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行在”生活(1 / 1)

我在张园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觉得这个环境远比北京随便而又舒服。我有了这样的想法:除非复辟的时机已经成熟,或者发生了不可抗拒的外力,我还是住在这里的好。这也是出洋念头渐渐冲淡的一个原因。

张园(和后来的静园)对我说来,这里没有紫禁城里我所不喜欢的东西,又保留了似乎必要的东西。在紫禁城里我最不喜欢的,首先,是连上街逛逛都没有自由的那套规矩,其次,是令我生气的内务府那一批人。如今我不仅能逛街,我也有了直接为复辟而任意行事的自由,别人只能进谏而无法干涉。在紫禁城里,我认为必要的东西,就是我的威严,在这里也依然存在。虽然我已不穿笨拙的皇帝龙袍,经常穿的是普通的袍子马褂,更多的是穿西装,但是这并不影响逢年过节王公大臣遗老遗少们到这里来给我叩拜。虽然我住的地方从前做过游艺场,没有琉璃瓦,也没有雕梁画栋,但还有人把它称做“行在”(我也觉得抽水马桶和暖气设备的洋楼远比养心殿舒服)。北京的宗族人等还要轮流来这里给我“值班”,从前张园游艺场售票处的那间屋子,就等于“乾清门侍卫处”。虽然这里已没有了“南书房”“懋勤殿”“内务府”这些名堂,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张园那块“清室驻津办事处”的牌子就是它们的化身。至于人们对我的称呼,园子里使用的宣统年号,更是一丝不苟地保留着,这对我说来,都是自然而必要的。

在张园时代,内务府大臣们只剩下荣源一人,其余的或留京照料,或告老退休。我到天津最初发出的“谕旨”有这两道:“郑孝胥、胡嗣瑗、杨钟义、温肃、景方昶、萧丙炎、陈曾寿、万绳栻、刘骧业皆驻津备顾问。”“设总务处,著郑孝胥、胡嗣瑗任事,庶务处著佟济煦任事,收支处著景方昶任事,交涉处著刘骧业任事。”陈宝琛、罗振玉、郑孝胥是每天必见的“近臣”,他们和那些顾问们每天上午都要来一次,都坐在楼外西边一排平房里等着“召见”。这排平房里还有一间给请求“觐见”的预备的屋子,供他们坐候传唤。曾经在这间屋里坐过的人,是数不胜数的。除了武人,还有政客,除了“遗老”,还有各式“时新”人物,除了骚人墨客,还有医卜星相。像青年党党魁曾琦,网球名手林宝华,《新天津报》主笔刘冉公,国民党监察委员髙友唐……都曾加入张宗昌、刘凤池的行列,在这里恭候“奏事官”的“引见”。驻园的日警(天津人称之为“白帽”),就驻在与这排房相对的平房里,每日登记着这些往来的人物。每当我外出,这里的日警就有一人便衣跟随。

张园里的经济情况,和紫禁城比起来自然差得多了,但是我还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这主要是我从宫里弄出来的一大批财物,一部分换了钱,存在外国银行里生息,一部分变为房产,按月收租金。此外,在关内外我还有大量的土地,这是清朝入关后“跑马圈地”弄来的所谓“皇产”,数字我不知道,据我从一种历史刊物上看到的材料说,单直隶省的皇产(不算八旗的)约有十二万垧。即使把这数字打几个折扣,也还可观。为了处理这些土地的租赁与出售,民国政府和清室专设了一个“私产管理处”,两家坐地分赃,卖一块分一笔钱,这也是一项收入。此外,前面我已说过,我和溥杰费了半年多工夫偷出来的大批珍贵字画古籍,这时还在我手里。

我到天津之后,京、奉、津等地还有许多地方须继续开支月费,我设立了“留京办事处”“陵庙承办事务处”“驻辽宁办事处”“宗人府”“私产管理处(与民国当局合组的)”“东陵守护大臣”和“西陵守护大臣”等去分别管理。我找到了一份材料,这上面只算北京和东西陵这几处的固定月费、薪俸、饭食,就要开支一万五千八百三十七元八角四分[18]。至于天津一地的开支,每月大约需一万多元[19],但是最大宗的开支——收买和运动军阀的钱,不在此数。这类的开支,可能一笔就超过北京天津两地的经常月支的几倍。每月平均开支中的购买一项,约占全月开支三分之二,这也没有包括大项的,比如汽车、钻石之类的项目。这种开支比在北京时大得多,而且月月增加,因为在这十里洋场上见什么喜欢什么,喜欢什么买什么,像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买了又买,不厌其多。婉容本是一位天津大小姐,花钱买废物的门道比我更多,她买了什么东西,文绣也一定要,我给文绣买了,她于是又买,而且花的钱必须多,好像不如此而不足以显出“皇后”的身份。文绣看了,又是叽咕着要。这种竞赛式的购买,弄得我后来不得不规定她们的月费定额,自然,给婉容定的数目要比文绣的大一些,记得起初是婉容一千元,文绣八百元,后来财政困难,减到三百与二百。至于我自己花钱,当然是没有限制了。

