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力量毕竟不能无往而不胜,久居瘴疠之地难免会有病痛缠身,怎样治病便成了一个很要紧的问题。
所谓瘴疠,是指当地山区里很容易传染疾病的空气。空气无孔不入,杀人于无形,显然比任何毒虫猛兽还要可怕。当然,以今天的医学知识来看,那些致命的传染病其实是通过水中的微生物和蚊虫传播的,可怜的空气蒙受了上千年的不白之冤。
视空气为罪魁祸首的古代医学尽管事实上并不会给王守仁带来多大的助益,但在斯时斯地,中原医术忽然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先进文明。贵州深山里无医无药,只有巫婆神汉,这总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那么,已经顿悟圣贤之道的王守仁这时候应该怎么解决这个朴素而实际的医疗问题呢?
当然,本着圣人的教诲,“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奈何的事情就不必强求。不过,既然土著的苗人、瑶人世代以巫术治病,似乎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在那样的境况下,这实在是平常人都会有的心态。以今天的知识判断之,一来当时所谓的中原医术,医理其实并不比原始巫术高明许多,汉代的天人感应怪谈依旧是主流医学的坚固内核,而药物之效亦多半来自因果不明的经验知识;二来若能暂时抛开巫术的外观,土人土办法必然也蕴含着许多直观经验的积累,总会有些管用的部分;三来安慰剂的神奇力量已经得到了当代科学的一再证实,对于许多病症,一个人愈是相信自己会被医好,便真的很有可能无药而自愈。
但王守仁一定会拒绝巫医的,因为这是孔子为儒者设定的立场。既然无医无药,那就无医无药好了,何况自己的病根岂是医药可以治愈的呢?《却巫》诗谓:
卧病空山无药石,相传土俗事神巫。
吾行久矣将焉祷,众议纷然反见迂。
积习片言容未解,舆情三月或应孚。
也知伯有能为厉,自笑孙侨非丈夫。 (17)
诗中用到两则典故,颔联语出《论语·述而》,孔子生病的时候,弟子子路急着要给老师祷告,却被孔子谢绝了。在孔子的时代,很多人都还相信生病是鬼神降罚的缘故,所以生病是一件很有道德意义的事情。一个人如果久病不愈,人们就会说他罪孽深重。祷告之所以能够治病,就是因为病人可以借助祷告来与鬼神沟通,求得后者的原谅。孔子既不信这一套,更自信一生磊落,就算真有鬼神,在他们面前自己也问心无愧,没有任何事需要求得他们宽恕。
王守仁自然也是胸怀磊落,以《答毛宪副》那封书信的意思来看,我们完全可以这样为他代言:就算疾病起于鬼神,如果自己真的有罪,那就任凭鬼神降罚好了;如果自己明明无可指摘,却为了祛病而取悦鬼神,那真是**裸的小人行径,为君子所不齿。
然而无论在任何地方,与主流价值观相悖总会令人寸步难行。王守仁的儒家价值观在苗人、瑶人的聚居地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要在热心的土著们纷纷伸出愚昧的援手时狠心拒绝,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偏要坚持,他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病愈的结果自然会令大家信服。
既然顶住了“舆论压力”,王守仁也就有了傲视古代贤人的资本。诗的尾联语出《左传·昭公七年》,郑国谣传伯有的鬼魂在都城作祟,执政官子产只好既违心又违礼地任命了伯有之子,以取悦鬼神与国人。子产是孔子推崇的春秋贤相,但他对鬼神的态度让王守仁很不以为然。倘若将王守仁换在子产的位置上,即便鬼魂作祟的谣言传得再真,即便群情如何汹汹,他也不会做出半点妥协的。
大丈夫行事,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话说来容易,能够做到的人却始终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