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1 / 1)

武宗班师,终于还了江南百姓清净。只要官府不生事,民间总能从疮痍中迅速恢复活力。以黄老学派无为而治的思路来看,管得好不如管得少。

长吁了一口气的王守仁更不愿多生事端,于是巡抚衙门又有了书院的气象,天下学人仰慕他的事功与学术,前来求师问道的人络绎不绝,即将在阳明心学的传承过程中大放异彩的王艮就是在这个时候远来拜会的。

王艮的身份很有些特别,他原名王银,出身于泰州的一个盐工家庭。明朝实行食盐专卖政策,盐场工人有专门的户籍,称为灶户。灶户和军户一样,世袭不但是权利,更是义务。明代中叶以来,政府对食盐的控制略有放松,灶户在完成国家指标之后,如果还有余盐,可以拿出一部分来自行销售。王银的家庭就是这样,父亲煮盐、贩盐,在贫困的日子里挣扎,王银草草读了几年私塾,从十一岁上便在父亲身边帮工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银就是一个例子。

王银二十五岁那年,贩盐经过山东,在夫子庙前忽然受到震撼,慨然自语道:“孔子也是人,我也是人,圣人一定是凡人可以学成的!”世界的迷雾从此豁然开朗,他开始了一种半工半读的生活,煮盐、贩盐依然如故,但怀里总揣着《孝经》《大学》《论语》这些典籍,得空便钻研,一有机会便向别人讨教。

儒学早已发展为一门博大精深的学术体系,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半路出家,靠野狐禅式的自学坚持下来,注定会和知识分子的主流群体格格不入。王银当时的角色,很像今天所谓的“民科”,怀着发明永动机的高远理想,在无人理解的孤独里负重前行。

我们对照中年之前的王守仁与王银,会发现他们的治学理论几乎如出一辙,但不同的出身决定了他们不同的命运:王守仁虽然“标新立异”,但在世人的眼里,他至多只是“体制内”的另类分子,是可以用“体制内”的语言沟通的人;王银却是“体制外”的“孤魂野鬼”,从方法论到专业术语都自成体系,与“体制内”的学术扞格难通。

但正是这种无拘无束的环境让王银越学越有自信。某天他做了一个寓意深远的梦,梦见天突然塌了,人们奔走呼号,不知所措,而他高举双臂,将天擎住,又将错了位的日月星辰一一摆正,耳边尽是人们欢呼拜谢的声音。

这种孤胆英雄拯救地球的好莱坞经典主题,当真就这样出现在一个明朝人的梦里。醒来之后,王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大汗如雨,但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那意味着对“万物一体,宇宙在我”的顿悟。

这是王银破茧化蝶、脱胎换骨的一刻,以往的一切所学、所疑至此豁然贯通。而梦的寓意毋庸置疑是要自己拯救天下苍生的天启,那就以讲学来救世吧。于是王银依照古礼,为自己打造出一套卓尔不群的行头:头戴五常冠,身穿深衣,腰系大带,手持笏板。如此扮相的依据是:“言尧之言,行尧之行,就一定要穿尧的衣服!”

尧当然不可能穿成这副模样,但重要的是,王银真诚地这样笃信着。以这样的扮相四处讲学,真仿佛戏台上的人物乍现在现实生活里,很能引发人们围观的热情。然而问题在于,即便尧真的这样穿戴,但在明代中叶穿成这副模样,穿出来的与其说是圣贤风范,倒不如说是朋克精神。

王银当然没有这种自知之明,只是自信满满地标榜自己的教学主旨:不分老幼贵贱贤愚,凡是有志求学的人都可以来学。这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性主张,尽管孔子早已“有教无类”,但我们只要看看天下四方来向王守仁求学的都是哪个阶层的人物,便知道王银的做派有多么出格了。而当王银以“行为艺术家”的姿态招摇过市的时候,幸而影响还不算太大,朝廷也无暇去关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