这种昏天黑地的挥霍,很快恢复了紫禁城时代的窘状,张园里有时竟弄得过不了节,付不出房租,后来连“近臣”和“顾问”们的俸银都索性不给了。郑孝胥在一九二六年的日记里曾有这一段话:“行在有三人皆自甘报效者:张彪不受房租,王九成愿供来米粮及牛羊豖肉(其实没办到),郑孝胥求逐日进讲《通鉴纪事本末》,此亦张园之掌故也。”

我花了无数的钱,买了无数用不着的东西,也同时买来了一个比庄士敦给我的更强烈的观念:外国人的东西,一切都是好的,而对照之下,我觉得在中国,除了帝制之外,什么都是不好的。

一块留兰香牌口香糖,或者一片拜耳的阿司匹林,不要小看它仅卖个几分钱,这几分钱的东西就足够使我发出喟叹,认为中国人最愚蠢,外国人最聪明。当然,我想到的中国人,并没有包括我自己,因为我自认是凌驾于一切臣民之上的人。我认为就连那些聪明的外国人也是这样看我的。

那时我在外国租界地上,受到的是一般中国人绝对得不到的待遇。暂且不说日本人,即使是美国的、英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等等,各个欧美国家的总领事、驻军长官、洋行老板,对我也极为恭敬,称我“皇帝陛下”,在他们的国庆日请我去阅兵,参观兵营,参观新到的飞机、兵舰,在新年和我的生日都来向我祝贺……

庄士敦没走以前,给我介绍了英国总领事和英国驻军司令官,以后他们又辗转介绍,历任的司令官和我酬酢往还不断。英王乔治五世的第三子过津时访问过我,带去了我送他父亲的照片,后来英王来信向我致谢,并把他的照片交英国总领事送给我。通过那些总领事,我和意大利国王、挪威国王都互赠过照片。

我看了不少兵营,参加过多次外国军队的检阅。这些根据我的祖先——西太后应许的“庚子条约”而驻在中国土地上的外国军队,耀武扬威地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却觉得颇为得意,认为外国人是如此地待我,可见他们还把我看做皇帝。

天津有一个英国人办的名叫“乡艺会”(Country Cluk)的俱乐部,是只准许有钱的外国人进去的豪华的游乐场所[20],中国人是根本走不进那个大门的,只有对我是例外。我可以自由出入,而且可以带着我的家人们,一起享受当“特殊华人”的滋味。

为了把我自己打扮得像个西洋人,我尽量利用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等外国商店里的衣饰、钻石,把自己装点成《老爷杂志》上的外国贵族模样。我每逢外出,穿着最讲究的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上是钻石袖扣,手上是钻石戒指,手提“文明棍”,戴着德国蔡司厂眼镜,浑身发着密丝佛陀、古龙香水和樟脑精的混合气味,身边还跟着两条或三条德国猎犬和同样奇装异服的一妻一妾……[21]

这也是我早年在紫禁城里渴望的自由的一部分。在这方面,曾引起过陈宝琛、胡嗣瑗这派的遗老不少的议论。

他们从来没反对我花钱去买东西,也没反对我和外国人来往,但是当我到中原公司去理发,或者偶尔去看一次戏,或者穿着西服到外国兵营去做客时,他们就认为大失帝王威仪,非来一番苦谏不可了。有一次,胡嗣瑗竟因我屡谏不改,上了自劾的请求告退的奏折:

