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徐爱同舟论道,王守仁还对《大学》所谓的“格物”做了重新的训诂。
《大学》讲格物致知,究竟“格物”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们找不出确切的解释。以现代学术的标准,我们应当拿出文字学的证据,罗列几种可能成立的解释,将“正确答案”悬置不论,留待将来的考古新证。古人却不这样想问题,因为这在他们而言与其说是学术问题,不如说是意识形态问题,意识形态问题一定要黑白分明,哪能存而不论呢?
朱熹训“格”为“至”,“格物”的意思因此就是“穷至事物之理”,即穷究事物背后的终极原理。王守仁另辟蹊径,认为这个“格”应当与《孟子》“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的“格”同一个意思。
孟子的原话,从上下文可以推断出确切的意思,是说“只有大人才能纠正国君的错误思想”。“格”在这里显然是“纠正”的意思,这个义项在《尚书》和《论语》里也可以找到佐证。王守仁本着“存天理,灭人欲”的原则略略做了引申: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传习录·上》) (11)
概言之,所谓“格物”,就是一种自我反省的功夫,心里每动一个念头,只要其中含有不道德的(或者说属于“人欲”的)成分,都要立即纠正;只要无时无处都这样做,“人欲”就会彻底消失,心中满满充盈着天理,这就是所谓的“穷理”,即《大学》三纲领之一的“明明德”。
王守仁所宣讲的“格物”理路是,人心具备全部的天理,即具备十足的“至善”,只不过被不同程度的人欲遮蔽住了,所以只要时刻留意,刚有人欲闪现就把它扼杀,久而久之,人欲就被清理净尽,天理或“至善”便会完全显露出来。
王守仁后来常用镜子来做比喻:我们的心天生就是一面明镜,只是被尘土遮蔽了光明,而朱熹版的格物说只是教人在“照”上用功,拿这面镜子东照一物、西照一物,殊不知镜子本身又脏又锈,再努力又能照出什么?正确的格物方法是在“磨”上用功,一点点清理灰尘和锈迹,使镜子恢复光彩照人的本来面目。这一面无瑕的镜子,也就是心之本体。“至理匪外得,譬犹镜本明。外尘**瑕垢,镜体自寂然”(《郑伯兴谢病还鹿门雪夜过别赋赠》三首之二),王守仁以诗说理,这四句诗就是最简要的概括。
这一下子让我们想到神秀和慧能那两个著名的佛偈。神秀说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休使惹尘埃”,与王守仁的镜论如出一辙,而慧能说的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禅宗从此南北分途,神秀在北方推行渐修,慧能在南方宣传顿悟。神秀禅法自唐末以后便一蹶不振,后来的禅宗全是慧能的天下。
成王败寇的法则在佛教界一样适用,禅宗谱系于是以慧能为六祖,全然没了神秀的位置,以致在王守仁的时代,提起禅宗,人们只想到慧能一脉。当时不少人批判王守仁的学说流入禅学,王守仁和他的门人子弟当然都不服气,但今天当我们以思想史的眼光跨出王守仁那个时代的“时代局限性”,就会发现那些批评者的结论其实没错,只不过这禅学不是慧能的禅学,而是已似空谷足音一般的神秀的禅学。
这样的修养说来简单,修起来却着实辛苦。幸而古人的生活环境自有其有利的一面,单以性意识而论,女人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出门,也会穿戴齐整,更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天天都有男男女女同挤公交车的场面,尤其没有可怕的互联网,所以使人“动邪念”的**远不似今天多。而反过来讲,今天要想奉行王守仁的这套修养方式,对任何一个身心健康的人来说都难如登天。
当然,即便在明朝人看来,王守仁的磨镜修养也嫌苛刻了些。对比一下春秋时代的君子,曾子的修养方式是每天“三省吾身”,仅就关键事项做几次反省罢了,王守仁却教人时时处处提高警觉,拔除每一个刚刚露头的人欲嫩芽,这该需要何等惊人的毅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