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郑孝胥的理想(1 / 1)

郑孝胥在北京被罗振玉气跑之后,转年春天又回到我的身边,环境比在北京时开始好转。罗振玉逐渐遭到怀疑和冷淡,敌对的人逐渐增多,而郑孝胥却受到欢迎和日益增长的信赖,陈宝琛和胡嗣瑗跟他关系也相当融洽。一九二五年他被派总管总务处,一九二八年又派总务外务,儿子郑垂承办外务,做了我对外联络活动的代表。如果可以这样比拟一下的话,他与我之间的关系,已达到了荣禄与慈禧之间的那种程度。

回想起来,郑孝胥之所以使我那样信赖,原因是很多的。他比陈宝琛更随和我。那次我会见张作霖,事前他和陈宝琛都表示反对,事后,陈宝琛鼓着嘴不说话,郑孝胥却说:“张作霖有此诚意表示,见之亦善。”他和胡嗣瑗都是善于争辩的,但是胡嗣瑗出口或成文,只有些老古典,而他却常用一些洋知识,如墨索里尼创了什么法西斯主义,日本怎么有个明治维新,英国《泰晤士报》上如何评论了中国局势,等等,这是胡嗣瑗望尘莫及的。陈宝琛是我认为最忠心的人,然而讲到我的未来,绝没有郑孝胥那种令我动心的慷慨激昂,那种满腔热情,以至声泪俱下。有一次,在给我讲《通鉴》时,话题忽然转到了我未来的“帝国”:

“帝国的版图,将超越圣祖仁帝一朝的规模,那时京都将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长安,一在帕米尔高原之上……”

说时是秃顶发光,唾星四溅,终于至四肢颤动,老泪横流。

有时,在同一件事上说的几句话,也让我觉出陈宝琛和郑孝胥的不同。在康有为赐谥问题上,他两人都是反对的,陈宝琛在反对之余,还表示以后少赐谥为安全,而郑孝胥在发表反对意见时又添了这么一句:“戊戌之狱,将来自然要拿到朝议上去定。”好像我不久就可以回紫禁城似的。

郑孝胥和罗振玉都积极为复辟而奔走活动,但郑孝胥的主张更使我动心。虽然他屡次反对我出洋和移居旅顺、大连的计划。

郑孝胥反对我离开天津到任何地方去,是七年来一贯的。甚至到“九·一八”事变已发生,罗振玉带着关东军的意思来找我的时候,他仍然不赞成我动身。这除了由于他和罗振玉的对立(不愿我被罗垄断居奇)以及他比罗(也仅仅是比罗)略多一点慎重之外,还有一条被人们忽略过的原因,这就是:他并不是把日本当做实现他的理想的唯一依靠。他所追求的东西,是“列强共管”。

在天津时代,郑孝胥有个著名的“三共论”。他常说:“大清亡于共和,共和将亡于共产,共产则必然亡于共管。”这个论调起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一九二五年,但这次革命战争失败后,他还是念不绝口。他说:“又闹罢工了,罢课了,外国人的商业受到了损失,怎能不出头来管?”他的“三共论”表面上看,好像是他的感慨,其实都是他的理想,他的愿望。

如果考据一下郑、罗二人与日本人的结交历史,郑孝胥到日本做中国使馆的书记官是一八九一年,罗振玉办上海《农报》,由此结认了给《农报》译书的日本藤田剑峰是在一八九六年,郑结交日本人比罗要早五年。但是,罗振玉自从认识了日本方面的朋友,眼睛里就只有日本人,辛亥后把复辟希望全放到日本的身上。而郑孝胥却在日本看见了“列强”,从那时起他就认为中国老百姓不用说,连做官的也都无能,没出息,中国这块地方理应让“列强”来开发,来经营。他比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更发展了一步,不但要西洋的技术,西洋的资本,而且主张要西人来做官,连皇家的禁卫军也要由“客卿”训练、统帅。不然的话,中国永远是乱得一团糟,中国的资源白白藏在地里,“我主江山”迟早被“乱党”“乱民”抢走,毁灭。辛亥革命以后,他认为要想复辟成功,也决不能没有“列强”的帮忙。这种帮忙如何才能实现呢?他把希望寄托在“共管”上。

