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1)

必须坦率承认的是,孔子确实不曾意识到这个问题。

以今天的概念来看,孔子是一个政治理论家,而不是一个哲学家。他的理论虽然成为后来许多哲学流派的源头,但他本人对哲学问题毫无兴趣,连最低限度的一点关心都不曾有过。他所关心的问题可以一言以蔽之,即怎样建设一个好社会。

孔子解决问题的理路也很清晰,可以归纳为四个步骤:

1. 最好的社会莫过于稳定、祥和的社会。

2. 稳定、祥和的社会需要人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3. 周公曾经开创过这样的社会,只是现在衰败了。

4. 所以必须恢复周公订立的社会制度。

孔子一切的礼仪教育、文化修养教育以及生活做派,都是围绕着上述这个理路的。

孔子对鬼神和宗教并不以为然,他只是认为崇拜鬼神的仪式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这对维系社会稳定大有裨益。所以在百家争鸣的时候,墨家最看不得儒家的神道设教,骂他们虚伪。

当然,孔子会觉得这种虚伪完全出于善意,因为君子虽然有理性,有荣誉感和道德感,不一定需要宗教来承托自己孱弱的心灵,但那些小人不一样,他们没文化,理性程度不高,用宗教来指引他们各安其位并一心向善,岂不是最便捷有效的办法吗?

孔子有点高估了君子阶层,毕竟人天生就是宗教动物,必须给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坚实可靠的终极依托才可以妥帖、安心地生活,才可能有足够的心理素质来对抗生活中会遭受的各种艰辛与意外。即便是孔子本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靠着完全非理性的天赋使命感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的。 (8)

随着礼崩乐坏,封建社会解体,社会阶层由稳定沦为无序。稳定感的丧失注定宗教需求的增多,兼之传统的宗族聚居被集权政府硬生生变成了编户齐民,这真是雪上加霜。大批儒家知识分子既渴望找到宗教寄托,又不屑于改弦易辙,投身到佛教、道教那些“邪门歪道”里去,顺理成章的办法就是为儒家义理寻求终极依据。

终极依据有着双重意义:对个人而言,它是宗教性的真理,可以使人充分信赖;对社会而言,它意味着儒家“好社会”的模型是唯一正确的模型,不容任何质疑。只要坚信真理在握,一个人就可以无怨无悔、一往无前,而这正是任何政治学与社会学都很难解决的问题。

举例来说,孔子教导我们应当“爱人”,因为这是塑造一个好社会的必要条件之一。但我们大可以反问:凭什么你以为的好社会就是最好的呢,凭什么我们就应当爱别人呢,我天生喜欢欺负人,我就想开创一个唯我独尊、其他人都必须被我欺负的社会,这有什么不对吗?

皇帝肯定认为君权至上的社会才是好社会,普通百姓会认为只要是太平社会就是好社会,知识分子的想法会复杂多变一些,总而言之,如果仅仅站在政治学和社会学的角度,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标准答案,只有出自不同立场、不同偏好的五花八门的答案。

甚至,也许坏社会才是好的,因为人天生有罪,需要在一个坏社会接受惩罚,而严厉惩罚同时也是一种严格的洗礼,可以使人洗净罪孽——这也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观念,甚至在世界史上还相当普遍地存在过。

儒家后继者们绝不愿意接受罗生门式的局面,他们必须为儒家鼓吹的好社会找到终极答案。因其终极,所以是唯一的;因其终极,所以是永恒的。

所以早在汉代,董仲舒便提出了“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个极著名的命题,但儒家的大道究竟是怎么出于天的,翔实周密的论证工作就要等到宋代的理学大师们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