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是年彗星现,按照儒家的政治传统,这该是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时间了。

早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候,所谓儒术,半数都是阴阳灾异、天人感应的内容,远不是孔孟所知晓的。凡有异常的天象或气候,皆意味着人间政治存在着某种缺失,于是皇帝需要检讨,大臣需要进言,宰相甚至会解职以向天下人谢罪。时间愈久,知识愈新,相信这种神秘主义的人自然愈来愈少,但路径依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在应对天象的新理论出现之前,古老的传统至少在形式上仍然被人们维系着。

彗星意味着杀伐,这确实应景。于是,二十八岁的王守仁以新科进士、工部实习生的身份向皇帝递交了一份《陈言边务疏》,借着彗星来临的机会,将自己的军事见解详详细细地陈说了一番。

奏疏的开篇说,皇帝很圣明,也很辛苦,所以小臣的心里话必须对您讲。小臣以为,当今的大患在于朝廷大臣表面上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子,心里全在为私利盘算;皇帝身边的人只会阻塞贤路,招权纳贿。习以成俗之下,反而真正忧国忧民的人被当成傻子,真心献计献策的人被说成浮躁,朝廷的风气已经坏掉了。幸好上天仁爱,这个时候出现边患,这正是忧虑警醒、改弦易辙的机会啊!

这样的开篇很聪明,因为明明该讲边防对策,王守仁却说边防只是枝节问题,不足为虑。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是不行的,只要将朝廷的不良风气扭转过来,根本问题解决了,枝节问题便会不解而自解。这样的开篇也很愚蠢,因为打击面太大,因为一下子就得罪了除少年新进之外的所有人。这时候的王守仁真是年轻气盛,没有半点世故啊。

奏疏接下来具体而微,列举出在军事问题上的八点意见:“一曰蓄材以备急;二曰舍短以用长;三曰简师以省费;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严守以乘弊。”

从奏疏的开篇里,我们会以为此时的王守仁理想主义色彩过重,只晓得责备求全,但我们看八点具体意见里的第二点“舍短以用长”,王守仁竟然也深谙便宜与计算。王守仁的理论是,人无完人,关键看领导怎样知人善任。当初吴起为了做官不惜杀掉妻子,显然是个残忍的家伙,却成为一代名将;陈平纳贿,是个贪婪的人,却成为刘邦最重要的谋臣之一。还听说当今的边关将领,骁勇强悍的人大多因为过失被投闲置散。平居无事的时候,当然不宜擢升这样的人物,而在当今这样的多事之秋,用人就当不拘一格。勇悍正有可供施展的正途,而破格征用罪臣,也正符合“使功不如使过”的道理。 (2)

这样的理论,仿佛正是为威宁伯王越而发的。王守仁很明智地看到了事物的两面性:骁勇强悍若生在平居无事的时候很容易好勇斗狠、违规犯禁,但同样的特质在战争年景里就会成为优势。那么让我们深问一层:骁勇强悍本身究竟是优势还是劣势,究竟属善还是属恶?显然,骁勇强悍本身既不属善,也不属恶,只有放在具体的情境里,它才会呈现出具体的或善或恶的属性。王守仁晚年讲学,有“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引来无穷的争议和不解,其实它的含义只是在“骁勇强悍”这个道理上稍有深入而已。儒家传统太在意善恶、正邪的二分法,脑筋很难向这个方向略转一下,现代人理解“无善无恶”的道理就要容易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