奏为微臣积年溺职,致圣德不彰,恐惧自陈,仰恳恩准即予罢斥事。窃臣粗知廉耻,本乏才能,国变以还,宦情都尽,只以我朝三百年赫赫宗社,功德深入人心,又伏闻皇上天禀聪明,同符圣祖,虽贼臣幸窃成柄,必当有兴复之一时。辄谬与诸遗臣密图大计,丁巳垂成旋败,良由策划多歧。十年来事势日非,臣等不能不尸其咎。而此心耿耿,百折莫回者,所恃我皇上圣不虚生,龙潜成德也。洎乘舆出狩,奔向北来,猥荷录其狂愚,置之密勿,时遭多难,义不敢辞。受事迄今,愆尤山积,或劾其才力竭蹶矣,或斥其妒贤嫉能,或病其性情褊急矣,或诋其贪糜厚禄矣。经臣再三求退,用恤人言,乃承陛下屡予优容,不允所请。臣即万分不肖,具有天良,清夜扪心,能勿感悚……前者臣以翠华俯临剧场,外议颇形轻侮,言之不觉垂涕。曾蒙褒赉有加,奉谕嗣后事无大小,均望随时规益,等因,钦此!仰见皇上如天之度,葑菲不遗,宜如何披露腹心,力图匡护。讵近来商场酒肆又传不时游幸,罗振玉且扬言众中,谓有人亲见上至中原公司理发,并购求玩具,动费千数百金等语。道路流传,颇乖物听。论者因疑左右但知容悦,竟无一效忠骨鲠之臣。臣既未能执奏于事前,更不获弁明于事后,则臣之溺职者又一也……是臣溺职辜恩,已属百喙难解,诚如亮言,宜责之以彰其慢者也,若复?颜不去,伴食浮沉,上何以弼圣功,下何以开贤路?长此因循坐误,更何以偷息于人间?如鲠在喉,徬徨无已,惟有披沥愚悃,恳恩开去管理驻津办事处一差,即行简用勤能知大体人员,克日接管其事,则宗社幸甚!微臣幸甚……

胡嗣瑗说的,“俯临剧场”,是指我和婉容到开明戏院看梅兰芳先生演“西施”的那一次。他老先生也去了,看见了我,回来之后就大惊小怪地向我苦谏一番,并且闹着要辞职。这件事的结局,是我再三慰留,以至拿出了两件狐皮筒子赏他,再次表示我的决心,他才又转嗔为喜,称赞我是从谏如流的“英主”,于是双方满意,了事大吉。这次由中原公司理发引起的辞职,也是叫我用类似办法解决的。我初到天津那年,婉容过二十整寿生日的时候,我岳父荣源要请一洋乐队来演奏,“遗老”丁仁长闻讯赶忙进谏,说“洋乐之声,内有哀音”,万不可在“皇后千秋之日”去听。结果是罢用洋乐,丁仁长得到我的二百块大洋的赏赐。以物质奖赏上谏,大概就是由这次开的头。

从此以后,直到我进了监狱,我也真的一直没有在外面看过戏,理过发。我遵从了胡嗣瑗的意见,并非是怕他再闹,而确实是接受了他的教育,把到戏园子看戏当做失身份的事。有一个例子可证明我的“进步”。后来有一次,一位瑞典王子到天津,要和我见面,我因为在报上看见他和梅兰芳的合照,便认为他失了身份,为了表示我的不屑,我拒绝了他的要求,没和他见面。

陈宝琛这一派的胡嗣瑗、丁仁长、陈毅这些遗老,到了后期,似乎对于复辟已经绝望,任何冒险的想法都不肯去试一试,这是他们和郑孝胥、罗振玉等不同之处,但他们对于帝王的威严,却比郑孝胥他们似乎更重视,这也是使我对这些老头子特别发生信赖的原因。尽管他们的意见常常被我视为迂腐守旧,遇到他们有矢忠表现的时候,我总还采纳他们的意见。在那种十分新奇的洋场生活中,我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牢固地记住了“皇帝”的“守则”,确实离不开他们的作用。

一九二七年,康有为去世,他的弟子徐良求我赐以谥法。按我起初的想法,是要给他的。康在去世前一年,还不断地来张园,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曾泪流满脸地给我磕头,向我叙述当年“德宗皇帝隆遇之恩”,后来他继续为我奔走各地,寻求复辟支持者,叫他的弟子向海外华侨广泛宣传,欲救中国非我“君临天下”再造“帝国”不可,他临死前不久,还向吴佩孚以及其他当权派呼吁复辟。从这些举动上看来,给以谥法是足可以了,但是陈宝琛出来反对了。这时候在他看来,分辨忠奸不仅不能只看辫子,就连复辟的实际行动也不足为据,他说:“康有为的宗旨不纯,曾有保中国不保大清之说。且当年忤逆孝钦太皇太后(慈禧),已不可赦!”胡嗣瑗等人完全附和陈宝琛,和徐良不对劲的郑孝胥也说光绪当年是受了康有为之害。后来郑孝胥还主张“戊戌之狱,他日当付朝议以定之”。就这样,我又上了一次分辨“忠奸”的课,拒绝了赐谥给康有为。后来徐良为此声言要和陈、郑等人老拳相见,也无济于事了。

