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剑东便哈哈哈大笑起来,月盘啊月盘,生性文绉绉,只能一生做个被人奴役的月盘呀。
五六十年前,我对同窗学友的话并没有理会,不想后来还真被他言中了。唉,人哪,本来父母给你起个名字完全是一时的一种念头或灵感闹已,可很多人却真的因为一个名字的缘故而命定终身。我就是。一个月字一个盘,命里似乎注定永远攀握在别人的手里……陈月盘说起往事,不由感慨万千。
熊剑东如此杀人不眨眼,没多久也无法在乡下呆下去了,陈月盘只好送他回上海,劝他另想出路,后来又帮助熊与国民党方面取得了联系,使这位野马有了比较好的归宿。
经过一段时间敌我之间的拉锯战,我江抗队伍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新四军的敌后斗争形势出现了僅持状态。这时,根据中共江南特委的批示,常熟地区准备成立自己的政府组织。江南特在研究常熟县长人选时,首先想到了陈月盘。
老陈有开明地主的公开身份,文化程度又高,又是当地有影响的人物,非他莫属。江南特委的负责同志这样评价说。
在当前敌我斗争十分复杂的条件下,陈月盘这样的人出亩当我们自己的政府负责人是合适的。特委同志意见一致。
可江南特委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决定传到常熟地下党组织,当组织向陈月盘本人征求意见时,他自己却首先否定了:不行不行,我连一个共产党员都不是,怎么能当共产党的县长呢?不行,你们一定要找位坚强的江抗领导同志担当此任。
由于陈月盘的再三推辞,中共江南特委最后只得另选了民抗司令、在常熟一带声威显赫的民族抗日英雄任天石出任常熟县长。说起任天石,陈月盘禁不住老泪纵横,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五十多年了,可就像是昨天的事呀。陈月盘用那双颤抖的手,抹了抹眼角边淌出的泪水,说:任天石在我们常熟近代革命史上是位最了不起的英雄。他就是后来沙家浜戏中的那个以中医身份到春来茶馆送情报的县委书记4陈天民。我听写沙家浜的作者说过,戏中的陈天民就是任天石名字搬过来的,陈和任音相近,中间的天宇没动,陈天民的民却隐意任天石是民抗司令的民字。任天石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常熟梅里塘桥人。1913年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初中毕业后,任天石回家学医。九一八,后,思想进步的他,积极投身到抗日救国运动中去。从那时起,我们这些激进人士经常在一起碰头。1932年任天石考上了上海的中国中医学院。三年后他完成学业回到家乡,在常熟城里开了一个诊所。这时他认识了常熟的地下党负责人李建模,从李建模那儿看到了不少马列主义进步书籍,任天石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1937年初,任天石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常熟人民抗日救国武装自卫会。1937年常熟沦陷后,任天石就开始革命生涯,与敌人展开地下武装斗争。次年原红军团长赵伯华回到常熟,任天石便与赵一起举办了革命武装军事骨干训练班,不久便成立了常熟地区第一支由共产党人掌握的武装队伍,简称民抗,任天石任负责人。1939年叶飞率领的新四军江抗来到苏南后,任天石的民抗与江抗会合,两支革命武装沉重地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任天石的名声也在当地响了起来,成了人人皆知的英雄。1940年任天石已是中共常熟县委书记了,由于我坚决不出任常熟县长之职,结果任天石又兼任了常熟县长之职。在他领导下,常熟人民在阳澄湖一带与敌人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特别是夏光他们的新四军伤病员队伍,既要养病,又要打仗,难得很哪,要不是任天石和我们坚定有力的配合,新四军伤病员这支队伍是无法坚持到革命胜利时刻的。
老地主的这段回忆,使我对沙家浜的戏有了很多联想:陈天民,这个我党的地下领导者形象,可以是任天石的。但我倒有另一种联想,作者当时是不是也考虑到您在常熟抗日战争中所起的作用,所以就将地下丁——作领导者的名宇前面用了您的陈氏姓?
陈月盘一听惊骇不浅,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早先写的芦获火种,到后来的京戏沙家浜时,我早已是戴帽地主和当了一二十年的牛鬼蛇神了,怎么可能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为
—个地主恶霸树碑立传?
