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三次做“皇帝”(1 / 1)

……京津旧臣,闻皇上就任执政,疑尊号自此取消,同深悲愤。即曾任民国官吏如曹汝霖、汪荣宝等,亦以名义关系甚重为言。臣以皇上屡次坚拒,及最后不得已允许之苦心,详为解释,闻者始稍知此中真相,而终无以尽祛其疑……

这是我就任“执政”一月后,请假回津的陈曾寿寄来的“封奏”中的一段。来自京津的类似的封奏还有好几件,都曾引起过我的无限烦恼。

按照约定,我当“执政”一年期满,如果关东军不实行帝制,我是可以辞职不干的。胡嗣瑗和陈曾寿早在满期前两个月,就劝我催促关东军履行前约,他们认为关东军必不肯舍得我下台,因此是会接受帝制要求的。我没有照他们的办法去将关东军的军,我早已没有这样的胆量,而且万一关东军让我辞职,我能到哪里去呢?所以烦恼归烦恼,对关东军的顺从还是要顺从。

在将近我就职一周年的一天,出乎我的意料,在一次例行会见中,武藤先向我提起了这个问题。他说,帝制的问题现在日本还正研究着,意见尚未一致。据他看,到时机成熟时,这个问题自然会解决的。听了他的话,我自然就更不去想什么辞职不辞职的事了。

比我还着急的人倒有的是。除了胡嗣瑗、陈曾寿之外,郑孝胥、熙洽等人也忘不了这件事。郑孝胥在一九三三年的重阳节写过一首诗道:“雪后重阳夕照明,高台纵日俯神京,平原已觉山川伏,报老翻教岁月轻,燕市再游非浪语,异乡久客独关情,西南豪杰休相厄,会遣遗民见后清。”他不仅要在满洲行帝制,还想着回燕京,实现“后清”的幻想。熙洽不只是幻想,而且在我就职一周年时还有实际行动,他支使手下一名心腹叫林鹤皋的,借长春一个小学校的地方召集了一个五百多人的会议,到会的有满族“遗民”,也有前东三省国会议员,在会议上通过了一项请求实现帝制的决议。这个会没开完,叫日本宪兵给冲散了。但是关东军司令长官倒也没发脾气,却找了他去解释说帝制非不可为,不过是时机未至而已。

究竟时机什么时候来呢?我很想早一点知道。曾陪我到东北来的日本人工藤铁三郎,我的“侍卫处长”,这时他表示愿意为我到东京去刺探一下。我觉得这个日本人对我很好,我在旅顺时,有一次发现茶水变色,疑心有人下毒,叫人去化验一下,工藤拿起这杯茶,一仰脖喝了下去,这个举动使我相信他的忠心,于是赐改他的名字为工藤忠。现在他又提出这样的主意,我自然十分高兴,就把这个刺探时机的任务委派了他,并嘱咐他从侧面去活动,千万不要说是我派的。他到东京去了一趟儿,找到了南次郎,他探得来的消息虽非十分理想,也还是乐观的,据他说日本军部方面大致上同意实行帝制,实行的日期也不会太远了。

究竟时机是指的什么呢,我始终也没弄明白。这年的三月二日,日军已完成了东北四省的全部占领,三月二十四日,国联通过一项宣布日本为侵略者的决议,二十七日日本退出了国联,宣称再不受什么约束。五月三十一日,长城战役以塘沽协定宣告了结束,划定长城以南为非武装地带,中国军队也奉命全撤退了。在我看来,这些叫每个真正的中国人都不胜激愤的事件,都是做皇帝的时机,但一个一个的都过去了。一直到“时机”真的来临,继任的关东军司令菱刈隆在这年年底突然告诉郑孝胥说,日本政府可以承认我为皇帝时,我也没弄清楚“时机”是个什么东西。我由于过分的高兴,也没有心思研究它了。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准备一套清朝皇帝的龙袍。我把帝制的实现,看做是走向大清复辟的起点。在日军发动长城战争时,我就幻想过由日军替我把“大清疆土社稷”全部恢复过来,送我到北京重登大宝。后来听说打到密云就停了战,心里很是不满意。现在我又想,我先把清朝皇帝的架子准备好,将来我必能走进我的紫禁城。谁知这套龙袍刚从北京敦庆隆买来(旧的全没带出来),就出了岔子。关东军派了人来告诉了郑孝胥,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皇帝,不是大清皇帝,因此,皇帝登极不能穿清朝衣服,要穿关东军指定的礼服,即陆海军大元帅服。

我这时又忘了日本人批准的皇帝身价,忘了日本人所以要实行帝制,不过为了好利用“皇帝”的名义更省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而已。我的脑子只顾发热,就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定要郑孝胥给我向关东军去交涉,非得穿清朝服制不可。陈曾寿这时曾提醒我说:“皇上要争的不该是衣服,倒是应该把君主实权和关东军说好,如果有了实权在手,就是学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也未尝不可。”可是在脑子发热的时候,清朝袍褂——我从小看惯穿惯的服制,就像童话里的法宝似的那么代表权威,好像有了它,什么实权、威风就会一齐来到我身上一样,因此别人的话我全听不进去。