那时的“列强”,关于共管中国的言论是时有所闻的,从天津的外文报纸上经常可以看到。郑孝胥对这类言论极为留意,当时还认真地抄进他的日记、札记里。同时,还要叫他的儿子郑垂译呈给我。这是一九二七年六月九日登在日文报纸《天津日日新闻》上的一篇:

英人提倡共管中国

联合社英京特约通信。据政界某要人表示意见谓:中国现局,日形纠纷,旅华外国观察家曾留考察一切,以为中国人民须候长久时期方能解决内部纠纷,外国如欲做军事的或外交的干涉,以解决中国时局问题,乃不可能之事。其惟一方法,只有组织国际共管中国委员会,由英美日德意六国各派代表一名为该会委员,以完全管中国境内之军事。各委员之任期为三年,期内担任完全责任,首先由各国代筹二百五十兆元以为行政经费,外交家或政客不得充当委员,委员人才须与美国商部长贺华氏相仿佛。此外,又组织对该委员负责之中外混合委员会,使中国人得在上述之会内受训练之。

郑孝胥认为,这类计划如果能实现,我复位的时机便到了。

那年夏天我听了罗振玉的劝说,决定要到日本去,郑孝胥就根据那篇文章勾起的幻想,向我提出了“留津不动,静候共管”的劝告。这是他记在日记里的一段:

五月戊子二十四日(六月二十三日)。诣行在。召见,询日领事约谈情形(即去日事)。因奏曰:今乘舆狩于天津,皇帝与天下犹未离也。中原士大夫与列国人士犹得常接,气脉未寒,若去津一步,则形势大变,是为去国亡命,自绝于天下。若寄居日本,则必须为日本所留,兴复之望绝矣!自古中兴之主,必借兵力。今则海内大乱,日久莫能安戢,列国逼不得已,乃遣兵自保其商业。他日非为中国置一贤主,则将启争端,其祸益大。故今日皇上欲图中兴,不必待兵力也,但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必有人人欲以为君之日……

他提出过不少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的办法,如用我的名义捐款助赈,用我的名义编纂《清朝历代政要》,用我的名义倡议召开世界各国弭兵会议,等等。有的我照办了,有的却办不了。不过,我总还是表示了赞许和同意。

我委任奥国亡命贵族阿克第男爵到欧洲为我进行游说宣传,临行时,郑孝胥亲自向他说明,将如蒙各国支持“复国”,立刻先实行这四条政策:“一、设责任内阁,阁员参用客卿;二、禁卫军以客将统帅、教练;三、速办张家口—伊犁铁路,用借款包工之策;四、国内设立之官办商办事业,限五年内一体成立。”他对我讲的,以后又有发展。

“帝国铁路,将四通八达,密如蛛网,矿山无处不开,学校教育,以孔教为基础……”

有一次我问他:

“列强真的会投资吗?”

“他们能赚钱,自然争先恐后,唯恐不及。臣当年承办瑷珲铁路,投资承包的就是如此,可惜朝廷给压下了,有些守旧大臣竟看不出这是件便宜之事。”

“可是辛亥国变,不就是川湘各地路矿闹起来的吗?”

“所以,臣的方策中有官办有商办。不过中国人穷,钱少少办,外国人投资钱多多办,这也是公平合理。”

“那么,外国人肯来做事当差吗?”

“待如上宾,许以优待,享以特权,绝无不来之理。”

“那么,利益均沾,机会均等,到时候弄不好,他们争起来如何?”

“唯其如此,他们更非尊崇皇上不可。”

这就是由“共管论”引出的日益体系化的郑孝胥政策,也就是为我赞许的政策。我和他共同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取回我的宝座,继续大清的气脉,恢复爱新觉罗宗室、文武臣僚、士大夫等等的旧日光景。

郑孝胥在我出宫后,曾向段祺瑞活动“复原还宫”,在我到天津后,曾支持我拉军阀、拢政客的活动,但是,在他心里始终也没忘掉这个理想。特别是在其他活动屡不见效的情况下,他在这方面的愿望尤其显得强烈。这在使用谢米诺夫这位客卿的问题上,分外地让人看得出来。

