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朝廷新的委任书下达赣州,给王守仁“提督军务”的权力,并发给兵部旗牌,准予便宜行事。这就意味着王守仁真正成为南、赣、汀、漳等地最高军政长官,执掌生杀大权,对文官武将不听号令者,“文职五品以下,武职三品以下,径自拿问发落” (14)。
来自朝廷的支持基本要归功于兵部尚书王琼。王琼当初擢拔历任闲职、毫无军事经验、只有讲学之名的王守仁,这是一种很大胆、很容易招致非议的举动,所以可想而知象湖山、可塘洞的捷报对王琼而言意味着什么。站在王琼的立场而言,既然已将赌注压在王守仁的身上,除非遇到太大的变故,否则就理应一往无前地把支持的戏份做足。成败利钝纵然不可逆,但这样做无论对国家、对个人都意味着最大的赢面。
《明实录》记载这一段经过,说王守仁之所以能够提督军务,都是因为巴结王琼,故此王守仁的捷报里每每将功劳专门归于王琼,全是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而王琼对王守仁也不吝溢美之词,对后者的奏请一概批准,两个人这种狼狈为奸的嘴脸很令知情人鄙视。
《明实录》正是以这样的腔调一以贯之地描述王琼和王守仁的。王世贞《史乘考误》深究史源,辨析《武宗实录》的第一任总裁官是内阁首辅杨廷和,杨廷和与王琼矛盾很深,而王琼虽然阴险,偏偏慧眼识人,独任王守仁,故而王守仁前后平定盗贼与宸濠之乱,捷报奏疏全在颂扬兵部调度有方,对内阁只字不提,杨廷和等人早就切齿痛恨了,所以在编撰《武宗实录》的时候没少给王琼和王守仁抹黑。继任总裁官费宏是宁王朱宸濠的眼中钉,先是被排挤出朝廷,继而于王守仁抚绥之地深受宸濠之害,而在朝廷内外的群臣交相向朝廷上疏荐用费宏的时候,王守仁却一言不发,想来费宏很难释怀。至于以副总裁身份专任编撰之事的董玘,最有忮毒之名,内忌王守仁之功,外欲以媚杨廷和、费宏,所以才会撰此诬史。 (15)
王世贞原心定罪,或许有点诛求过甚,尤其费宏为人刚直,还曾为王守仁撰有《阳明先生平浰头记》《移置阳明先生石刻记》《阳明王先生报功祠记》《田石平记》,字里行间不但赞颂王守仁的战功,也佩服王守仁的学术。但我们看《明实录》版的王守仁,当真是一副大奸大恶的嘴脸,若非后来有《明史》认认真真做了考证还原,后人也不知道会在历史的迷雾里迷失多久。但是,《明实录》的记载也当真透露出一则真相,即王守仁在前线的战功无不仰仗着王琼的鼎力支持,而王守仁在与核心权力层打交道的过程中只对王琼一个人用心。
王守仁得到王琼的赏识,真是一件祸福参半的事。王琼是一个相当干练的人,有能力,有手腕,而在那个荒诞的朝廷里,要想富有效率地实干,就注定没有寻常路可走。当时武宗宠信钱宁、江彬,王琼做到了任何一位正直的大臣都绝不会做的事,即深相结纳这两个奸佞小人,从此只要王琼的请求一经提出,很快就会得到皇帝的批准,而公文的一来一往全不经过内阁,使杨廷和又气又无奈。
如果不是武宗死得太突然,王琼注定还有大好的锦绣前程,很可能会成为张居正式的人物,但世事偏就这样白云苍狗,钱宁因为宸濠之乱被牵连倒台,江彬因为武宗的暴亡而失去了依靠,王琼也就注定名列奸党,遭到受屈已久的朝臣们的奋力清算。王守仁作为王琼一手提拔并鼎力扶持的爱将,命运的浮沉或多或少总要和这位老上级绑在一起。
站在王守仁的立场,对王琼的感激当然是真诚的,归功于王琼也是顺理成章的。他不会为了赢得内阁的好感就违心地称道后者的支持,何况仅仅从技术意义上说,那样做显然会惹王琼不快。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本质就是派系,派系最看重的品质就是忠诚,这是人类作为群居动物在亿万年的进化史上被血与沙打磨出来的或许不那么光彩的天性。很少有人能够在不同派系间左右逢源,而那些不站队的逍遥派很难获得任何一个派系的支持,于是,貌似带有利他主义色彩的“忠诚”其实是对人类个体而言的一项生存优势,尽管它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必要的、你原本也无意开罪的敌人,但它也会给你带来最大限度的支持和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