听了老人的解释,我只得嘿曛自乐,心想这是肯定的。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的猜测可能有一些是对的,因为我了解一些中国文人的独特写作心理。汪曾祺在世时,我就曾问过他沙家浜里的人物姓名是怎么出来的,他说大部分是根据你们常熟抗战时期那些民族英雄组合起来的,有时用张三的姓,有时用李四的名;总之别看什么阿庆嫂郭建光啥的,知道内情的都明白哪是写谁哪是写谁的。
据后来我回老家采访了解到,在抗日战争时期,陈月盘在常熟的影响同任天石不相上下,陈是公众熟知的人物,任是百姓心里的英雄人物,两人都为当地抗日斗争作出了特殊的贡献。问题是由于后来的社会发生了质的变化,因而这两个人物在当地历史上的作用被完全拉开了距离。任天石后来在抗战结束后便改任为京沪路中心县委书记,1946年9月,他又任华东十地委常委兼社会部部长。1947年十地委机关迁至上海。任天石刚到上海市区,就被人告密,被国民党逮捕了。在狱中的任天石宁死不屈,同国民党展开了坚决的斗争。在新中国黎明前的1948年,任天石英勇就义于南京雨花台。
可是活着的陈月盘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在抗日战争最激烈的岁月里,陈月盘以自己独特的身份,进行着同任天石他们同等重要的斗争。他多次利用自己的公开身份,解救了数十名新四军伤病员和党的地下工作者。陈月盘最引以为自豪的是他为后来成戏的在沙家滨养病的36个伤病员及后方医院的新四军们送枪买药的许多事。陈月盘说郭建光夏光第一次找他时,开口就问你是不是有枪?他便告诉郭建光,你应该问常熟是不是有枪?因为常熟有了枪才能动员百姓起来打东洋人,保卫自己的国家。陈说从那次见面后,郭建光夏光就经常找他,只要伤病员有什么困难,就来找陈月盘帮忙。为此陈月盘说,他祖上留给他的一千多亩佃田,最后到解放时仅剩了300多亩,那几百亩個田大半是为帮助新四军伤病员买枪买药和营救地下党员卖掉了。
沙家浜戏中的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经历的是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的严酷斗争,演绎的是一曲军民鱼水情深斗顽敌的战斗凯歌。历史上的阳澄湖地区的那支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确实有过比戏中更残酷的艰苦斗争,特别是队伍初来沙家浜时,人生地不熟,伤病员多数是闽南人,他们中间还有好几位是红军战士。叶飞和谭震林领导的江抗正规部队西撤后,夏光率领的这支连医务人员在内的一百多人队伍,既缺少必要的武器装备,又对当地情况极不熟悉,所以曾屡次受到敌人的袭击,先后有几十名同志英勇牺牲。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身经百战的夏光同志十分清楚这一点,于是在他的主持下,养病的后方医院很快组织起了一个特务连。一方面负有保护后方医院中的重病号责任,一方面利用丰富的作战经验同敌人展开针锋相对的武装斗争。先后与日本鬼子和胡肇汉的忠义救国军多次交战,取得了张家浜大捷、阳沟桥战斗和八字桥围歼等战斗的胜利,使新四军威震四方。尤其是新四军队伍与当地老白姓紧密配合,利用阳澄湖一带水面自然优势,狠狠打击了敌人,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赞歌,为日后沙家浜戏的产生留下了动人的历史生活原型。
八年抗战,新四军在阳澄湖——带的后方医院,创造了我军抗战史的辉煌一曲。而对一个爱国主义的革命者来说,陈月盘一直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岁月。那八年间,他陈月盘由一名使笔杆子的激进文人,变成了半职业革命者,成为当地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他为此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贏得了党的信任和人民的拥戴。然而抗日战争胜利后的陈月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日本人投降的日子里,中共江南特委和新四军队伍为了遵照党中央关于防止内战的指示,纷纷撤到了长江以北的解放区,苏南又成了国民党的天下。本来陈月盘是准备随大军北撤的,但当时一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找到了陈月盘。这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曾是陈月盘的学生,他的恳切要求使陈月盘放弃了跟共产党大部队北上的心愿。历史就是这样无情,陈月盘的这一走一留,使得他这辈子的命运完全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写法。
如今,蒋家王朝巳奄奄一息,但国民党反动派企图借助长江天险,从而想拖延我们解放全中国的伟大目标。所以党指示我们要做好敌后革命工作,准备迎接解放军渡江。党中央和毛主席指出,我们敌后工作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争取敌人内部的策反工作。陈先生您是位有身份的人,以前的同窗学友不少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大官,听说上海的国民党军队的实力派人物熊剑东就是您的同窗好友,是吗?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又找到了陈月盘。
是,我同熊剑东不仅是同窗学友,而且我还在日本人手下救过他一命呢。陈月盘说。
太好了。这您就更容易去熊部为我党进行策反工作。怎么祥,有困难吗?
