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1)

霍韬洋洋数千言的上疏,只换来世宗皇帝一句“知道了”。

皇帝究竟是什么态度呢?是依然忌恨王守仁在“大礼议”事件中不表态,还是不曾想出妥善的安置之法呢?后者确实是许多领导者都会遇到的难题:一个明显不和自己一条心的手下立有一件又一件奇功,若论功则必须将他升迁到权力核心,但倘若真的这么做了,无论自己还是身边的心腹,只会觉得别扭。

无论如何,功勋总要获得嘉奖,哪怕只是小小地表示一下也好。嘉靖七年(1528年)九月初八,朝廷使者冯恩行至广州,带来了褒奖的圣旨和相应的赏赐:“赏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布政司买办羊酒送用。”(《奖励赏赉谢恩疏》) (14)

时年五十五岁的王守仁早已不在意朝廷的态度。皇帝的冷漠也好,朝臣的猜忌也好,到底比不得正德年间的凶险。这时他挂心的,一是自己的病情在两广的阴湿气候环境下日渐加剧,二是余姚与绍兴的书院是否仍在与道日昌,三是不知家里正宪、正聪两个孩子成长得可好。

当初王守仁离开绍兴,家事委托给魏廷豹照应,书院则由两大弟子钱德洪、王畿主持。所托得人,按说王守仁也不必太担心什么。但从这一年他写给钱德洪、王畿的书信里,显然最忧虑的是正宪的成长:“正宪尤其懒惰,必须痛加针砭,但亲人之间很难责善,只好劳烦师友费心了。”(《与钱德洪、王汝中》) (15)

无论圣贤、豪杰,都会在家务事上一筹莫展。当初诸氏夫人无子,正宪过继过来不是当义子的,他的身份理应是王守仁的合法继承人,即宗法意义上的嫡长子。无论王守仁后来有没有生子,正宪的合法地位都没理由被撼动,这也算是对正宪生父的一个妥当交代。但王守仁的继室(或妾室)偏偏又生了正聪,在礼法上说,继室是正室的继任(如果依《年谱》的记载,张氏属于继室的话),所以继室生育的子嗣当然属于嫡子。

血缘是人的天伦,何况王守仁老来得子,疼爱正聪完全是人之常情。张氏夫人既是正聪的生母,与正宪毫无血缘关系,偏疼偏爱也尽在情理之中。那么谁最有资格继承新建伯的爵位呢?这个二选一的难题必不可免。

如果我们把这个难题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来看,那么无论依据传统儒学还是程朱理学,正宪的合法地位都不容动摇,正聪虽然是血缘意义上的嫡长子,但正宪才是礼法意义上的嫡长子,血缘纽带必须让位于礼法规范。但是在心学背景下,礼法的教条怎能胜得过血缘的天伦呢?大礼议事件前车之鉴,心学一脉求之于良知,明明站在了重血缘的一边,王守仁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真实态度显然也在正聪这边。

后来王守仁去世的时候并未来得及留下遗嘱,家庭继承权的问题就只能交给各人的良知来做决断了。而此时归心似箭的王守仁只是惦记着正宪的学业,他向来倒不在意正宪能不能完成举业、能不能靠读书来博取功名,唯一在意的只是他的孝悌修养罢了。(《又与克彰太叔》) (16)他也许无法意料身后的一系列家庭闹剧,也许虽然看出了端倪,但还是对亲人与弟子们抱有极大的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