当我刚把接见谢米诺夫的问题提出来的时候,陈宝琛很担心这件事会引起外界的责难,郑孝胥着急的却是怕我背着他和罗振玉进行这件事,所以他对陈宝琛说:“反对召见,反而使皇上避不咨询,不如为皇上筹一妥善谨密之策,召见一次。”结果,是谢米诺夫这个关系叫他拉到手上了。

他对谢米诺夫最感到兴趣的,是谢和“列强”的关系。当谢米诺夫吹嘘着列强都在如何支持他,而各国干涉中国的政局之声又在甚嚣尘上的时候,郑孝胥认为时机来了,兴高采烈地给张宗昌和谢米诺夫撮合,让谢米诺夫的党羽多布端到蒙古举兵起事,并且亲自跑上海,跑青岛,他进行了些什么具体活动,我现在已记忆不清了,只记得他十分得意地写了不少诗。现在我从他日记里又看到自我欣赏的描写,如:“晨起,忽念近事,此后剥极而复,乃乾旋坤转之会,非能创能改之才,不足以应之也。”“如袁世凯之谋篡,张勋之复辟,皆已成而旋败,何者?无改创之识则枘凿而不合矣!(一九二五年十一月)”“诸人本极畏事,固宜如此!”“夜与谢米诺夫、包文渊、毕翰章、刘凤池同至国民饭店……皆大欢畅,约为同志,而推余为大哥(一九二六年五月)。”

英国骗子罗斯,说是为了我复辟要办报纸,骗了我一笔钱,后来又托郑孝胥介绍银行贷款,郑孝胥因罗也是谢米诺夫和多布端(包文渊)的朋友,就用自己的存折作押,给他从银行借了四千元。郑垂觉得罗斯不可靠,来信请他父亲留心,他回信教训儿子说:“不能冒险,焉能举事?”后来果然不出他儿子所料,罗斯这笔钱到期不还,银行扣了郑的存款抵了账。尽管如此,当罗底下的人又来向郑借钱的时候,由于谢米诺夫的关系,经多布端的说情,他又掏出一千元给了那个骗子。当然,经他手送出去的别人的钱就更多。所以被他讥笑为“本极畏事,固宜如此”的陈宝琛,后来时常叹息道:“苏龛,苏龛(郑字),真乃疏忽之龛!慷慨,慷慨,岂非慷他人之慨!”

后来,他由期待有各国支持的谢米诺夫的成功,转而渴望日本多对谢米诺夫加点劲儿,他又由期待各国共管转而渴望日本首先加速对中国的干涉。当他的路线转而步罗振玉后尘的时候,他的眼光也比罗振玉高得多,什么三野公馆以及天津日军司令部和领事馆都不在他眼里,他活动的对象是直接找东京。不过就是这样,他还是没忘了“共管”,他不是把日本看做唯一的“外援”,而是第一个“外援”,是求得“外援”的起点,也可以说是为了吸引“共管”的第一步,“开放门户”请的第一位“客人”。

他提出了到东京活动的建议,是得到了我立刻赞许的。当时加藤总领事认为不太合适,曾经劝阻过。他说:“这并无妨,我以私人名义作为游历去的。”这次去日也得到了芳泽公使的同意,所以加藤就再没说什么。和他同去的还有一个在日本朝野间颇有“路子”的日本人,他的好朋友太田外世雄。他经过这个浪人的安排,和他原来不太相信的军部以及黑龙会方面都发生了接触,而且后来很满意地告诉我:大多数都对我的复辟表示了“关心”和“同情”,对我们的未来的开放政策感到了兴趣。总之,只要时机一到,我们就可以提出请求支援的要求来。

关于他在日本活动的详细报告,我已记不清了。但是他留下的日记里,多少还可看出些斑斑点点:

八月乙丑初九日(阴历,下同)。八点抵神户。福田和其友来迎。每日新闻记者携具来摄影。偕太田、福田步至西村旅馆小憩,忽有岩爱之助者,投刺云:兵库县得芳泽公使来电嘱招待,兵库县在东京未回,今备汽车唯公所用。遂同出至中华会馆。又至楠公庙,复归西村馆,即赴汽车站买票,至西京,入京都大旅馆。来访者有大阪时事报社守田耕治、太田之友僧足利净圆,岩田之友小山内大六,为国杂社干事。与岩田、福田、太田同至山东馆午饭。夜竹本多吉来访,谈久之。去云:十点将复来,候至十二点,竟不至。