没有。只要对革命事业有利,我一定努力去完成。
就这样,在进人解放战争之后,陈月盘又满腔热情地投人了为我党我军展开对国民党军队的策反工作。
陈月盘再次来到了上海。
好啊月盘兄,你来了正好,奶奶的这日子简直不知怎样打发了。你来简直太好了,可以帮我出出主意,日奶奶的国民党政府越来越不行了,往后我们这些人的后路不知怎么个弄法。唉!熊剑东见老朋友投他而来,真是喜出望外。稍假思索,便叫来副官作记录道:从今起,这位陈先生就是我的私人秘书,他可以参与我部的一些重要会议和决策,要把陈先生,不,现在应该是陈秘书的生活和工作安排好,不得怠慢。
是。副官毕恭毕敬。
不用说,凭着熊剑东在上海的势力和往日的生死之交,陈月盘在熊部的工作非常顺利。加上由于我军各个战场的频频大捷,熊剑东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焦虑,不时与陈月盘倾心相谈。陈月盘借机不时向熊灌输共产党的政策和中国未来的前途认识。然而就在陈月盘不断以自己的好友身份向熊做工作的同时,身在南京的蒋介石也一直没有放松对熊剑东的拉拢。有一次熊从南京回来,陈月盘发现他一反常态,畎默地一个人跟谁都不说话,尤其让陈月盘担忧的是以往熊大小事都会主动同陈月盘叶露,可这一次一丝不透。陈月盘思忖着情况可能有变。果不其然,不出多久他知道了内情,原来蒋介石为了达到拉拢熊剑东的目的,承诺说要让熊当浙江省省长,并且暗地里给熊个人不少钱。鬼迷心窍的熊剑东从此很难再听得进陈月盘的话。有一天,陈月盘刚刚躺下,就有巳被陈月盘策反归顺我方的熊部手下来向他报信,说熊剑东要在下半夜带着部队开往江边准备迎战解放军。陈月盘听后心如火焚,当即去敲熊剑东的门。熊剑东就是不开门,令警卫拉走陈月盘。熊剑东不听同窗好友的劝吿,结果出师大败,一向好胜的熊剑东自知无脸在主子蒋介石面前交待,便一枪自尽了。
消息传来,陈月盘自责自己既没有完成好共产党交给的任务,又没规劝好同窗,使其最后落得尸骨遗野的下场,心头顿时极其沮丧,―气之下,回到了老家,从此再也不愿在外抛头露面。
我自知没多大本事,但自尊心却极强。干什么事都希望能有个圆满的结果,可天不助我。策反熊剑东没有成功后,我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革命事业,所以一气之下,再也不想折腾了。从此了断了一二十年的革命生涯,因为策反熊剑东工作的失败对我刺激确实太大。本来我自认为是完全有把握的,另一方面我个人也有打算,一旦策反成功,我准备正式参加共产党,并且已经同在革命队伍中任领导的学友商量好了,准备上北京去见我一向敬佩的周恩来同志。但熊剑东一事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觉得自己再也无脸见共产党了,所以横下一条心回家种地当农民。时近百岁老人的陈月盘回想起当年这彻底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一气,真是颇多感慨。他说:人哪,有时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是我当时能想开一点,照样继续参加革命工作,或者同中共华东地下党组织说清楚,自己也许照常可以为后来的革命斗争做些有益的事。可我没有那样做,一气之下的后果,便是我永远与革命事业脱离了。但令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我本人也曾经为之出力流汗的革命事业在胜利之后,竟然使我这样一个无私的革命者在解放后居然成广舉命的敌人,并且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弹压几十年……
陈月盘讲到此处,那双早巳失去光泽的眸子闪着泪光。
很久,我没有向他问话,因为我们面对面地坐著时,我便能感受到此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内心世界的那份痛楚。
有时人生的一闪念,便是对天堂与地狱的选择。我品味着陈月盘的一生,似乎更相信哲人金言。
老地主陈月盘的命运就是这样!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可能真是命里注定的。陈月盘突然冒出―句宿命的观点,但马上他又作了自我否定:其实我这个人是最不相信命的,只是有时碰到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绕不过弯时,不得不这么去想,想一下似乎心头就能少一份沉重。
自策反熊剑东失败后,陈月盘回到老家常熟何市小镇的陈家宅基。这时,陈家除了那座标志主人曾经是位财主的大房子还留在那儿外,实际上陈家已经沦为破落户。革命几十載后的陈月盘当时从父亲手里接过多少佃田他至今都记不得,只知道有那么千把亩吧。后来在他手里就没有哪一年正经收过全额的佣租,所以陈月盘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家底到底有多少。陈月盘自家门里有位叔伯,在陈月盘教书和参加革命时期,家里的事都由这位叔伯代管。那时不少陈家的佃农到年底时经常不交租,陈月盘的叔伯就愁心得很,问侄子怎么办,陈月盘便大话一放:够我们陈家大小吃的用的了吗?如果够了,就别为难佃农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易,免得伤和损财嘛。他这么一大手大脚,渐渐陈家不收租成了当地佃农的习惯似的,所以后来新四军断药缺粮,郭建光向陈月盘求援时,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卖地。到底经陈月盘自己手卖了多少地,他都搞不清。总之自打从熊剑东那儿回到老家,当陈月盘自己真想以农为生时,一盘点自己的家底:仅剩490亩田产,再就是一幢空****的大房子。
月盘,你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通后落得什么好处?一点也没有嘛。听说共产党搞什么社会主义,就是要共产共妻,镇压有钱人。你大小也是个地主,留下来肯定好不了,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到台湾去发财。就在国共和谈破裂前夕,曾在开滦煤矿当老板的同乡学友王崇植,在赴台湾之前回到老家见到了陈月盘便动员他说道。
陈月盘听后笑养摇摇头,说我骂了蒋介石几十年,到台湾能有好日子?
