化的形象处理,而这恰恰就是绘画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把不易理解的抽象概念,转化为易于众人理解的形象图案。
这样做当然是考虑到宣传的功效,因为越是智力低下、文化层次不高的人越是容易接受形象化的表达方式。直到今天,所有的政治宣传画依然遵循着洛伦采蒂的创作原则:简单,直接,不会引起解读的多样化。如果我们一定要坚持认为,解读的多样化是一件艺术作品(无论是绘画、诗歌、音乐还是小说)是否具有艺术深度的重要指标的话,那么,任何政治题材的艺术作品显然都会因此而沦为肤浅平庸的艺术快餐。
对于洛伦采蒂作品里的象征意义,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何谓四大美德。所谓四大美德,即谨慎、公正、坚忍和节制,这已经是今天任何一个基督教国家里习以为常的传统知识了,教会墓地的很多墓碑上都雕刻着以四大美德为主题的文字或图案,而事实上它的来源并非《圣经》,而是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在洛伦采蒂对好政府的描绘上,四大美德在视觉上的重要性明显高于“信、望、爱”这三大宗教美德,这在当时正体现着俗权试图压倒教权的一种努力。
四大美德最早是由柏拉图在《普罗泰戈拉篇》里不很明确地提出来的,后来被亚里士多德一本正经地总结为理想城邦生活的必备元素。四大美德,The Cardinal Virtues,Cardinal源于拉丁语的cardo,是“门轴”“枢纽”的意思,那时的人们相信理想生活的大门离不开四大美德这个门轴。
如果缺乏这四大美德,至少在洛伦采蒂看来,一座城市就会可悲地沦为壁画上的“坏政府”治下的那个样子:青面獠牙的魔鬼头戴王冠;四大美德的座席被贪婪、傲慢和虚荣取代;而僭越了高尚与和平的则是残忍、背叛与欺骗;一袭白衣的正义女神被牢牢地捆缚在地,无助地倒在魔鬼的脚下;整座城市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乱和战争当中,有一部分已经彻底沦为废墟了。
读过本书关于“理想城市”一章的读者会惊奇地发现,在洛伦采蒂的乌托邦与反面乌托邦里,理想城市里的建筑居然是错落地分布着的,几乎找不到一点点几何式的规整,对一座城市的“理想”仅仅表现在抽象的精神符号上,真不知道这会令那些追求完美几何效果的理想城市画家做何感想。
当然,最值得我们好奇的问题应该是这样的:既然画笔可以抛弃现实、随心所欲,那么洛伦采蒂在勾勒自己心中的理想城市的时候就没想过把它画得规整一些吗?
其实,规整的、几何式的理想城市与不规整的、近乎写实的理想城市分别标志着西方哲学里两大对立的思想传统,前者属于柏拉图的《理想国》,后者属于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哪种思潮在社会里占据了主流地位,画家们的笔墨就会自然而然地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每个人都活在悠久的传统里,哪怕你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传统力量的存在。所以,所谓独立创作,所谓我手写我心,这些听上去既漂亮又振奋人心的主张从来都只是一种假象。
在洛伦采蒂的时代,披着天主教外衣的亚里士多德哲学占据了思想主流,这从四大美德的化身上就能够窥见端倪。洛伦采蒂这连绵了三面墙壁的壁画和马提尼的圣母像一样在悉心阐释着亚里士多德政治哲学的精髓:理想的城邦生活应当满足最重要的两个要素,一是公正,二是私人利益理应让位于公共利益。
所有的美德都是围绕着这两个基本要素的,这是马提尼与洛伦采蒂的共识,也是锡耶纳“九人会”的共识,更是“九人会”希望借助于这些政治宣传画来使所有的锡耶纳公民能够迅速达成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