结果,挨了关东军一个硬钉子,关东军坚决表示,登极典礼是非穿指定的制服不可,这是没有什么商量的。最后,只允许在祭天的时候,穿一次清朝袍褂。我看实在没办法争了,才又有点清醒过来,明白了皇帝的称呼本是人家赏的,再争下去说不定连皇帝也当不成了,也只好答应下来。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这天,在长春郊外一个叫杏花村的地方,在临时垒起的一个土坛——代替天坛,举行了告天而后即位的祭天古礼。我总算穿了一次龙袍,过了一次瘾。

举行过登极典礼之后,日本天皇派来了他的弟弟秩父宫雍仁为代表,前来祝贺,并且给了我日本大勋位**颈饰和**大绶章,给了婉容一个宝冠章。真是“山河好改,本性难移”,日本人的这些举动,又让我飘飘然忘其所以。如果这是我的情绪的起点,那么,到一九三五年四月,我到日本回拜天皇时,则是到了高涨的顶点,也是我的美梦最浓的时刻。在这个美梦里,我把自己看做是和日本的裕仁的兄弟辈,认为开始“时来运转”了。

其实这次访日,全是关东军安排出来的。他们说,为了答谢日本天皇派御弟秩父宫来对我“即位”的祝贺,也是为了对“日满亲善”的躬亲示范,需要这样办一办。

日本政府以枢密顾问官林权助男爵为首组织了十四人的接待委员会,派了战舰比睿号来迎接,白云、丛云、薄云等舰护航。我从大连港起航时,又有球摩、第十二、第十五驱逐舰队接受我的检阅,到达横滨港时,又有百架飞机编队的欢迎……记得我在这次晕头转向、受宠若惊的航程中,写下了一首谄媚的四言诗:

海平如镜,万里远航。

两邦携手,永固东方。

▲?溥仪在天一门前

▲??婉容、文绣婚后和溥仪的弟妹们?

照片左起:四妹韫娴、五妹韫馨、文绣、婉容、大妹韫瑛、二妹韫和、三妹韫颖,前排男童为四弟溥任。

▲??戴着眼镜的溥仪?

庄士敦发现溥仪眼睛近视,希望能为他配上眼镜,这在宫里引起轩然大波。在庄士敦的坚持下,请来德国医生为溥仪验光,溥仪的近视得以矫正。

▲?溥仪穿上民国将领服的游戏照

▲?“丁巳复辟”的纪念照

▲?溥仪“大婚”前

▲?“皇后”郭布罗·婉容(十七岁)

▲?庄士敦和溥仪(右)、润麒(中)、溥杰(左)

▲?溥仪雪后爬上养心殿顶远眺

▲?溥仪、溥杰与润麒

▲?溥仪和他的伴读及端康太妃

▲?溥仪在日本公馆过二十岁的生日

▲?溥仪和婉容在张园

▲?溥仪在张园过生日

▲??溥仪见外国友人?

溥仪、婉容在张园会见外国友人,陪同有溥杰、韫和、韫颖等。

▲??溥仪在张园

▲??溥仪在张园过生日?

溥仪过生日时,与婉容,庄士敦等在张园

▲?溥仪与邓战等在张园

▲?溥仪和婉容

▲??溥仪在张园?

溥仪在天津生活时,衣着和举止都相当西化。

▲??溥仪和弟妹们在天津??

后排左起:韫和、溥杰、韫颖,前排左起:韫娱、韫馨、溥任、韫娴、韫欢。

▲?溥仪和网球爱好者在静园

▲??送溥杰和润麒去日本留学?

左起:润麒、溥仪、载沣、荣源、溥杰

▲??溥仪与父亲和弟妹们

▲??溥杰、润麒寒假归国?

左起润麒、婉容、溥仪、溥杰

▲?溥仪与郑孝胥在静园

▲??溥仪、婉容与亲友在静园?

左起:韫馨、韫和、韫颖、婉容母恒香、韫香、溥任、韫娱、载沣、婉容父荣源、韫娴、婉容兄润良

▲??溥仪穿西装在办公室写文件

▲??溥仪会见德国客人

▲?“伪满康德皇帝”溥仪

▲??溥仪在远东军事法庭准备出庭作证

▲??溥仪在远东军事法庭证人席上?

溥仪的作证时间长达8天,是这个法庭作证时间最长的一个人

▲??远东军事法庭?