王崇棺拍着胸脯对老同学说:这个你只管放心,老蒋这人就讲老乡观念,他对江浙人有天生好感,你只要愿意听他话,不会吃亏的。
陈月盘说:我既然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就不想把后半生交给国民党了。至于说到跟着蒋家王朝发财,我看还不如回家种田。谢谢老同学的好意。
王崇植后来到了台湾还真发财,并!!官至蒋介石的社会局局长。可他却没有劝动陈月盘一起赴台。没儿日,陈月盘的嫡亲表兄也要搬往台湾去。陈月盘的这家嫡亲表兄不是别人,正是前面讲过的后来成为闻名世界的大科学家、中国两弹元勋王淦昌的堂伯侄。王淦昌的母亲便是陈月盘的祖姑妈。陈月盘虽比王淦昌辈分小,年龄却大几岁。王淦昌在我采访他时亲口说过这样的话:月盘是好人,我们小时候就很要好。那年我背着家人报考了徳国留学,家人极力反对,他听说后便跑到我们家来做工作,我对这事印象很深。陈月盘对比自己年龄小几岁的阿伯王淦昌走科学救国的道路也十分推崇。而今亲戚家的表兄要到台湾做生意去,这是时势变化的结果,陈月盘不好多加阻挠。但他心头异常沉重,因为他清楚此次一别,便是天各一方。王家的这位表兄也是位知识分子出身,后来靠了陈月盘在上海与熊剑东的关系,才开始把生意做大的。自然这位表兄十分希望此时很背时的陈月盘跟他一起到台湾,意在回报陈的往日恩情。陈月盘面对表兄的好意又一次回绝了。只是这一次惜别对陈月盘心灵上刺激很深。那天他从上海回到偏僻的乡下老家,当他走在自幼熟悉的那条村头小路时,举村头路边,袅袅炊烟,忍不住勾起心头万般情结。当晚,他写下了一首西江月:瓦灶石台绳凳,纸窗竹径泥墙;风微日暖豆花香,沽得
南邻新酿。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芒鞋箬笠立斜
阳,呼鸭绿蒲塘上。
陈月盘告诉我,他此时年值四十有三。后来九个月里,他这位革命出身的地主分子第一次正式当起种田的农民,学会了锄田,学会了牵牛犁地。
一句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是不是对以往自己的革命生涯有些懊悔之感或者说看破红尘的意思?我吟着陈月盘五十多年前的诗句,总感觉当时他的心态很灰暗。
陈月盘老先生听完我的话后,不屑一顾,说:错:错广。如果说当时我一点也没有伤感之情,那不客观。但从那时起,我确实发誓再不关怀世事和从此老死家乡。因为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发觉自己可能本来就不能成为革命和时代中那些力挽狂谰者,所以干脆就省了那份心思,老老实实当个靠自己双手自食其力者。这不是赌气,我从小爱读古人的诗作,尤其是欣赏陶渊明笔下的那种田园生活,可我觉得陶渊明还不是一个纯粹的乐农派,我可以说比他要更多一层对田野和土地的情感。因为我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对这儿的一草一木,我觉得太恬静太美丽太适合我这个人了。故当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做不成后,当不能实现个人理想中的那种大成功后,我的心一下又回到了原始的那种田园式的理想境界之中。因此我觉得自己比陶渊明更少了几分知识分子的清高,多了几分对泥土的亲近,与其说对泥土的亲近,还不如说我对家乡的那份抹不去的眷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那么如果给他五石米呢?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我不一样,当我立志后半生与土地为伍时,我心头极其坦**自然,绝没有一点为难自己的地方,否则我之后五十多年里经历的事特别是解放之后—直当老地主的非人经历就早已挺不住了,不知死过多少回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我只有点头的份。因为我只能相信这样一个简直有点怪的老头的话,我扪心自问:假如我像他经历过几十年多舛命运后还能像他那样挺得过来么?挺得如此乐观自如?还挺得如此延年益寿?我想我肯定做不到,我想不是我一个人做不到,而是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陈月盘的人生魅力就在于此。这便是一个小人物的不一般之处。
芸芸众生,命运各不相同,有些事是无法比较的。陈月盘的命运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与他相同的人。
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使当年的革命功臣蒙受的不白之冤非常人所能想象。而让陈月盘最寒心的也并非是在土改时被评为地主成分,恰恰是这过程中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切肤透骨的世态炎凉。
新中国还没成立的时候,由于陈月盘早已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教育和影响,当他着手接管家产后,便开始整理以前祖上留下的佃田,加上他的思想深处根本就清除了剥削阶级意识,因此在短短的时间里,他把绝大部分的悃田该卖的卖掉了,该送给那些贫苦乡邻的就送出去了,最后只剩下洱十来亩地是为了自己生活和耕作留在了名下。解放了,土改运动便在全国展开,第一件事就是按地划成分。轮到陈月盘时,土改干部不知如何执行政策了,因为按政策,他当时的地大概就够个富农。但是谁都知道他陈家是历代富裕大户,那些政府准备划在地主成分线以内的地主分子就向土改工作队施压,甚至放言说你们要把我们划为地主,那他陈月盘就应该是第一个划地主成分的人。如果他漏划了,就证明你们共产党偏心眼,就是看在陈月盘曾经为你们共产党办过事。要是那样的话,既然在陈月盘问题上你们共产党可以不按政策办,那凭什么非要我们执行你们的政策呢?
当时执管陈月盘所在地区的区委领导正是当年他教过的姓仲的那个学生。于是仲来找陈月盘,说你看大家都盯着你,不好办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一次吧。
陈月盘想得太简单了,心想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都一样嘛!还谈什么贡献不贡献?得,评就评吧,谁让我是个名声在外的开明地主嘛!
