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预定的动身日期,十一月十日。按照计划,我必须在这天傍晚,瞒过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静园的大门。这件事很使我费了一番脑筋。我先打算根本不走大门,索性坐汽车从车房的门出去,我叫一个随侍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车房门,他说车房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广告招贴糊住了。后来还是祁继忠想出个办法,把我藏在一辆跑车(即只有双座的一种敞篷车)的后厢里,然后叫人把车从大门开出去。为了机密,他连司机也没有叫,而是从随侍里面挑了一个勉强会开车的,对他说“上头”的命令叫把车开到指定的地方去,那里有人等着。就这样,祁继忠坐在司机旁边,押着这辆“空车”,把我载出了静园,直奔我和吉田商定的地点——曙街敷岛料理店。
在离静园大门不远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辆汽车上等着,一看见我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
那时正是“天津骚乱事件”的第三天。日本租界和接近的中国管区一带整日戒严。这次布置的戒严,给我的出奔造成极为顺利的环境。在任何中国人的车辆不得通行的情况下,我这辆汽车走到每个路口的铁丝网前,遇到日本兵阻拦时,经后面的吉田一打招呼,便立刻通过。虽然祁继忠找来的这个二把刀司机技术实在糟糕,刚一出了静园大门就撞在电线杆子上,我的脑袋给厢盖狠狠碰了一下,一路上还把我颠撞得十分难受,但是也总算顺利地开到敷岛料理店的门口了。
汽车停下之后,祁继忠又把开车的人支到一边,然后吉田打开了车厢,扶我出来,一同进了敷岛料理店。有一个早等候着的日本军官,叫真方勋大尉的,拿出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他和吉田把我迅速打扮了一下,就带着我、祁继忠和随后赶到的两个“随侍”,坐上了一辆司令部的汽车。汽车畅行无阻地在白河岸上走了一阵儿,到了一个码头。
码头上很清静。我很快就明白,这不是日租界,我有点发慌,吉田低声安慰我说:“不要紧,这是英租界。”我在他和真方勋二人的夹扶下,快步地在水泥地面上走了一段,一只小小的没有灯光的汽船出现在眼前。我走进船舱,看见了郑孝胥父子俩如约候在里面,心里才稳定下来。坐在这里的还有三个日本人:一个是上角利一;一个是从前在升允手下当侍卫官的工藤铁三郎,是土肥原手下的浪人;还有一个叫大谷的,现在忘了他的来历。我也见到了船长西长次郎,知道了船上还有十名日本士兵,由一个名叫诹访绩的军曹带领着,担任护送之责。这条船名“比治山丸”,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船。为了这次特殊的运输任务,船上堆上沙袋和钢板。过了二十年之后,我从日本的《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工藤写的一篇回忆录,才知道船上还暗藏了一大桶汽油,准备万一被中国军队发现,无法脱逃的时候,日本军人就放火烧,让我们这几个人证与船同归于尽。那时我的屁股距离汽油大概不会超过三米之远,我却认为离着“幸福”是越来越近了呢!
吉田和真方勋大尉离开了汽船,汽船离了码头,电灯亮了。我隔窗眺望河中夜景,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我曾到过几次,在东北海军毕庶澄的炮舰上和日本的驱逐舰上,我曾产生过幻想,把白河看做我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我真的航行在这条河上了,不禁得意忘形,高兴得想找些话来说说。
可是我高兴得未免太早,郑垂告诉我:“外国租界过去了,前边就是中国人的势力。军粮城那边,可有中国军队守着哩!”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看看郑氏父子和那几个日本人,也都板着脸,一语不发。在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情形下,至少过了两个小时,突然间从岸上传来一声吆喝:
“停——船!”
我像神经切断了似的,几乎瘫在地上。舱里的几个日本兵呼噜呼噜地都上了甲板,甲板上传来低声的口令和凌乱的脚步声。我探头到窗外,看见每个沙包后都有人伏着,端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但是船的航速却好像在下降,航向也好像是靠近河岸。我正不解其故,忽然电灯全熄,岸上响起了枪声,几乎是同时,机器声突然大作,船身猛然加速,只觉一歪,像腾起来似的掠岸而过,岸上的喊声、枪声,渐渐都在后面消弱了。原来日本人早准备好这一手,先装成听命的样子,然后乘岸上不备,一溜烟逃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灯光又亮起来,舱里有了活气。半夜时到了大沽口外,在等待着商轮“淡路丸”出口外接我们的时候,日本兵拿出了酱汤、咸白菜和日本酒来,郑孝胥活跃起来了。高谈其中日同文同种,把这一场惊险经历描绘成“英雄事业”的一部分。他和日本兵干杯,诗兴大发。即兴吟了一首诗道:
同洲二帝欲同尊,七客同舟试共论;
人定胜天非浪语,相看应在不多言。
因为这晚上饭吃了大米大麦合制的日本饭,郑孝胥后来刻了两个图章给我,一枚是“不忘在莒”,另一枚是“滹沱麦饭”。前者是借鲁昭公奔莒的故事,暗示我安不忘危,也就是别忘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晚;后者是借刘秀败走滹沱河,大树将军冯异为他烤衣服、做麦饭充饥的故事。郑孝胥把我比做刘秀,他自己自然是比做大树将军了。
郑孝胥这天晚上的高兴,除了由于他在我周围那一群人中间,又成了一个胜利者外,大概还有另一层不便说出的原因,是他从日本军政的表面摩擦和分歧中,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他们的一致。这是我最近才从他日记上找出来的。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他的日记上写着:
大七(即郑垂)到日本领事馆,后藤言:土肥原谓此来即为迎上赴奉天,领事馆可佯为不知……
二次大战后被发现的日本外务省的档案中,有十一月六日外相币原给天津桑岛总领事的一封密电稿,说明了白河偷渡的戏剧性:
关于拥戴宣统帝的运动。认为如果过度拘束皇帝的自由,对内、外的关系反会不好。曾把这种意见在外务方面协议过,外务方面虽然也同意,但关于满洲目前的局势,各方面都有拥戴皇帝的运动,因此,对于帝国国策的执行上,难保不受到连累。同时,皇帝身边的保护也属必要,所以做了相当的警备。再外务方面也表示,现在满洲方面的政局,也稍安稳,东三省的民众总的意志,也想拥戴皇帝。如果对于国策的执行没有妨碍,听其自然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