远东军事法庭设立于东京,主要审理“二战”中的日本战犯

▲?溥仪浇菜

▲?溥仪学习缝补

▲?溥仪彻底认识自己之后在写检查

在航行的第四日,看了一次七十艘舰艇的演习,又在晕船呕吐之中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万里雄航破飞涛,碧苍一色天地交;

此行岂仅览山水,两国申盟日月昭。

总之,还未上岸,马屁先拍过去。因为我不仅对日本所示之威力深感惊异,我还把这看做是对我真心尊敬,真心帮助。过去的一些不愉快,只怪自己误会了。

到了日本东京,裕仁亲自到车站迎接我,为我设宴,然后又是向我住所回拜。我接见了日本元老重臣,受他们的祝贺,同裕仁一起检阅了军队。我也跑到他的家庙“明治神宫”去参拜,给他父亲“大正”上坟。我到日本陆军医院慰问那些侵略中国挨了打的伤兵伤官,又到裕仁的母亲那里,献献殷勤。日本报纸曾报导过我和她散步的情形,说有一次上土坡,我用手搀扶了日本皇太后,这和我在长春宫内府中,搀我父亲上台阶是一样的心情。其实,我还从来没有搀扶过自己的父亲,如果问到我扶搀裕仁的母亲的心情,坦白说,那纯粹是为了巴结。

最后一天,雍仁代表他哥哥裕仁在车站向我送别,他致欢送词说:

“皇帝陛下这次到日本来,对于日满亲善,是有重大贡献的。我国天皇陛下对此感到非常满意。务请皇帝陛下抱定日满亲善一定能做到的确实信念而回国,这是我的希望。”

我就又用了那种巴结的心情回答道:

“我对这次日本皇室的隆重接待和日本国民的热诚欢迎,实是感激已极。我现在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我全力为日满的永久亲善而努力。我对这件事,是抱有确实信心的。”

临登船出发时,我向担任接待的林权助又讲了一遍,临了,我请他代向日本天皇和裕仁母亲致谢,提到裕仁母亲,我居然两眼含满了无耻的眼泪,而且这样一弄,把那个老头子也给逗哭了。回想起来,一点儿中国人味也没有了。

总而言之,日本皇室这次对我的招待,使我头脑更加发热,感到自从当了皇帝之后,连空气都变了味。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逻辑:天皇与我平等,天皇在日本的地位,就是我在满洲国的地位。日本人对我,当如对其天皇者同。

在这种飘飘然中,我回到长春,立即请来新任的关东军司令长官南次郎大将,向他发表了我的感想。次日(即四月二十九日),又到南的住宅,兴高采烈地参加了裕仁的生日庆祝会;再次日,我便急不可待地下谕,把在长春的所有简任职以上的官吏,不论中国人日本人全召来,听我训话,发表访日感想。我在事先全没有和日本人商议,我也没预备讲话稿,人到齐了,我便讲开了。我讲了访日的经过,绘形绘声地描写了日本天皇对我的招待,讲了日本臣民对我的尊敬。最后我说:

“为了日满的亲善,我一定拼命去干。因此,我认为:如果日本人有不利于满洲国者,就是不忠于日本天皇陛下,如果有满洲人有不利于日本者,也就是不忠于满洲国的皇帝;如果有不忠于满洲国皇帝的,就是不忠于日本天皇,有不忠于日本天皇的,就是不忠于满洲国皇帝……”

不料这些话讲过之后,“大臣”们单独来见我的,越来越少,终于成为绝迹,除了日本规定的例行官样文章的“上奏”和年节行礼之外,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早在我去日本之前,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就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应当养“君之德”,所谓“君之德”,就是不要过问什么事,不要“察查为明”,一切都让“下边”办去就行了,他同时演出形象来,捂一下耳朵,捂一下眼睛,又捂一下嘴,说:“就这样子,我们当司令官的,也是如此。”这些话,我并没有十分注意。后来南次郎来当司令兼大使了,他倒简单,没有说这些话,也没做什么形象动作,我从日本回来发表了那篇演说之后,索性禁止了“大臣”们和我见面了。

从此以后,我除了和关东军指定的人见面之外,就不能任意地会见任何人。我办公的“勤民楼”也不去了,因为既无人可见,也无公可办。关东军要我办的公事,不过是要我在现成的文件上画上一个“可”字,这件事在我卧室、厕所里就都可以办了。

关东军指定我会见的人,除了每周一次向我报告“国务”的总理大臣、参议府议长之外,其余的“大臣”们只有逢年过节举行大典时见见面,当然说不上话。到了太平洋战争发生后,限制得更严,我的亲属除了在长春的妹妹、妹夫和留在“内廷”念书的侄子们之外,关内亲属只准关东军指定的几个人来看我。任何人如果想偷着来会见我,那根本办不到,因为“帝宫”里住着几个日本宪兵,来往人是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的。这几个宪兵穿着非日非“满”的特制的墨绿色制服,他们的屋门口有一个木牌,没头没脑地写着三个字“宪兵室”。

最重要的是,一个过去有事才来、无事不来的关东军参谋吉闪安直,有了一个“帝室御用挂”的新官衔,成了每天有事无事必到的关东军代表,我的一切举动都必须在他的指导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