就这样,陈月盘怀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一次的纯真心愿,被光荣地划人了地主阶级。当时他并没有在乎这个地主成分到底对他后半生命运有什么利害关系,而且他心头明了的是,反正共产党了解我,再说我自己的学生不就在管我的地方上当干部嘛,他出来说一句,我这个地主自然就同别的地主不一样了。
然而陈月盘大错特错了。在无产阶级的眼里,所有被划归为剥削阶级的地主是一样的罪恶累累。
老地主,今天生产队有只粪缸破了,你下去修一修!
第一次有人叫他地主,陈月盘说我有名字嘛,人家愣了一下,说你就是地主,有什么不能叫的?快去把活干了吧!
陈月盘心里闷了一口气,可干完活,累了个半死,就忘了这口气,反倒乐滋滋地自我总结道:我又在做农民的长征路上迈出了一步
老地主,今天是元旦,社员们放假了,生产队的母猪要生嵐,没有人管,你搬到猪棚去管一管吧!生产队长说此话时连商童的口气都没有,完全是一副命令式的。陈月盘话到嘴边,想说一声自己也希望能在元旦假期里去儿子那儿看看孙儿,可他刚刚开口说话时,对方早已人影都没了。
老地主,最近上面有话,你们四类分子以后出门要请假,另外你也不要每天到镇上上早市了。又有人通知说。
陈月盘站在原地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因为他越来越感到只有别人在不断地向他下达各种命令、各种限制,而自己想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使能吐半句话,人家也根本不听不回答。
地主?我真的是地主?为什么地主就得受这么多限制?凭什么对我也这么限制?
凭什么?就凭你是大地主一个,你说凭什么?笑话。总有一天陈月盘可以说话了,可人家就这么回答他。
这回陈月盘真生气了,他回家就抄起笔给那位当过自己学生、又一起同他当年在抗战时期干过地下工作、已经当上常熟县委领导的学生写信,他想问个究竟。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陈月盘始终没有盼到那位当了县官的学生的回信。有次陈月盘听说那个姓仲的学生到大队来检査工作,陈月盘瞅机会跑到检查队伍前面,想亲自当面问一声自己的学生,可人家远远看到老地主向他走来时,就问身边的公社武装部长:你们这儿对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作者注怎么管的?随行的公社武装部匕随后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用手指戳着陈月盘的葬子骂开了:你这个老地主怎么賊心就不死?回去给我罚三天苦力!
悲愤之中的陈月盘又给与他当年一起革命和抗日的、如今都在政府和军队里当领导的熟人、同学、战友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他想,过去与自己一起战斗的那么多人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了解我陈月盘的吧,总该出来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吧?于是他等啊等,突然有一天,大队民兵营长找到了他,手里拿肴一大叠信件,奄不客气地朝麻月盘一扔,板着脸说:以后你给外人写信先交我们,然后再由我们看是不是该发出去。
那天,陈月盘听到这话后,半天没有从惊呆中回过神:怎么,我连写信的权利都没有了?
从此,他再未给任何一位过去曾经与他并肩参加革命或被他救过命的同事、战友、同窗写过一封求助信。他心里说:你们眼髙,我陈某心高。
此后,明细人情世故的陈月盘作出了一项重要决定:老婆和孩子们,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同我来往了,我一个人过,你们都过你们自己的,不要管我这个地主分子!
陈月盘有5儿三女,大儿子也是地下党出身,其他几位读书的读书,参加革命的做革命工作,本来就远离他,这回他向孩子们发出一道家规叫他们不得犯规,否则就不是陈姓。
最让陈月盘难作决定的是与自己往日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妻子。自己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恋什么儿女情长嘛:你的路长着呢,该怎么走就往下走。他对妻子说了绝情话。可是真当妻子挥泪向他告别时,陈月盘这回可忍不住眼泪哗哗而下……俗话说,五十出头,病魔纠缠,人生悲剧,莫过于在年迈的口子里孤独度苍生呀。可一个老地主,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费心思的呢?陈月盘望着娇妻的背影,往事顿时浮现眼前妻名玉彩,是位贤惠女性,比陈小4岁。当时两人的婚姻是大人们包办的,结婚时陈月盘只有17岁,还在苏州上学。由于受新思潮的影响,陈月盘当初有想逃婚的念头。结婚前二天他还在上海徘徊,后来因为想到自己九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是母亲很不容易才把自己拉扯大的,如果当了新郎就想逃婚,母亲准会眺河自尽。为了这份孝顺,陈月盘勉强接受了这桩婚姻。可就在人洞房的那天晚上,陈月盘以颇带赌气的口气责怪小娘子为什么接受包办婚姻?他要她离开他另去寻找幸福,后来新娘子哭了。陈又哄着说我给你想个法子:等我上学去了,你就偷偷跑出我们陈家,只要留个条子便可。那样我就可以把一半嫁妆送到你娘家。13岁的新娘子玉彩听着小官人的一番话,反越觉他和蔼可亲,所以等陈上学去了,她不仅没有走,而且正正经经当起了陈家儿媳妇。半年陈月盘从苏州念书毕业回家一看,婚姻巳成不可改变之势,也就死了那份心。从此他教妻子认宇,陈月盘在乡下当小学校长时,妻子也成了学校的一名老师。之后,陈月盘一直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妻子由于带着孩子及为了照顾婆婆,一直留在家乡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教书。是在陈月盘策反熊剑东失败后从上海回到乡下的日子里,妻子也带着孩子一直住在镇上,只是一到假期就搬来与陈一起住。那些日子对陈月盘是温馨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得改变,并且是永远的改变……
陈月盘感到揪心的痛。可又有什么办法,因为自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让人仇视的地主分子!