丙寅初十日……将访竹本,遇于门外,遂同往。内藤虎来谈久之。太田之友松尾八百藏来访,密谈奉天事。

丁卯十三日。福田以电话告:长尾昨日已归,即与太田、大七走访之。长尾犹卧,告其夫人今日勿来,遂乘电车赴大阪……岩田爱之助与肃邸四子俱来访。宪立(定之)密语余奉天事,消息颇急,欲余至东京日往访藤田正实,宇垣一成。朝日、每日二社皆摄影,复与肃四子共摄一影,乃访住友经理小仓君……

庚午十四日。长尾来谈,劝取奉天为恢复之基……

壬申十六日。长尾雨山以电话约勿出,当即来访,遂以汽车同游天满宫金阁寺而至岚山。高峰峭立,水色甚碧,密林到顶,若无路可入者。入酒家,亦在林中,隐约见岩岫压檐而已,饮酒食鱼,谈至三时乃去。

癸酉十七日……长尾来赠画扇,遂至圆山公园,左阿、家、狩野、内藤、近重、铃木皆至,顷之高濑亦至,唯荒木、内村在东京未归……

丙子二十日。作字。雨。诣长尾辞行……太田来云,东京备欢迎者甚众,将先往约期。

辛巳二十五日。十一时至东京下火车。至车站投刺者数十人。小田切、高田丰树、冈野皆来帝国旅馆。雨甚大。岩田、水野梅晓亦来。冈野自吴佩孚败后遁而为僧。夜宿于此。

壬午二十六日……水野谈日政府近状颇详,谓如床次、后藤、细川候、近卫公,皆可与谈。

癸未二十七日……遂过水野,复同访床次。床次脱离民主党而立昭和俱乐部,将为第三党之魁。岩田来。小田切来。太田、白井、水野、佃信夫来。山田来。汪荣宝来……夜赴近卫公之约,坐客十余人,小田切、津田、水野、太田皆在坐。近卫询 上近状,且极致殷勤……

甲申二十八日……川田端穗者,称长尾雨山之代理人,与松本洪同来约九月初八日会宴,坐客为:平沼骐一郎,枢密院副议长;桦山资英,前内阁秘书长;牧野谦次郎,能文,早稻田教授;松平康国,早稻田教授;国分青崖,诗人;田边碧堂,诗人;内田周平,能汉文。此外尚十余人……岩田与肃邸第十八子宪开来访,今在士官学校……津田静枝海军大佐邀至麻布区日本料理馆,为海军军令部公宴。主席者为米内少将,坐客为有田八郎,水野梅晓,中岛少将,园田男爵(东卿之婿),久保田久晴海军中佐等……

九月丙戌朔。太田来。参谋本部总长铃木,次长南,以电话约十时会晤。与大七、太田同往。铃木询 上近状,且云:有恢复之志否?南次长云:如有所求,可以见语。对曰:正究将来开放全国之策,时机苟至,必将来求。吉田茂外务次官约午饭,座中有清浦子爵奎吾,冈部长景子爵,高田中将,池田男爵,有田,岩村,水野,太田等……

丁亥初二日……岩田偕宪开、李宝琏、刘牧蟾来访。李刘皆在士官学校。……

庚寅初五日……水野、太田来。与水野同访后藤新平,谈俄事良久。……

癸巳初八日……工藤邀同至白井新太郎宅,晤高山中将,野中、多贺二少将,田锅、松平皆在座,颇询 行在情形……

戊戌十三日太田送至神户登长崎丸。长尾雨山自西京来别。富冈、福田皆来。十一点半展轮……

到伪满成立以后,强盗已经走近了打开的“门户”,他仍然没有忘记“共管”的理想,一有机会便向外面宣传“门户开放、机会均等”。这犹如给强盗做底线的仆人,打开了主人家的大门,放进了一帮强盗,当了一帮强盗的大管事,犹感不足,一定还要向所有各帮强盗发请帖,以广招徕。这自然就惹恼了已经进了门的强盗,一脚把他踢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