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1)

“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至此我们已经晓得打动了王守仁的这句话里究竟蕴含着怎样一种复杂的思想。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其中都潜藏着完整的天理,只要凭着格物致知的方法,就可以体认天理,窥见整个宇宙的终极依据。对求知欲旺盛的年轻人而言,这确实太有吸引力了。

理论上说,既然每一细微的事物都蕴含有完整的天理,那么只要格一朵花或一片叶就足以认识全部的宇宙与人生了。但人的认识能力毕竟有限,所以朱熹给出的方法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日积月累,触类旁通,最后由量变而质变,豁然开朗。

既然这是一条明确有方法可依的成圣之路,跃跃欲试的王守仁就约起一位同样跃跃欲试的钱姓朋友,既然父亲的官署里种了许多竹子,那就从亭前的竹子格起吧。

两个人的起跑竟然有先有后,钱姓朋友抢了先,对着竹子冥思苦想、殚精竭虑,如是者一连三日,结果劳神成疾,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王守仁认为朋友的失败只在于他精力不足,自己应当不至于如此。王守仁确实精力旺盛些,坚持了七天,但除了比朋友多受了四天罪之外,结果是一样的。这一对难兄难弟自怨自艾,感叹着要做圣贤实在太耗费精力了,普通人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精力,既然天分所限,索性不做圣贤也罢。

这件事情不仅《年谱》有载,而且王守仁后来给门人讲学,亲口用它做过例子,可信度应该很高。所以这似乎可以说明的是,不但二十一岁的王守仁对朱子理学的认识竟然真有这么肤浅,甚至在他学术成熟之后,对朱子格物论也没有真正理解,而他的那些门人弟子竟然也没有就此提出过任何怀疑。

倘若朱熹真的教人这样格物,儒家还有几个人能幸存到明朝呢?王守仁显然也想到过这一层,但他的解释是,大家只是表面上尊奉朱熹,但没有人真正按照朱熹给出的方法去做。接下来的话是,他自己曾经和朋友真的做过,做不通,所以证明了朱熹的方法不对。 (9)

假使牛顿在场,他一定是第一个不服气的。福尔摩斯当然也会有话要说:“一个逻辑学家不须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所以整个生活就是一条巨大的链条,只要见到其中的一环,整个链条的情况就可推想出来了。”在《血字的研究》这篇故事里,华生初识福尔摩斯不久,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后者化名写下的一篇文章,在读到上述内容之后,他的反应是,不禁把杂志往桌上一丢,大声说道:“真是废话连篇!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无聊的文章。”

此时的王守仁和他的那位钱姓朋友,应该颇有几分华生式的抱怨,而朱熹,很遗憾,他不可能像福尔摩斯那样和“华生”共处一室,但假如这真的可能的话,他应该会做出比福尔摩斯更深一层的解释吧。事实上,从一滴水看出天下万水之理这样的说法,朱熹当真也说过的。那么,从竹子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什么来呢?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换作自己的话,会怎么去格竹子。首先,要将竹子的“表里精粗”做出细分,“表”这部分又可以做很多细分,诸如颜色、质地等等。单以颜色论,竹子为什么是绿色?因为它的表皮吸收了其他可见光而反射了绿光,而绿光之所以是绿色,只因为这种波长的光经由我们的视网膜,被大脑解读成绿色,所以颜色只是表象,它的本质其实是距离……

我们虽然不能苛求明朝人做出这样的格物论,但无论如何,将竹子的表里精粗细细研究一番的话,总还可以感受到一些天理造物的工巧,然后不必急于求成,在身边的每件事上细细用功,细细寻思,水到自然渠成。朱熹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泛舟》诗:“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在“中流自在行”之前,总要有一番“枉费推移力”的煎熬,所以王守仁格竹子失败,倒真怪不得朱熹。后来王守仁以心学对抗理学,招致了来自正统社会的铺天盖地的攻击,怕也有他自己对朱子理学领悟太浅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