别了,一切儿女情长,一切世态炎凉,皆随我头顶上的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而去了。秋风萧瑟,陈月盘独自蹲坐在野草丛生蛙声震耳的田埂上,对着悬空的一弯冷月,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惆怅。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无数他永远想象不出的一个又一个严寒与一场又一场风暴。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陈月盘自己都不明白,一向以革命者和幵明地主自居的他,竟然变得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自我感觉了。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岁月。广播喇叭里整天喊着坚决镇压阶级敌人、彻底粉碎蒋介石反攻大陆阴谋一类的口号。陈月盘从刺耳的广播中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盘踞在台湾的老蒋白日做梦想反攻大陆呢!哼,这个蒋该死,还不死心呀!
一天,陈月盘找到生产队长,说:我对国民党太了解了,对蒋介石的脾气也略知一二。他嚷嚷反攻大陆,那是说说而巳,绝对不可能的事,你们不要信他。
谁知生产队长瞪大了眼珠,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老蒋不反攻大陆?
不几,陈月盘被叫到全大队社员会议上。他被两位民兵押到前台,然后令他把头低下来。
陈月盘不明白,反问为什么让我低头?
民兵二话没说,上前一步,用力狠狠地将其头往下一按:你这个狗日的老地主,叫你低头你就老老实实低嘛!
后来干部和社员代表纷纷上台发言后,陈月盘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成了麻痹群众斗志,企图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牛鬼蛇神了!
那一天,陈月盘感觉是自己最耻辱的一天。他心头好冤啊,面对苍天,陈月盘大喊道:老天你作证,我自二十年代开始就与蒋介石为敌,同他视如仇家,我怎么会跟他同流合污呢?老天啊,你要为我作证!啊,你说话呀!
老天无声。
陈月盘悲痛欲绝地跪在田埂上,久久起不了身……
后来是四清运动,我又成了腐蚀干部的阶级敌人典型。陈月盘指指我的父亲,说:这段你老爸是最有体会的。
我转头问在四清运动中被揪下台的父亲。
父亲抽着烟,苦笑地对我说:当时我的一条主要罪状是阶级阵线划得不清。说我们重用老地主,也就是重用陈老先生。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要不我当了你好几年下台干部的子女也白受冤屈了。我半真半假地追问坐在一边的父亲。
其实就是一点点屁事看得出,父亲内心的气还堵在胸口,当时县里号召各公社都要写地方志小史。我们大队接受任务后,觉得应该找了解历史和有些文化的人来干这事。一排队,觉得生产大队里只有陈月盘先生是既知道我们这儿的历史,又是大队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于是就决定让他来写地方志小史。后来小史就成稿出版了。四清运动开始后,这件事就成了阶级斗争大事了,说我这个当大队长的根本没有阶级斗争观念,让地主分子有了空子写变天账,还说小史实际上变成了陈月盘他们这批阶级敌人为自己树碑立传。于是我便被打倒了,理由是我阶级立场不稳,有严重政治问题。
陈月盘接过话说:天地良心,我为了写那份小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查阅资料,然后逐个年代逐个人物进行对校,完全是站在史学这个角度写的,哪知反被当作我自己想变天的东西,还害了你爸和公社的几位主要干部。正是有理说不清。唉,哀哉哀哉也。
往后的日子就不用说了,陈月盘成了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了,而且是个非常危险的敌人。
他完全失去了做人的自由与尊严。
紧接着是急风暴雨式的**运动。陈月盘作为生产大队惟一的一位地主分子,首当其冲地成了各种大批判和游街的对象。下面的这些镜头是我作为红小兵的一员所亲眼看到的镜头之一:大队仓库场上,身穿黑色棉袄的陈月盘站在批斗台上,胸前挂的那块打失的恶簕地主牌子,被人飞机式押着跪在地上,嘴里时不时地自己喊着打倒恶霸地主陈月盘、永远不得翻身的地主分子陈月盘等等口号,直到最后又被一群造反派押着游村……
镜头之二:清晨,浩浩****的游行队伍中,各生产大队的地富反坏们被排在了走资派们的后面,每人手抱一个用纸糊的比自己高大出一倍的牛、鬼、蛇、神。陈月盘是我所在生产大队惟一的地主分子,因此他每次都是游街对象。本来陈的个子就小,加上戴霹——副眼镜,又怀抱一只跟社会主义扭着劲的野牛,所以看上去又滑稽又好笑。根据游街需要,每到一个热闹的街心和十字路口,走资派和陈月盘等这些牛鬼蛇神们都要髙高地喊几声,打倒自己的口号,然后相互抱拢一下,以示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是一伙的坏人。照理,我父亲作为走资派也是要被列入游街对象的,由于他那时年轻,历史上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游街这类事没有轮到他可是与我父亲并肩当了十几年大队支部书记的瑞康伯伯就惨了,听说他在解放前当过保长,所以被一次又一次地拉出去同陈月盘他们那些牛鬼蛇神一起游街批斗。我亲眼看到造反派硬要瑞康伯伯与陈月盘搂抱在一起,哪知这两位同是落难人,抱在一起后竟死死地不能分开,他们面对面地嚎啕痛哭起来。这还了得!造反派便通过活生生的现实,从陈月盘和瑞康伯伯身上看到了走资派和地主阶级是一鼻孔出气的人民公敌,陈月盘和瑞康伯伯后来都成了**中重点看管和批斗对象,受尽折磨与迫害。
老先情不自禁地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贴在胸口,然后顺时针地按起来,我看在眼里,体味着老人仿佛是在抚摸那依旧流血的伤口可是您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旦比别人活得更健康长寿!我有意转换气氛道。
即将步人百岁高龄的陈月盘听此话后,脸色顿餺笑容:可不,我差不多活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巨年岁月,也经历了二十世纪所有风风雨雨,但我活得好好的,现在还耳不聋眼不花。不信你们瞧瞧。说着,他跨出我家的门槛,在院子里蹦了几下,又灵活地转了几圈,然后连声问我:看看我死不了吧?