一九三一年,文绣突然提出了离婚要求,在得到解决之后,遗老们还没有忘记这一条:要发个“上谕”,贬淑妃为庶人。我自然也照办了。

说起文绣和我离婚这一段,我想起了早已存在于我的家庭夫妇间的不正常的生活。这与其说是我对对方的感情上的问题,倒不如说是由于张园生活上的空虚。这是对于一个年轻妇女无法忍受的空虚。

我前面说过,我从结婚之后,并不时常和婉容、文绣接近。因为在宫各住各的地方,距离都挺远,她俩因此十分猜嫉(两个太妃的矛盾,当然对她们也有影响),每个人都以为我不在她那里的时候,必是在另一个那里(其实我不过在我自己那里)。特别是婉容霸道一些,总存心排挤文绣,文绣是比较老实的,受气的地方就少不了。我为了减少和婉容的啰嗦,曾经索性不到文绣的宫里去,婉容仍是不满意。到天津之后,闹得尤其厉害,有时三个人就不能在一起,在一起也不说话。

其实即使我只有一个妻子,这个妻子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意思。因为我的兴趣除了复辟,还是复辟。老实说,我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在别人是平等的夫妇,在我,夫妇关系就是主奴之间的关系,妻妾都是君王的奴才和工具。

这里是文绣在宫里写的一篇短文,这篇短文中多少流露出了她当时的心情:

文绣:吊苑鹿

春光明媚,红绿满园,余偶散步其中,游目骋怀,信可乐也。倚树稍憩,忽闻囿鹿,悲鸣婉转,俛而视之,奄奄待毙,状殊可怜。余以此鹿得入御园,受恩俸豢养,永保其生,亦可谓之幸矣。然野畜不畜于家,如此鹿在园内,不得其自由,犹狱内之犯人,非遇赦不得而出也。庄子云: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不愿其死为骨为贵也。

文绣从小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不到十四岁,开始了“宫妃”生活,因此,“君权”和“夫权”的观念,无疑是很深的。她在那种环境中敢于提出离婚,不能说这不是需要双重勇敢的行为。她破除万难,实现了离婚的要求,离婚之后,受到的压力仍然不少。有人说,她提出离婚是受家里人的教唆,是为了贪图一笔可观的赡养费。事实上,她家里的人给她精神上的迫害不见得比外来的少,她拿到的五万元赡养费,经过律师、中间人以及家里人的克扣、占用“求助”,也剩不了好多。她精神上受的,也许比这方面损失更大。甚至那些向她发出讥讽、辱骂声的人们中间,也没有少了觊觎那笔赡养费的人。比如她的一位哥哥,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曾在天津《商报》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给他妹妹,其中有这样的话:

我家受清帝恩达二百余年,我祖我宗四代官至一品。且慢云逊帝对汝并无虐待之事,即果然虐待,在汝亦应耐死忍受……汝随侍逊帝,身披绫罗,口餍鱼肉,使用仆妇,工资由账房开支,购买物品由账房开支,且每月有二百元之月费,试问汝一闺阁妇女,果有何不足?纵中宫待汝稍严,不肯假以辞色,然抱衾与裯,自是小星本分,实命不犹,抑又何怨……

这封信曾在“遗老”们之间传诵一时。文绣后来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只听说她在天津当了小学教师,殁于一九五〇年,终身未嫁。

如果从表面现象上看,文绣是被“中宫”挤跑了的。这虽非全部原因,也是原因之一。婉容当时的心理状态,可以从她求的乩辞上窥得一斑(文内金荣氏指婉容,端氏指文绣):

婉容求的乩文

吾仙师叫金荣氏听我劝,万岁与荣氏真心之好并无二意,荣氏不可多疑,吾仙师保护万岁,荣氏后有子孙,万岁后有大望,荣氏听我仙师话,吾保护尔的身体,万岁与端氏并无真心真意,荣氏你自管放心好了。

顺便提一下,这种令人发笑的扶乩、相面、算卦、批八字等活动,在那时却是不足为怪的社会现象,在张园里更是日常生活不可少的玩意。我后来住的“静园”里,就有房东陆宗兴设的“乩坛”。简直可以这样说:那时乩坛和卜卦给我的精神力量,对我的指导作用,是仅次于师傅和其他“近臣”们所给我的。我常常从这方面得到“某年入运”“某岁大显”之类预言的鼓舞。北京商会长孙学仕自称精通麻衣,曾预言我的“御容二十二岁入运,二十五岁将握大权。”日本领事馆里的一位日本相法家说过我三十岁必定成大事。信不信由你,这都是我开倒车中得到的动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