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有人告诉王银,说他的观点和王守仁非常近似,他这才晓得世上还有王守仁这号人物。这倒不怪他孤陋寡闻,毕竟“体制外”的人难免会有这种信息缺失,只顾着“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却没听说当下的学术热点和学术明星。
“德不孤,必有邻”,王银欢快地发出这样的狂言:“王公论良知,我谈格物,如果我们的看法相同,那就是上天降下王公来点化后世;如果我们的看法不同,那就说明是上天降下我来点化王公。”
王银带着这样的自信即日启程,抵达南昌之后,他深衣博带,手持笏板,以两首诗作为见面礼,在府衙外求见王守仁,全身散发出一派古怪的庄严感。
奇装异服总能赢来额外的关注,这也正是历代统治者忌惮“行为艺术家”的理由。王守仁当然不同凡俗,以巡抚之尊降阶相迎;王银却不客气,径入上座。如此不得体的举止大约使王守仁动了些气,所以他接下来的问话很不给王银留情面。
王守仁问道:“先生所戴何冠?”
王银答道:“虞舜之冠。”
王守仁再问:“所穿何服?”
王银答道:“老莱子之服。”
王守仁再问:“您是要效法老莱子吗?”
王银答道:“当然。”
王守仁道:“那您为何只学了老莱子的装束,却不学他上堂假装小孩子打滚啼哭的样子呢?”
王银当即变了脸色,怯生生地侧了侧身子,不敢再摆出分庭抗礼的姿态了。
老莱子是以孝亲著称的传奇人物,他为了讨父母的欢心,古稀之年仍然穿着小孩子的彩衣,在父母膝下学小孩子玩耍的样子。王守仁讥讽王银只会做表面功夫,其实在儒家的理路里,王银很有辩驳的理据。
传统儒家很在意外在的仪节,包括言谈举止与穿衣打扮,甚至可以说穿衣打扮是儒家修养的基本功。先秦时君子有佩玉的传统,走起路来环佩玎珰,佩玉发出的声音起到一种提示作用:只要人的举止得宜,佩玉的碰撞声就会显得清脆悦耳,而一旦失态,玉声也就凌乱了。衣着也有同样的功效,好比今天的职业女性,只要穿上西服套裙,自然就会规行矩步,因为束身的裙子限制了步伐的幅度。再如,欧洲贵族的传统硬领,会逼迫人始终保持昂首挺胸的仪态。久而久之,这些无关道德的表面功夫自然就会内化,会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人的心理。简言之,肢体动作的幅度越小,人就显得越庄重;而人“显得”越庄重,久而久之就会“真的”越庄重。着装改变行为,行为改变心态。
当时王银完全可以用这套理论来为自己的着装辩护,而他虽然绝顶聪明,却吃亏在文化太低——当然也可能另有一个原因,即他真的从王守仁的讥讽里有了反省,发现自己确实对外在形式过于看重了。
接下来两人讨论“格物致知”,王银终于服气了,觉得王守仁的观点简易直截,非自己所及。常人在这种时候总会恼羞成怒,但王银不是凡人,当即便扔开全部的自负,向王守仁行了拜师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