肯定肯定!我高兴地和父亲连忙将陈老先生扶进屋里重新坐下。再给他端上一杯茶水之际,我由衷请教老人:你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为什么还如此健康长寿?莫非真的有祖传养生秘方?
笑。然后他很神秘地告诉我:这就是我祖上传给我的地主分子!我、父亲和老地主顿时一起开怀大笑。想不到如今的陈月盘是个乐天派哩!
说到这里,陈老先生将手伸向口袋,从中拿出两本薄薄的小本本,这是我的诗集,知道你在京城当作家,是特意带给你斧正的。我先找那首小诗,再把本本给你啊。
老人认认真真地翻着,然后又有滋有味地给我念了起来:此为五律诗,题为来游,你听:来游皆是客,相遇即为亲;小步高松路,闲听野鸟音。岚光殊寂寞,溪影亦纷纭;分手桥边立,潺潺水下……
好好,充满诗情画意。我一边叫好一边忍不住抢过陈老先生的诗集。
这二百多首诗大多是在我戴地主分子相子期间写的。很可惜啊,若不是文革中给造反派抄走,我会留下近两千首诗作哪,这可能是我惟一留在世上的东西了。陈月盘突然涌发出的那种只有文化人才有的忧郁情感,深深地感染了我。一个名噪一时的文化名人,在经过民族解放运动的大革命后,没有当上革命的功臣却反被戴了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几十年,而命运偏偏使他又在饱受摧残折磨后顽强地活了近~个世纪的澡长岁月,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职业革命家,在当了几十年的坏人和变成一个纯粹的农民时,该是怎样一种人生心态,难道不值得探究吗?
一定很精彩,也一定很神秘。
当我打开记述这位老地主人生轨迹的两本油印小诗集时,我完全证实了自己的这份好奇心。
陈老先生的两本诗集分别题名为骑牛集和野寥集。编著时时值他九十岁生日,我不是特别明白两本诗集的题名,但看过后记后,方知这位老地主的内心世界竟同明镜一般透亮宽阔。
诗集的后记这样写道:参加革命后回到老家时,已年至43岁。我自信能学会种田,不怕寒风烈曰,成为一个勤劳朴实的中国农民。
我早想要力耕,像陶渊明那样,吟出可爱的田园诗;也早认为新中国一定会诞生,那时谁也不像陶渊明瓶无储粟而乞食。
我特别注意到陈月盘的后记最后落款是用的阿迹子,这个伴他走过近百年的笔名,使我重新把当了近半个世纪的恶霸地主,归位为一名文化人。
二十世纪是怎样一个百年?二十世纪是人类拥有灿烂文化的百年。文化人创造了这个人类史上最辉煌的世纪,可二十世纪又是中国文化人沦为一群最痛苦的孤独者的百年。也许陈月盘是无数文化人沦为最痛苦、最孤独一群中的典型代表吧。
我这样苦思的时候,他又支着拐棍来到我的面前:在家孤单了几十年,再也呆不住了,我想在生命的有限时间里,重温一下当一个文化人的感受。噢,真是太久远了!
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我对当了几十年老地主的陈月盘老先生如何能面对厄运、坦然人生的博大胸怀和明镜般心境,异常敬佩,甚至很不可思议。从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到八十年代初,再往前从陈月盘策反熊剑东失败后解甲归田,当了四五十年农民和三十多年的无产阶级镇压对象的地主分子,可是在这漫长的失意岁月里,身为一介文人出身的他,竟然写了一大堆歌颂新社会和新生活的诗篇如阴次晴冷暖无穷,月未西沉日又东;梅花桃开春更好,千枝万朵泼新红。春更好入夜拖拉机响急,插秧就趁黄梅节;大多妇女称能手,热汗如珠和雨滴。热汗二三月里杏桃红,人在微风碧浪中;正是春耕生产热,广播高唱学雷锋。
读一读上面的这些诗,你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写出来的诗篇,因为只有从心底里涌发出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和热忱的人才能有这种**,而陈月盘在写这些诗时又是什么样的境况呢?
我们沉默着。我心头不由一阵冷寂,因为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参加过抄他家的那一个夜晚,对此我不敢当面对老人坦白真情……然而我感到极度自责。
好在老先生自己先把话题转开了:其实我作的诗大多是对家乡田园生活的描绘与抒情。我们江南水乡的景色太美了,劳动也是美的呀,这种自然美与劳动美,是我诗作的生活源泉,也可以说是我能够活下来并得以长寿的生命之源,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否则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力童可以让这样一位蒙受屈辱、备受摧残、命运跌宕的世纪老人坦然人生,长寿百岁。
陈月盘共有七个子女,其中第四个在他参加革命工作时过继他人后不久夭折。剩下三儿三女都非常有出息,不是共产党干部,就是在大学教书。然而正是这种身份,使他们在父亲当恶霸地主的几十年里不能正常地照顾老人,甚至连走动的可能都几乎全被剥夺了。陈月盘的妻子年轻又漂亮,但这样的地主婆是不允许存在的。文革中被造反派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得不寻了短见,与老伴没打一声招呼便永远离他而去……
有情不若无情好,越是恩深越是恼;终会生离成死别,更怜孤寂天涯老。陈月盘为亡妾作了这首无情诗。他说他知道妻子尹晚会寻短见死的,因为像文革那样的运动,怎么可以让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死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地主呢?再说,在那些革命者眼里,一个老地主要什么感情和寄托?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地主是牛鬼蛇神,是牛鬼蛇神就不是人,不是人还要什么七情六欲?那年月,地主分子的我,完全丧失了应有的人性,只像一个孤独的木偶,一个尚有生命的孤独的木偶而已。陈月盘自己说。
从——个革命者到被无产阶级专政镇压的敌人,从一个知识分子到一个纯粹的农民,这一生你真不感到有许多后悔与心底的仇恨?
我向老人提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他开怀大笑,然后清清楚楚地说:说来你可能有些不信,我没有半点后悔,更没有半点仇恨,有的只是一点点可惜。可惜什么呢?可惜那些曾经把我错当阶级敌人并最起劲整我的人死得太早,如果他们活到今天能看看现在的共产党坚持实事求是的政策就好了。古人云:仁者寿。虽然我的一生儿乎经历了整个二十世纪,而且命运坎坷,但我能成为百岁寿星,最重要的是我心甘情愿地在后半生的近六十年间当了靠劳动自足自乐的一个农民。人生什么最快乐?劳动。人生什么能最长寿?把心放平……
这一天,我父亲是准备好了要请陈老先生在我家吃顿饭的,但客人怎么也不肯。在我读书和参加革命工作时,我家是地主富豪,别人请不起我;解放后我当了地主分子后,再也没人敢请我吃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摘了帽,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了,别人也不敢轻易请我去吃,所以我一辈子一直是自己管自己。你们别客气。我得赶紧回家,早展淘的米还在竹篮里呢!陈月盘老先生站起身子就走,任凭拉扯也没用。我早听人说他至今仍然不要任何人关照,连子女孙辈接他到城里过也不愿意,每天依旧黎明即起,打扫庭院,刷锅起坎,手脚麻利得很,村上人无不称奇。对这样一个已经习惯于独立生活近百岁的人来说,我知道怎么挽留也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对父亲说,放行老地主吧。
晚霞下,那条通向远处的长满青草的长长田埂上,老人的步履像一个移动的影子。然而我感觉那条田埂是他踩出来的,因为那条田埂是中国的,是中国的二十世纪的田埂,是一个小人物走过的中国的二十世纪的田埂……
1999年10月1日于北京
大庆油田发现真相
周思来总理在二届四次全国人大会上向世界庄严变布:中国人民使用洋油的时代将!去不复返。而作为发现大庆油田的主要组织者与领导者的黄汲清,此时连话都不敢说其实是不能说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科学史上,真正称得上使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有两大事件。一是两弹氢弹、原子弹的上天,一是大庆油田的发现。前者的功臣,我们可以清晰地列出聂荣臻、钱学森、王涂昌、邓稼先等一串英名,这些都是我们熟识而又无可争辩的人物。但是关于大庆油田的发现,包括笔者在内的绝大多数人过去只知道一个李四光。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谬误。从1959年9月26日,地质队员和石油工人在松辽盆地松基3号打出第一口自喷工业油井至今,给共和国命脉输送了源源不断血液的大庆油田,它一直以骄傲和响亮的名字,在世间光耀了整整三十五个年头。然而,那个真正用自己的科学理论和亲手在松辽盆地布下那决定性的普査与勘探钻井任务的科学大师,却被历史与人为的因素而淹没了三十五年,直到临终前的八十天,他才被中外新闻界和科技界,将那顶中国石油之父的桂冠戴在了头上。
1995年1月12日,当他与两弹之父钱学森、王淦昌和光学大师王大珩一起,从李鹏总理手中接过那份何梁何利基金优秀奖证书和一百万港币奖金时,我正在与新闻界和文学界的朋友开一个会,当时有好几个人听说我与大师是在同一个部门,便惊诧而好竒地问我那第一个上台领奖的瘦老头是干什么的。